餐厅里已经开了灯,灯罩是银灰色磨砂金属,内部的白色罩壁反射着灯泡所发出的米黄色光,然后顺着灯罩下方的宽口照向四方。
餐桌的灯光相比之于客厅和厨房,显得特别的敞亮。而多出来的这一份米色的明亮,则为我们增添了特别的温馨。
尤其是江雪这位我家熟悉的客人的到来,更是活跃了本来只有母子二人的沉默气氛。
在只有我和母亲相对坐在餐桌两边吃晚饭的时候,近几年来绝大多的时间,我们都处于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默里。
这并不是因为我和母亲之间相互的冷漠以对,而是因为每日在一起,而聊尽了共同的话题,除非有某一个重大的事件来打破这样亲密的沉默。
而今日,江雪就作为了这样一个陡然而来的变量。
各人的餐具都已经摆好了,温过的白色瓷盘两边放着刀叉,烤玉米脆片预先置于盘子里,而待取用的面包片则盛在藤编篮子当中。
我走到客厅里来,摸索到电视机右侧面板上的按钮,把电视机的信源转回到一般电视信号。
由着入户闭路电视线,里边的电流被解读为画面,投射在LCD的液晶屏幕上。
棕榈港公共电视台正在播送晚间新闻,当然,同样的声音也会转变为广播信号,投射向棕榈港的南北两岛,让汽车上每一位在回家路途中的人,都可以收听。
于我家而言,晚饭时间,那只不过是一块会发射亮光的声音的背景板而已。
我从茶几上拿起遥控器,把电视机扬声器的音量降低三分之一。
声音能够传达,但是不会喧宾夺主。
“晚餐你想喝点什么呢?”我走到饭厅里的时候,江雪已经模样乖巧地坐在靠外单座旁边的座位上了,而在她对面则是我的那一座位。
而这样,就很明显地突出了母亲的“家主”地位。
突然就在家里提起地位的尊卑,却让我感觉心被揪住了一下。
我很少能够认识到,或者说我刻意不去思考我与母亲的长幼尊卑之别。确实,我和母亲,之间以血缘、爱还有一片热诚相互联系着,而不是地位高下之分,但是它却是客观存在的,我一度以一个朋友的身份看待母亲,但是啊,这一秒就像是有人打了我一巴掌,然后叫我跪下,她说:“我是你母亲。”
莫名地觉得很不舒服,转头一看到母亲脸上的微笑,我居然不好意思地回避开她的视线。
刚才在我眼前浮现的那个人的形象,却明明不是母亲的样子。
我也在自己心里有这样一种探知的欲望-----在母亲的心目之中,我又是占据了怎样的位置吗?
她会用这长幼尊卑来迫使我去做一些我认为有辱我自己的事情吗?
这一秒里,我的猜忌和阴暗也让我自己为之震动。
所幸的是,母亲并没有察觉到我的表情于阴晴之间的小小摇摆,而是带上了隔热手套。那厚厚的白手套上有着棉织纤维交叉的细密纹路,套在她那本来细腻光洁的手上,看起来有一点儿小小的可爱。
“橙汁吧。”江雪在餐桌上一拍手,啪的一声。
这声音在这时的我听来恍若心理医生催眠时的响指。
“啊,什么?”思维脱节一般的茫然。
“你不是问我喝什么吗?”
“哦?”我的眼睛不自觉地瞥向左上方,大脑在思索着刚才发生的事情,粘合上漂流的思绪,“哦。”意识到了什么,我点头答应下来,口中念念有词,“橙汁是吧?”
“嗯。”江雪她点头确认。
橙汁在冰箱的最下层,容量为一点五升的利乐包。旁边还有牛奶----同样是利乐包,不过是白色的。还有两升瓶装的矿泉水。
“只有一盒了。”我拿出绿色的纸盒来,轻轻晃动它,从液体摇晃的声音,还有手上的重量来判断,应该还余下三分之二左右。
“应该能够应付今晚了。”我把触感冰凉凉的纸盒摆在桌面上,转身到柜台里去拿杯子,“看来明天还需要再去次超市,家里还有什么缺的一并买了吧。”
我如此想到。
而如果今晚能够收到Ms
Pike的酬劳的话,在超市里还可以顺带买那盘《奥日与黑暗森林》。
一旁的母亲打开了烤箱们,把被手套包裹得鼓鼓囊囊的手进去,端出热扑扑的白色盘子来。
牛肉碎和洋葱混合着下锅用橄榄油煎熟,然后盖上黄澄澄的芝士片入烤箱烤至半融化,最后-----母亲脱下手套,从调料架上取下透明的多面柱体玻璃瓶子,在芝士上撒上一些黑胡椒。
褐---黄---黑的配色,在食物上,于很多人都没有侵略性,能够引起食欲。
“端上桌吧。还有一道沙拉,马上就好。”
“我先拿杯子。”
当我们三个人围坐于餐桌,正式开始了我们的晚饭的时候,江雪她绕过了蘸着甜味沙拉酱的苹果块,直接动起了褐色的鞑靼肉饼。
直接而粗暴,不合常理,却无法让人怪罪哪怕分毫。
江雪的身上,富于一种魔力,而这种魔力,我认为并不是纯洁的,那它又来自于哪儿呢?
单单凭借她的美丽外表,决然不会做到这一点,那是一种高高在上的俯视,精密无比的计算,计算到了每一个人的心理和行为。
我突然对她感觉到有些害怕了。
那是对于高于自己的存在的一种本能的回避和惊惧。
“如果阿雪你是我的女儿就好了。”无头也无尾,这句话就从母亲的口中说了出来,就像是不到一个小时之前,我小小的心声碰到山谷,又再度反射回来一样。
“嗯?”这是我不满的哼声,而这一次,我带有了认真的感情。
而我为什么又要与她向母亲争宠呢?
我看向对面坐着的江雪,她没有立刻回声,只是在吃着自己盘子里的牛肉饼。
在这个时候,她却是与之无争的姿态。
我感觉自己做了一件很愚蠢的事情,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滑稽演员,站在舞台中央,周边投来的都是带着笑意的目光。那还不是对我表演的肯定,而是在耻笑着我,穿过了我所表演的角色这一层屏障。
我反而低下头,沉默了。
“哪有啊,伯母。”终于,她开口了。
我无法领会之后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