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天光大亮的时刻了。
昨夜犯了小小的失眠，直到了凌晨的后半才在床垫上的翻来覆去当中沉沉睡去，就连临睡的时候，我仍然在思考着----“这杯子是不是太厚了，觉得很热”。两腿和小腹的皮肤上，也感觉渗出了湿润润的汗水。
而现在，就连宽松的T恤的后颈，也沾上了一点点。“
赤脚踩着楼梯下来，正面向客厅的落地窗，从我的右手侧，灿烂的阳光自青蓝色的天幕上斜射入室内，无处不在的光线洞悉了我皮肤上的无数个毛孔。
射入眼睛的阳光夺目而刺眼，我抬起手来遮住眼帘前一部分。
母亲早已经起了床，穿上了日常的衣物，正在饭厅里吃着早餐。
餐桌上的餐具是独一份，显然没有我的位置。
也不能够太过麻烦母亲了呢。
“准备出门吗？”我准备找点儿水喝，经过了一夜，口中的唾液还是粘稠起来了。
“嗯，”母亲拿起手边的手机，看了眼时间：“不过还有一两个小时。”
“那我还剩下不到一个小时？”我调打趣儿式地回应。
“你这时候不应该显得着急一些吗？”
“我洗漱完换身衣服就出门，路上找点儿东西吃。”
看起来计划得完美，但是呢？其实我没有一点儿底，就如同在牌桌上，我的那张底牌只是一张孤独的“4”，然而我却选，选择了Show hand。
牙膏经由摩擦，在嘴里产生许许多多甜丝丝的泡沫，一边看着镜子当中的自己。
“噗。”把嘴中的泡沫吐出来，混合着唾液，掉在盥洗池里，与陶瓷的池壁相碰，发出“啪”的一声响。
把残留的牙膏漱净之后，开始用吸收满了冷水的毛巾擦脸。
毛巾贴在脸上凉飕飕的，织物纤维摩擦着我脸上的皮肤，擦去了汗水和油渍，毛孔里也感觉到清爽起来。
看来梳洗脸面真的是一日之晨的重大事项。
梳洗间的门在这个时候被推开。
“你要用吗？”我双手捏住毛巾的两角，把毛巾对折，然后挂在架子上。
脸上，残留着水分，吸收着皮肤的热量，用指头肚摸上去的时候，感觉凉丝丝，滑嫩嫩的。
这让我想起了芙蓉蛋，那样水润柔软的触感（口感），但是相比之又多了弹性，在移去了通过手指而施加的力之后，脸蛋儿又以饱满的活力回复了原状。
自己就像是一个在与好友出门前仔细整理自己的容妆的女孩儿一样，想及此，又身处于母亲面前，我竟然感觉到一阵尴尬和羞耻从胸中升起，占据了我的大脑。
即使那与平日的早晨里我所要做的并无区别，一切都要怪罪到那奇怪的邀约上，在它的存在之下，似乎什么事情都发生了异变。
“我换衣服去了。”我侧向走一步，让开自己的肩膀，同时也是让开了母亲，在经过她身边的时候，我刻意地别开自己的脸，而不去看她的脸。
因为啊，那实在是太羞耻了，这样的事情，居然在母亲面前做了。
在我越过了她一步，第二步的脚还未落到地面上的时候，母亲的声音响起在我的身后，叫住了我：“篍儿。”
“欸。”回答得不是很利落，又是什么呢？我在被如此叫到的时候，毛孔不自觉地缩紧了，身上开始发毛。
“坐下来吧。”
“嗯？”
“坐下来吧。”母亲再一次重复之前说过的话，这一次还有所补充，“你不是要出门吗？不好好打理一番可是不行的哦。”
我从来不了解女生们究竟会不会穿着居家服就开始装饰自己的面容，总而言之，我现在就穿着宽大的T恤的短裤，坐在白色的塑料凳子上。眼前正对着我的，就是梳妆镜，我自己看着我自己，而母亲呢？则在我的身后。
母亲给自己化妆什么的？似乎是每一个青春期的女孩儿所经历的必修课？
但是为什么又是我呢？
“为什么要这样。”我长长地，将肺中经过交换的空气挤压出来，气流经过我的鼻腔和喉咙，引起一阵长长的“咻”声
母亲则是用发卡将我的刘海别向两边，让我的额头露出来：“这可是很重要的约会哦。”
“不是约会。”我坚定地否决了母亲的话。
“那你不想让朋友见证到你最为光彩夺目的一面吗？”
“。。。。。。”
我的沉默，承认了心中所存有的小小虚荣。或许我是不应该回避的，直面自己的缺憾，也是青春期人生的必修课之一啊。
“来，闭上眼。”母亲的声音温柔中带着诱导，如同很多年之前，在洗澡的时候，她哄我闭上眼睛一样。
那一定是母亲最艰难的时光之一吧，可是她却依然能够耐心而温柔，软绵绵地承接下了冷硬残酷的现实。
这是我无法说出口的话，于是我用行动回应了她，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就和那时候一样。
凉爽水润的感觉传达到脸上，像是一块沾满了水的布敷着我的皮肤，但是淡淡的味道却又表明了那不是清水。
“这是什么？”
“化妆水啊。”
“用来做什么的？”
“你听了名字还不知道吗？”
我摇头，但是刚要扭动脖子的时候，一双手又扶住了我的脖颈。
“别动。”
“啊。。。。。。”我正欲说一些抱歉的话，但是却又闭上了嘴。
那样会显得太过于生分。
最后，母亲取走了那两枚发卡，刘海又回摆到原有的位置，如同被定格了的钟摆复又工作了起来。
发梢骚挠着我额头上的皮肤，在近二十分钟的时间里暴露在空气中之后，它们一下子竟不习惯于被遮蔽了，传来点痒痒的感觉。
我再度看向镜子当中的我，依然是熟悉无比的每一道棱角。不过经过眼线和睫毛膏的修饰，让双眼看上去占据了面部更多的空间，而因为血气充足本来就红得鲜艳的嘴唇，涂了一层透明的唇彩，则修饰掉了细小干裂这样的瑕疵。在经历了短暂的熟悉之后，我竟然又对之感觉到了陌生。那样的心情，不是洗过澡后照镜子看到的“完美自己”，也不是透过相机镜头看到的“残缺自己”，更不是困在恐怖谷当中的陌生可怖的自己。而是，我看了会暗自羞愧，但是又想再看一眼的自己。
“篍儿虽然是男孩儿，但是确实很漂亮呢。”母亲的双臂搂住我的脖子，双手又在我的胸前汇合。
“没有。”口是心非了吧？一定是口是心非的回应吧？
“再过几年长大一些肯定更好看。”
“。。。。。。”
“到那个时候，妈妈就老啦。”语气中，母亲带着自嘲，同时我也听出了那种无可奈何。
甚至没有思考什么，我就抬起了自己的右手，抓住了母亲细细的手腕，突出的那一块骨头就膈在我的手心里。我用了力，那种力量传达到了母亲的皮肤，在透过了皮肤直抵肌肉。在这样一个瞬间里，我想象到了她的衰老，她的死亡，想象到了如同急流一样远去的青春和美丽容颜，还有活力与明日复明日的希望，我居然为母亲这样美丽的女人而感觉到了深切的悲哀。所以我用力地握住，幻想着以我的力量就可以牵住白驹笼头上的缰绳。
我抬起头，看到母亲的脸，那几乎与我一致的脸，在阳光当中，微笑着，看着她的亲爱的孩子。
“我爱你啊。”
天知道，在这一秒钟里，我是多么想说出这句话。
但是，我的羞涩却不知几度将之淹没。
“不会的。”
我轻轻地，嗫嚅着说。
母亲也许会听到，也许不会听到。
同样也只有神知道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