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扇木门,表面的油漆脱落得只剩斑斑点点的残迹。门两侧布满青苔的石墙,那顶上用竹条砌成的篱笆也倒下了一大片。像是弃置了很多年,都没人来打理过。
即使站在门外,也感受到浓郁的荒凉的气息,传达着此刻无人居住于内的事实。
弗兰索瓦把车停在了离门口还有段距离的地方。
……看来扑了个空。
他晚到了,起码应该有数年之久。
(……果然没那么轻松啊。)
他反而安心了。
要是对方站在门前拉起横幅铺好地毯大张旗鼓地欢迎,恐怕自己会忍耐不住一脚油门就直接开车轧过去……
虽然矛盾,一方面希望事情赶快办完,顺顺利利的了结;另一方面,甚至希望中间产生些波折,才能让此行显得更正常一点……
(因为那个女人的缘故……好端端的任务都变得不成体统了……)
(像这样才有工作的实感啊。)弗兰索瓦由衷感叹道。
他示意导游就在车内休息,等他进去看一看。即使废弃的民居也属于私人土地,擅闯本来是不允许的。但如此炎热的夏日骄阳之下,即便被别人瞧见,又有谁会想多管闲事?
连一路上不停试图炒热气氛的导游,也因为开车穿越了整座拥挤的城市而觉得疲累,同意了弗兰索瓦的提议。
“没有白跑一趟便好了。”导游随口所言正符合其雇主当前的期望。
要是还残留下什么线索在这屋子里面……
弗兰索瓦离开车子走出几步,又回头确认他的导游是否有不安分的举动。虽然看起来纯属杞人忧天,和这件事情完全八竿子打不着关系的旅游从业者一副为了消磨时间的样子翻阅着当天本地的报纸……
(到了这个地步,应该不要紧了吧。)
他至始至终都不太敢彻底放心。
“过于投入同时也是你的缺点。”又回想起总裁的评价:“我们称之为——过度的紧张感。”
弗兰索瓦摇了摇头,试图把杂念赶出脑袋。随着正午临近,节节升高的气温令人燥闷……
他走到经历了若干个酷暑寒冬而逐渐老化的木门前。旁边的名牌上,依旧清晰地刻印着该户主人的姓氏——
用黑色的毛笔写上了“秋月”二字。
门没有挂锁。敲门什么的动作,当然也多余。
弗兰索瓦还是轻轻叩了几声以后,才向内推开吱呀作响的门扉……
一步,跨过今时与往日的分际线。
炫目的阳光之下……
展现于其眼中的,是庭院。
——虽已破落,仍富生机的,庭院景致。
散落四处,纯白的蒲公英绽放着泡沫般的绒球;间或夹杂一些数目较少,还未褪去颜色的小黄花;一并深陷于绿意盎然的野草的波涛中,宛如海面上飘荡着萤火虫的精灵。
只见微风吹来,它们以各自的节奏翩翩起舞。一条被绿草覆盖的石板通径,若隐若现。
空气里带有植物的淡淡芳香,仿佛回到了初春时节。咫尺之隔,却感觉比外面凉爽了许多,心情更由此变得畅快。
然而不可否认的事实再次摆在眼前……
这里的确已经被遗弃了。
曾经很适宜夏夜星空——观赏明月蝉鸣的好地方,成了任凭杂草疯长的乐园。而曾经能够享受这一份宁静恬淡的人,早已不知去向。
怀古造型的长屋,在那条遮遮掩掩的小路尽头,也仅剩下几根孤零零伫立的立柱算是完好。房梁以上的部分垮塌下来压坏了木制的地板,内部仿佛被暴风席卷过,又像被人为拆除到一半就丢在了那儿。
木材和瓦砾的废墟里,会有多少线索……
弗兰索瓦甚至不确定能否找出杰克·奥托姆居住过的证据。
之后那个人又去了哪儿?
同样的疑问伴随着旅途,一路问及此地。至今未得到实质性的进展,更妄论解答。
……离任务的完成还相当遥远。
踏过绿草之下的石板路,弗兰索瓦走近了毁坏的屋舍。
他联想起被炸毁的葬礼仪式上寻找罗伯特遗物那时的光景,开始仔细地寻找任何可以当做线索来指引方向的残存痕迹。或许留有目标没带走的东西,或许……
半根倒下的木梁边……
一团焦黑的,明显被火烧过的灰烬,黏在了夹缝之中。手一沾,竟仍能感到灼热的温度。
“周围都完好无损,不像野火自燃……是被人新近才点着的……”弗兰索瓦用指尖搓了搓,黑乎乎的灰里露出尚未燃尽的淡黄色部分……“这是……纸?”
……忽然,房屋背后的草叶中传来沙沙的动静……
弗兰索瓦灵敏地从半蹲查看的状态一跃而起。
“谁!?”
他话音未落……一道人影已自屋后闪出,毫无防备地步入他的视野范围。
一位令他头疼的伙伴,不该此刻存在于此地的女性……
阳光照射下健康而光滑的肌肤,一身展现体段曲线的时尚夏装;非对称的刘海随风抚动,美貌容颜却难掩悠然自得且无所事事的表情。与其说是历练的佣兵,不如说是崇尚流行的普通年轻人更为合适。
身份与外貌迥然相异的女子……
“柯瑞莎?”
弗兰索瓦脱口把这个最不愿意在工作中提及的名字报了出来。
“好慢哪,弗兰索瓦。需要花这么长时间吗?”
女子无视对方惊讶的目光,缓步走到坍塌的房梁所堆积起来的木材那儿,掸了掸上面日积月累的灰尘,当做扶手椅一样坐下……
“恩?”她歪过头,等待着回答。
“这也是因为……不对!”弗兰索瓦猛一挥手:“应该由我来问你吧!你为什么……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很简单啊。杰克·奥托姆过去也和咱一样,是罗伯特企业的佣兵嘛,虽然咱加入以前他就脱队了,但严格的说也算吃同一碗饭、为一个主子卖命的同事,对于前辈,稍微知道些情报不奇怪吧。”
“不奇怪才有鬼!”
佣兵之间的关系,若不互为敌人,便只限于战场上的合作;且今日为战友,或许明日就将以性命厮杀。打探彼此的私事,这种忌讳怎么都无法想象。
别看柯瑞莎这幅样子,谈到佣兵的资历和本事,却是货真价实。鬼才相信她莫名其妙去调查别人,对方还会把住址告诉她。
“弗兰索瓦~你呢,对于自己不了解的领域,谦虚一点比较好。”柯瑞莎摆出好似层次相当高的态度,继续说道:“每个雇员的情报,在罗伯特企业都有所记录。当然一般士兵是无从获知的,而且也被严格保密起来。但咱呐,可不是那种在人家手底下打零工的小卒子,咱能管理半数的部队,那些资料对咱而言根本就不算什么秘密。”
“你的背景我清楚得很!我奇怪的是你说的大前提——‘杰克·奥托姆当过罗伯特的佣兵’——这种事,我可从来没听你说过!”
“因为你从来也没有问过嘛。”
柯瑞莎眯起眼睛,理所当然地微笑着答道。
弗兰索瓦几近一阵晕厥……在太阳光下直晒的时间似乎有点长……
他又联想起另一件事。
“维尼尔总裁……是因为这一层关系才派你和我同行的吗?”
“不然呢?”
(……可恶……)弗兰索瓦握紧了拳头(为何总裁没有和我说……不相信我吗?还是……过于相信了这个女人……)
(可她至今都把我蒙在鼓里,把我耍着玩儿……总裁先生你看人的眼光也……)
“当时投靠你们那边,带去了不少资料当作见面礼呢。不过像杰克·奥托姆的事情,像这种具体的人员名单,每个人的情报,也不会一一汇报的吧。”柯瑞莎似乎看出弗兰索瓦的心思……
总之就是……
“维尼尔也不知道哦。不过大致上咱既没有特地瞒着他,他也没特地问过咱。就和你一样,弗兰索瓦。要说猜到什么程度的话,就是隐约认为咱会掌握着线索吧。”
“……”听上去简直都是不肯和她多打交道的弗兰索瓦,没有跟同伴好好沟通的错。
“知错了呗?”
柯瑞莎得意洋洋地昂起曲线优美的下颔。
弗兰索瓦则丝毫无意体会她获胜的喜悦,或是为自己的败北而感到懊恼。
眼前的女性,工作的拍档拥有着珍贵的情报,这才是最重要的。
(等找到了目标,再跟她算账……)
弗兰索瓦沉下满腔怒气……
“那么,我再确认一次……”他问:“杰克·奥托姆——他曾经和你一样,担任过罗伯特·库克的私人部队雇佣兵,对吧。”
“承认错误的话就告诉你。”柯瑞莎狡黠地弯起嘴角……
“你!”
“如何呀?”
弗兰索瓦的怒气在柯瑞莎面前连吹过蒲公英的微风都不如。
“……”他终究会妥协的。
“好吧。”弗兰索瓦双手举高做投降状:“是我不好,忘了征询你的意见。”
心中却在默默记恨……(等着瞧。)
“不太诚恳呢。”真是得势不饶人。
“……适可而止吧……”
气势上这句喝止早已经没了威严,更接近告饶的无奈乞求。
“算了,咱宽宏大量。”柯瑞莎站起身,原地舒展了下腰肢:“你想知道的,咱便说给你听。”她绕着草地踱步,一边侃侃而谈:“杰克·奥托姆……他啊,不仅是罗伯特的佣兵成员,还是在咱之前的部队队长。咱和卡尔德拉到底也不过各拿下一半的权限,而他则是当时一人就统辖了全队。很厉害哦~要咱说简直是个传奇角色呢。不过了解他的人也不多就是了。尤其在雇佣军界以外,没什么名气。嘛,咱们这行,名声越响亮,死得越赶早,低调些也没啥不好。可惜后来不知为何,他突然离开了私兵队,还立刻远走高飞跑到这么个根本没‘生意’做的国家来。真搞不懂他哪条神经搭错了。留下明明可以吃香喝辣的,混到今天像咱一样岂不更风光?……罗伯特应该为他保留了几年位置,等他回心转意吧……这个是咱猜的啦,因为队长的职务空缺了好久才重新开始招募嘛。名单上换了很多人都不能确定下来,直到咱为止——卡尔德拉那家伙只是资历久,本事当然是不如咱的了。不过要是杰克·奥托姆还在,咱和他谁都轮不上当这个队长。恩,还是托前队长莫名其妙走掉的福呢。现在咱好歹替代了杰克·奥托姆的位置,也算跟他一样厉害了呗?”
“……这种事情别问我……”
面对柯瑞莎眉飞色舞的讲述,弗兰索瓦从中把参杂的大量个人评论和个人情绪等私货除去,剩下的虽也让他知道了不少之前未知的事情,可当作情报做二次处理的价值却寥寥无几。
尤其是对寻找目标这最直接的任务要求,毫无助益。
(能明白的也就是杰克·奥托姆这人之所以会拥有罗伯特遗物的理由了。)
如果是前任私兵队长的话,看似一切都顺理成章。像是卡尔德拉那样的人,不也窥视着曾经位在自己之上,那遥不可攀的力量吗?
“以你所知,杰克·奥托姆果然在这里居住过吧。”弗兰索瓦望着周围一片荒芜的庭院:“只有他一个人吗?”
“是不是一个人咱就不太清楚,可他待过这儿不是有很明显的证据摆在眼前么?”
“……什么证据?”
“你进别人家之前都不看门牌的么?”
“门牌……”
那用黑笔写上“秋月”二字的木牌……好像的确在快要腐朽的大门边上看见过……
柯瑞莎解释道:“‘秋月’哦……不就等于‘奥托姆’的意思嘛。”
硬要作为证据……挺牵强附会的……
只是弗兰索瓦也找不出反驳的理由。
“……那些机密资料,连这种八卦都有?”
“刚一看见就该晓得啦。”
“谁会在意……”弗兰索瓦忍住跟同伴做无谓争论的好胜好强之心……眼下,还需问她一件要紧的事……
且不管目标的身份究竟,他拿走了早该被维尼尔企业——两人的雇主——夺到手的那只盒子里本来放置的物品,这才是实实在在已锁定的确切情报。
是谁,来头如何之类的都暂且放下……
找到人最实际。
“那……杰克·奥托姆从这间屋子搬走后,又去了哪儿?”
不可否认,柯瑞莎能够比自己早到达此地,就姑且将她纳入任务协助者的范畴吧……
“咱可不知道。”
“好啦,以前是我不对。我会虚心听取你的情报及建议的,所以……”
“咱真不知道。”
“……”
“不知道呀~”
柯瑞莎瞪大了表示自己人畜无害纯真善良的清透眼瞳……
“装可爱是想怎样!”弗兰索瓦又开始了咆哮:“最关键的一项漏掉了啊!这样你比我多出的情报不就完全没用了吗!”
“例如专供给队长阶级的伙食菜单,这个如何?”
“只剩八卦了啊!到底多喜欢八卦啊!罗伯特先生你都在记录什么些东西啊,太小看佣兵了吧!”
“没办法啊,杰克·奥托姆最后的历史档案上,写着的全部也只到这间屋子为止了。毕竟是离职的队长,本人不愿意提供的话,一般也没有追查的必要嘛。”
柯瑞莎上前微笑着拍了拍弗兰索瓦低垂的肩膀,用从电视里学来的老成口吻说道……
“所以呢,就是这样。继续加油吧,少年呦。”
“……柯瑞莎。”
“恩?”
“……你还有什么瞒着我……”
“……很多呀。比如咱的真名哪,年龄哪,三围哪,恋爱史哪……”柯瑞莎凑近弗兰索瓦的耳边,将声音压低到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的程度:“不过……要说最近一件,还没来得及告诉你的事情……”
弗兰索瓦几乎感觉到她呼吸的那一缕温热的气息,吹拂在耳根处……
柯瑞莎差不多快用牙齿咬着他的耳朵,说道……
“就刚才,一直有什么人在监视咱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