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
晚风吹灭了楼宇间忽明忽闪的光点,逐渐变得凉爽的空气催促着千家万户熄灯入梦。
孤零零的高耸建筑仅建好了主干楼体,仿佛灰白色的巨大墓碑矗立于一片灯火珊阑之中。
夜深人静……
死寂一般,被遗弃的未完工大楼前,弗兰索瓦驱车停在此处。
他抬头仰望这繁华都市中的另类。
一栋本该成为焦点的建筑艺术品,如今却只是毫无价值的水泥积木。
由上至下,无数尚未来得及安置窗户便已遭停工命运的方形窟窿,正瞪大了黑洞洞的眼睛凝视他的到来。
那裸露的钢筋以及崩裂的墙体所笼罩的黑暗里面,充满了不甘与怨恨结合的恶意。
如果换做人类的话,想必留下过极其痛苦的回忆。
而这回忆,带来的除了憎恨也将一无所有。
……站在这市中心的禁区前,弗兰索瓦隐隐产生不祥的预感。
写那封信的人,约他此时在这样一个足以称之为诡异的地点见面,无疑让人十分不舒服。何况,连见面的理由、目的或附加要求等其他内容一概未提起……
无论怎么看,很难想象接下来会有好的发展……
弗兰索瓦对此却早有觉悟,也做好了准备。
但他并没带着柯瑞莎一起过来。
……当他拿走挂在车窗上的信以后,回到酒店房间时,柯瑞莎应该刚好打通了之前的游戏,正往主机里塞新碟片。
“弗兰索瓦。”
“什么?”
“你喜欢单机游戏还是多人游戏?”
“……我不喜欢玩游戏。”
“咱觉着现今的大趋势是越多人一起玩越有乐趣。”
“别想拖我下水。”
“好可惜,明明买了两只手柄。”
“放着吧,也许突然就冒出个需要换插副手柄才能过关的奇怪设计。”
“说不定那种游戏会挺适合咱的胃口……但是呐,果然同真实的玩家互动更棒耶。”
“我说过我不懂什么游戏了。”
“弗兰索瓦嘛……”
“又怎么了?”
“大概更热衷于古老的单机模式吧。”
“……”
……(虽然那样的调侃态度令我不快……)
(但说的并没有错。)
(我只要一个人就好……我的工作无需像她这种不知轻重,不成体统的女人参与进来,碍手碍脚……)
最终,弗兰索瓦也没把那封信的事告诉柯瑞莎,而是瞒着她独身赴会。
(我的工作,由我来负责……我的任务,由我来完成。)
自己并未给予伪装成恋人的拍档丝毫信任。
(只要我一个人就够了。)
纯粹的固执,坚定不移的决心——护送着他踏入腐朽楼层内的,黑暗空间……
……这里几乎连一丝光亮都没有,又寂静的可怕……
越往该层中心的深处走,弗兰索瓦只听见自己越来越清晰明显的脚步声,以及断断续续的滴水声。供给自来水的管道早些年已被封闭,现在滴落的,不过是夜晚气温骤降后,在金属物体上凝结形成的露珠而已。
偶然踩到碎石块,心里和耳边便同时响起了“咯噔”一声,然后……渐渐又镇定下来,继续朝前走去。
感官稍微适应了黑暗,才发现原来月光还是多少从边沿透进了一些,支撑大楼第一层到第二层之间的立柱,也能隐约分辨出它们的轮廓,不至于摸索中闷头撞上。
这么一看,原本设想作为室内广场使用的这一层,若能够修建完毕,铺设装饰后将会十分豪华。高高在上的天顶,构建出现代宫殿一般的印象,仿佛为了向每一位来访者炫耀建筑自身及所有者的威势与气概……
……可那一切都已仅存于幻想。如今的现实——光秃秃的立柱延伸出只有框架的支撑结构,在半空中搭成了丑陋的网状。水管、排气管道、电缆等内置线路统统裸露在外……断开的断开,纠缠的纠缠,只剩一半的也耷拉在那儿,尚未投入过使用便归于了废料的行列。
弗兰索瓦并无闲暇替建筑感伤,此地的气息除了凄凉,更有一种肃杀的寒意,让他不由提高了警惕……
把会面的地点放在这里……若真相安无事,那倒奇怪了。
但为打探杰克·奥托姆,也即“秋月严”的下落,弗兰索瓦别无选择。
尽管他自来到该国,凡行事都特意避开变数,安全第一,保守至上。
可惜终究要以身犯险……
……是福不是祸……
是祸,便躲不过。
遭遇,先从背后忽然发起的动静开始……
那是人在疾跑之中,踢开石子的轻微声响。
判断为大约五点钟,右后侧方向……
弗兰索瓦转身中放低姿势……
他只看见模糊的人影……
对方估计也是同样。在黑暗中,通过声音辨别方向。
这方面的本事,毕竟还是弗兰索瓦技高一筹……
对方迟钝的拳头,也许是肘,甚或是手持的短棍之类,反正是用以攻击的武器,连目标的头发都没擦到。
弗兰索瓦的反击,则冲着对方腰的位置而去。
拦腰的擒抱……
比挥刺型的攻击,命中范围大多了。
轻而易举地就把对方抓住。
……短暂的角力,实际不到一秒钟的时间。
弗兰索瓦判断这位偷袭者不算强壮。
反之自己虽不以力量见长,好歹也是练过。
一个侧身……
本来准备将偷袭者掀翻在地压制住。
一时却又想到万一其携带匕首之类的利器,恐难防备……
这片刻犹豫,不小心手上打滑,直接便将那人像丢米口袋一样抛了出去。
带着哀号的,沉重的坠地声,在黑暗中溅起波澜……
(应该还能说得了话吧。)
(如果被摔惨了,可就没法套出情报来了。)
弗兰索瓦明显对事态判断得过于乐观,在考虑能否进行盘问前……
他需要处理两个新的袭击者。
一左一右,呈夹攻之势……
来自暗处的突袭,依然是来势汹汹,却没什么准头。
弗兰索瓦以多打少,不敢怠慢,当即快退一步……
那两人随即撞在一起,发出恼怒的叫嚷。
凭借当前环境下未受影响的听觉,弗兰索瓦大概判断出这两位,以及方才被摔趴在地上的那一位,都是年龄比自己大上一轮有余的中年男子。他们的喊声沙哑而粗糙,并且含有几分暴躁的戾气。
(同伙吗?)
打头冲出来的一人,或许原准备和现在这两人包围了对手再同时发难,却因身处黑暗中而判断失误,抢先出手结果被放倒。
余下的两人则不得不加入战局。
既然如此,暗处可能藏着更多的敌人。
对弗兰索瓦而言,无疑是落入了陷阱之中。
反正也不是事先没有料到的局面……
弗兰索瓦小心着背后的风吹草动,把注意力分散在四周,还保持着谨慎的防御动作,用以对付身前两人的攻击。
他们那毫无章法的乱拳,在互相几乎目视不能的环境下,压根造成不了多少威胁。只听黑暗中偏离了方向的拳头划过呼呼风声,偶尔有几发落在双臂构架的护盾上,也显得软弱无力。
(果然是些外行……)
恐怕连格斗术都没有正经学过。
即使平常的街头打架,向他们这种程度的区区两、三人,弗兰索瓦也能轻松撂倒。
何况黑暗之中的盲斗,更要靠经验来说话。
他也算是经历过不少次险恶的境地,以及出生入死的关头。
没理由,会惧怕几个外行人……
“呜!”
其中一人,肋骨以下吃了弗兰索瓦一招膝撞,当即跪了下去。
(这样就退场一个了。)
另一人尚未意识到同伴的再起不能,依然步步朝前紧逼……
弗兰索瓦闪身踏入包夹之势崩溃半边后显露的空隙内……
单手擒住对方擦身挥过的胳膊……就势一拉,同时用肘击向对方面部……
不偏不倚,将那人鼻骨砸成两截……
第三位袭击者也仰面倒下。
若月光再明亮些,弗兰索瓦会看见他的成果——三人脸上的痛苦表情。
以“炸弹魔”的身份还过得去的战绩。
在炸弹未能够及时清除目标时,用来防身自卫的体术,总算派上了点用场。
他正准备蹲下抓起一个来问话……
新的脚步声,从某根立柱后面,急匆匆地朝这里接近。
(到底藏着多少人……)
这个陷阱还真是大排场。
不过都是凭着一股气势攻来的话,多少人也不足为惧。
弗兰索瓦摆好了姿势。
他有自信,也不曾大意……
他只是没想到……
刹那间,一切变成纯白的颜色。
在眼前,骤然爆开的白光。
刚刚适应了黑暗的视网膜,感到灼烧一般的刺痛。
如此刺眼的一道光柱……
是探射灯,还是其他什么照明设备的光源……
已经不重要了。
冲着自己而来的闪光弹式的攻击,才是这道光芒的真面目。
他下意识抬手捂住眼睛……心中却暗呼……
(不妙!)
这就是他们的目的。
暴露在光下,且被短暂震慑住的弗兰索瓦,这时想要用一根棒球棍敲中他,可谓再容易不过。
他顿时感到背部传来一阵剧痛……
被重物毫不留情殴打的疼痛。
特地绕到后面发动攻击,该说是胆小鬼还是力求稳妥呢……
总之这闪光干扰战术的确十分奏效。
唯一的误算……
弗兰索瓦虽疼得几乎晕厥过去,但始终咬紧牙关——踉跄了一下,甚至都没有跌倒。
手持球棒的男人也因为这番出乎意料的顽强而愣神了片刻。满以为一棒就能制服对手的他慌忙再次举起球棒……不过,这回他没有机会了。
仍在强光照射下的弗兰索瓦迅速地找到背后敌人的位置,强忍疼痛,扑了上去。
双方顿时扭打在一起……
你一拳,我一拳的互殴……
开始从强光和疼痛中缓过劲来的弗兰索瓦,逐渐占据了上风……
他脚下一绊,将中年人摔翻在地,骑上去以膝盖压制着对方胸口,正欲举臂挥拳,狠狠砸下……
咔哒……
并不陌生的金属摩擦声。
一根细小的硬物顶住了他的后脑勺。
冰冷的触感,令他攥紧的拳头在半空中停顿,慢慢松开……
“对,就这样,别乱动。”
一个充满了敌意的声音。
“慢慢站起来。”
以命令的口吻向弗兰索瓦说道。
“转身。”
弗兰索瓦照着他的话做了。
方才无论单挑、群殴,暗算,或是对上棒球棍这样通俗的武器,甚至被人以晃眼睛的卑劣手段摆了一道,也照样反击了回去。
现在,却无法做出抵抗行为……
这是有充分理由的。
面露狰狞,服装和神色都十分落魄的又一位中年男子,正站在强光的源头——白色的大灯侧前方,手持着……一支旧式的左轮手枪。
6发装弹,枪管被改短,早已退出实战舞台成为了收藏品的古老型号,似乎并没有再拿出来使用的价值。相比流通中的自动手枪系列,威力和便捷性均不理想。
但它仍可以发射子弹,具备杀伤人体,及夺去生命的功能。
作为一支“枪”,这便足够了。
正如它的主人,那位中年男子所言:
“老实点……不然,我随时会打爆你的头。”
枪,尤其在这个国家里的枪,是高出其他暴力种类的,另一次元的存在。
因此弗兰索瓦才暂时性的被迫屈服,不敢乱动。
他本来就不太擅长应付枪械,到达“文明国度”后,其固有思维更是曾经把枪的危险排除在外,直到现在才又想得起来……
此外,他也知道对方并非虚张声势。
起码射断自己两条腿让自己失去反抗能力,再慢慢考虑杀还是不杀的问题——这样的发展对方是愿意接受的。
……被他打倒的四个人,纷纷爬了起来,重新在光线充足的环境下围在四周。
持枪的男子大概是他们的头领,只见他努了努嘴,那四人便点点头散去,隐没于黑暗中……
不过弗兰索瓦清楚得很,他们绝未远离,而是待在了灯光照不见的地方,朝这边监视着……想必整层楼都布置好了眼线,一旦谁进入该区域,就等同于踏入了陷阱,成为被围猎的猎物。
这些家伙有着相同的气息,和这座废弃的大厦一样,因腐朽而堕落……
要和他们进行正常对话,讲道理,是不太容易的。要想解决争端,询问线索则更加困难。
倒不如说他们开始的目的就是企图对弗兰索瓦不利。
至于为何要这么做……光想探听动机,反倒不难。
只怕扳机扣下,自己有命问,没命听……
一面寻找夺枪的机会;一面佯装无辜,希望既可以套出些情报来,又可争取时间。
“我想找人而已,你们却无缘无故袭击我。”
比这更糟的处境也遇到过,还未至山穷水尽,弗兰索瓦依然面不改色,保持着职业水准的冷静。
“能给我一个解释吗?”
“……”中年男子双眼通红,满怀着要将面前的外国人生吞活剥的恶毒思绪,却只用枪指着,一句话都不答。
方才离开的四人之一,拿着一捆结实的绳子回来了。弗兰索瓦心知他要做什么,也只能任由他摆布。
并不熟练的折腾了一会,那人才把猎物的双手成功地捆在了背后,接着就又闪进黑暗之中……
光是被绑住,面对的形势也没有区别。
这种外行的捆绑方式,稍微花些功夫……
弗兰索瓦正搓着手腕,双手在背后做起小动作也非常方便……
中年男子朝他走了过来。
(很好……)弗兰索瓦心想。对方已经大意了,以为绑起来就万无一失了吗?
(再给我几分钟……)
“那个女人没跟你在一起吗?”男子突然问道:“……她在哪儿?”
“我不明白你在说谁……”弗兰索瓦只需要装傻充愣。
“……你也够倒霉的,跟她扯上关系……后悔找错了恋人吧……”
“我说了我只是来找……”
乓!
毫无预兆地,枪柄往弗兰索瓦的脑袋上砸去。
这一下来得突然,弗兰索瓦双手被缚无法保持平衡,扑通一声跌倒在地……脸上也挂了彩……脑袋里嗡嗡直响。
男子抓起弗兰索瓦的衣领,把他粗暴地拽到灯光前,将左轮枪口顶住他的脸颊。
“我知道你在找秋月严。”男子说道:“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会干掉你!”
灯光下,弗兰索瓦看见中年人持枪的那只手……手背上纹着一只蝎子形状的刺青……
没有加上“玫瑰色的箭头”,没有被箭头射穿,而是单一的蝎子图案……弗兰索瓦虽然现在未见过另外一种,还不了解两者之间的区别……
但也算是直觉……他的目光已被这个蝎子吸引了过去。
男子发现自己的纹身受到额外的关注,或者他就是为了亮出来给对方看才凑到灯光前……
他拿出早已准备好的语气同弗兰索瓦说道:“不管你清不清楚过去的事情,但既然你跟秋月严有关,就来成为我们报复的目标吧。”
“报复?”
“没错,复仇,我们要拿你当复仇的祭品。”男子凶狠的表情中,畅快淋漓地发泄着怨恨的感情,从很久以前,直到现在……一直期望的时刻已近在眼前,又叫他如何不兴奋:“都是因为……那个叫做秋月严,却和你一样是从外国来的家伙……是他的缘故,我们才会落到今天这地步……”
“……他做了什么?”
一点诱导,中年男子便把理由全倒了出来。
那是和某个暴力组织有关的事件……
拥有杰克·奥托姆及秋月严双重姓名的男人,仅仅靠着独身一人的力量,摧毁了整个庞大组织的,宛如英雄电影一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