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楼外,为了与最近的街道隔离而特意保留的工地上,弗兰索瓦从酒店租来的车正停在那儿。
两个和里面那些家伙一样纹着蝎子图案的人负责监视。
在黑夜中,他们其实没什么好警惕的,楼层入口外是一大片空地,月光虽不明亮,数十步之远也看得清晰,谁要想接近一目了然。
其中一人点起了香烟,微弱的火苗随着他的呼吸而颤动。
如果要复仇的话,最后必须经由每个人的手来完成才对吧……他在烟草的刺激下放任思想游曳……无聊的等待还需要多久呢……
“……”
他听到身旁同伴的咕哝声。
“你也来一根吗?”
以为同样是在抱怨负责看守的任务,于是他递过去了烟盒……
……然而迟迟都没有回应……
“喂……”
他转过头……
看见同伴以滑稽的姿势倒在地上的瞬间……自己脖子处传来一阵撞击和刺痛的感觉……
紧接着他也如烂泥般滑到在入口前的台阶上……
“……就这样我们的组织被秋月严消灭了。”
持枪的中年大叔为弗兰索瓦诉说的故事并不长。
不过结果是显而易见……
“只是因为一个人,我们引以为豪的‘蝎子’,竟然如此的不堪一击……”
“……”
弗兰索瓦一边仔细听着,一边试图搞定绑住他双手的绳子。
(还差一点……)
“这栋楼曾经是我们的地盘,怀有飞黄腾达梦想的头目们还想以此作为据点……不过,反倒是先被那家伙给攻破……”男子自顾自的一路说下去:“那以后组织就崩溃了,我们这些曾经混的很开的中层干部,反而没法像小喽啰一样回到普通社会生活,我们的立足之地只有这里,而这一切都被那个叫秋月严的混账给毁了!”
他紧握手枪的力气又加大了一些。这一变化传到被枪口顶住的脸颊皮肤上,弗兰索瓦赶紧为了挑起更多话头说道:
“我明白你们想报仇的心情……”
“你怎么可能明白!”男子怒吼道:“本来风风光光的我们,被剥夺掉一切,苟延残喘了10多年的痛苦!”
“但这些即使找上我也无济于事。要报仇,应该去秋月严算账吧。”
弗兰索瓦所说的是事实,但男子却因此脸部抽搐了一下。
假如凭这栋楼里现在纠集的这十数人,也即是“蝎子”的残党,就能替组织报仇雪恨的话,那当年同样的一群人,人数更多,更年轻,势力更大,又怎会被秋月严打垮。
这帮不甘心失败而集结在一起的人,并不具备向对方重新挑战的资格。
他们希冀的,用以宽慰自己怨恨的行为,仅仅是向关联者出手而已。
但这也并不意味着他们会朝无辜者发泄仇恨……
弗兰索瓦自认为并不和秋月严有着过多的交集。
“而且这些我既不知情,秋月严这个人也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在他看来,对方不过是随便找了一个复仇替代品,实属愚蠢到家:“杀了我就能满足吗?”
杰克·奥托姆化名为秋月严之前之后的事情,对寻找他的所在,有一定的参考价值,但弗兰索瓦也没有十分在意那些到底是怎样性质的事情。若真要说有点感慨的,也只有——不愧是被罗伯特遗产盯上的人——到此为止的程度而已。
严格来说,他和持枪男子一伙,不该互为敌人……应该说为敌的话太愚蠢了。对双方都没有实际好处。
但这帮家伙已经疯了。
要阻止他们,果然还是得争取时间脱困,再动用武力吧。
弗兰索瓦这样想着……
可是,接下来告诉他的事情,却令他意外到停止了自己在背后悄悄进行的挣脱动作……
“杀了你的话,你的恋人会痛苦万分吧。然后再把她也杀了……”中年男子扳动左轮的枪机:“让秋月严的女儿在痛苦中死去,我们的复仇,就大功告成了。”
某两个字传进弗兰索瓦耳中……
“女儿?”
他不禁重复了一遍。
“不知道吗?那也没办法了。那家伙离开后的屋子里,我们找到了没来得及收取的信件,才发现他原来在外国还有个女儿,而且,每个月都寄来……这样热情洋溢的问候呢。”
男子把一叠陈旧的信纸丢在弗兰索瓦面前。
“这下明白自己多不走运了吧。”
“这些是……”
弗兰索瓦略微瞄过去,那纸上的字迹,还有附带的照片,都无可置疑的来自于同一个人……
(柯瑞莎……)
他想起留在酒店里的拍档……
(是杰克·奥托姆的……)
“你交错了女友,要怪就去怪她该死的父亲吧!”
咚!!
一条人影落在了灯光前面,像从网子里倒上岸的死鱼,侧身躺着,一动不动……
他是持枪男子的同伙之一,负责控制那盏大灯的开关,旁观之余,也好顺便防备局面失控。
“喂,怎么搞的……”见这离自己最近的帮手睡着了一般横在地上,男子当然知道大事不妙……“喂!”他高声呼喊着其余的“蝎子”成员,可应答他的只有空旷楼层里立柱之间的回声。
“可恶……”他拽起弗兰索瓦,挡在自己身前,并用左轮手枪抵住其脊柱,充当盾牌以及人质。
四周,在照射着两人的灯光外面,仍旧是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但从外面看着他们两个,就如同从观众席观看歌剧的舞台般清晰……
“是谁!?”
男子还在无谓地大声质问……
弗兰索瓦感到摁住自己背后双手的,那一只中年人枯瘦的手正在微微颤抖……
(别因为这种情况就紧张啊……)
顶着自己的枪管好像也开始不稳当了……
(要是走火可怎么办……)
捆绑自己的绳索差不多拉扯到了可以随时挣脱的程度,不过……还是先别轻举妄动的好……这回的性质和之前的警告不一样,如果由这边再稍稍施加哪怕一丁点压力,毫无疑问,他真得会开枪。
接着,过了不到几秒,黑暗中传出由弱至强奏响的音律……
一段好似电影或游戏配乐,不断重复着的曲子……就像替这栋孤寂的大楼加上了背景音乐。
从音色上听,多半是在用便宜的CD机之类的东西播放着,不过借由回声一下子便造成了礼堂里演奏交响乐般激昂壮阔的效果。
因此,之后传来的说话声,也完全无法辨别其方向……
“你是第十四个。”
听上去十分真切的女性声音,说话者却不知藏身于黑暗的何处……
“也是最后一个。”
报出的数字和集结于此地的“蝎子”人数相等。
持枪的中年男子额头渗出冷汗。只要想一下就能明白,自己的同伙已经都被解决了。
在这个距离,被无声无息地干掉……
远程射击用的各种武器,顿时走马灯一样闪过脑海。
(难道……是弓弩或是装了消音器的枪吗?)
眼前仿佛回放起同伴们接连倒在冷枪下的情景……
残酷的现实,则是自己讽刺性地暴露在了亲手准备好的灯光前面,堂而皇之的处于对方的视线内;而紧盯着自己的那家伙,却躲在连看都看不见的安全地方。
这可跟预想的不一样……
狩猎者与猎物的立场颠倒了。
……男子拽紧弗兰索瓦捆住的双手,却不敢胡乱移动。
他考虑着用枪把灯罩打破,但终究没有付诸行动。
那样最少也要浪费一发子弹……
左轮装弹量只有六发。
而对方起码打出过13发,可谓弹药充足。
并且无视漆黑的环境,命中了他的同伙——余下的“蝎子”们……
那双眼睛如同某种夜行生物;无论多么深沉的夜幕,都能穿透黑暗,锁定目标。
即使打破灯罩让灯光消失,光线不足的劣势,也只单方面存在于“蝎子”的一侧……
唯一的筹码,仅剩下手里的人质……
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不幸充当了蝉这一角色的弗兰索瓦,对黄雀的出现,多少还是有些掩饰不住的惊讶。
(柯瑞莎?)
要解释惊讶的理由,大概是他从未把自己的拍档算进战力的缘故。
而夹在两把枪的火力线中间,成为碍事的人肉盾牌的他,现在的样子恐怕难看到了会被柯瑞莎当做笑柄来肆意取笑的地步吧。
不过面对着黑暗,究竟也无法知道柯瑞莎此刻是怎样的表情。
……那话语传来,在音乐声的起伏中,只能听出如冰凉透骨的刀刃般冷酷的语气。
“他们还没死,只是麻醉药放多了一点。”
弗兰索瓦感到这个声音既熟悉,又变得陌生。
甚至有些可怕。
“因为你们把咱写的信偷走了一部分,所以,这是惩罚。”柯瑞莎似乎对弗兰索瓦的处境毫不关心,她只一味述说自己的意图:“但接下来,咱会为了今天发生的事情,把真正的子弹,给装进去。”
清脆的上膛声,让中年男子的唾沫咽下一半就梗在喉咙里。
为了扭转局势,他大声嚷道:
“女人!你果然还是来了!看清楚,你心上人正在我手上,只要我动一动手指,他就没命!”
俗不可耐的威胁……
“那又怎样呢?”
“哎?”
弗兰索瓦和中年男子的脑袋上同时冒出斗大的问号。
两人疑问的着眼点当然不同。
可是无论作为情侣或者工作伙伴,如此干脆的舍弃还真够无情的。
虽说这也要建立在弗朗索瓦曾经把柯瑞莎当成同伴看待的前提下……
而实际上,他一直竭力否认……
对柯瑞莎的绝情,他就反倒该欣慰才是……
(因为是工作……)
然而,此刻,从那片黑暗中,弗兰索瓦看到了自己卑微的影子。
所谓对工作的执着,原来也就是方便弃同伴于不顾时,逃避罪恶感的拙劣借口。
以那种思考模式为准轴的自己,在柯瑞莎眼中,又留下了怎样的印象?
他的感触尚未来得及在闷热的凝滞空气里发酵升华……
一瞬间的反省,也只是这之后要继续的事……
回到三人的相峙情形……柯瑞莎把弗兰索瓦看做透明一般,仅对着中年男子的疑问答道:
“你知道咱是谁了,也知道咱跟‘某人’的关系;那个被你们称作秋月严的人,你和他打过交道,见识过他的作风,领教过他的手段;那么……你也应该知道咱的作风。”
明明是同一侧的,弗兰索瓦现在却也紧张了起来,仿佛这些话都在说给他听……
“要是忘记了,要不要咱帮你回忆一下。”
用简单粗暴的方法……
弗兰索瓦听见身后男子上下牙齿打颤的声响。
那是植根于男子头脑深处,多少次试图忘却淡化的回忆……
数年前,面对着粉碎了他自豪的组织,来自另一次元层面的强大,而不由得全身战栗……无助的体会到了自己何等弱小的,再也不堪回首的记忆。
这份记忆留下了名为恐惧的绝望感。
而此时此刻,那片黑暗中则暗藏着同样带给他绝望感受的存在,向他露出了獠牙……
于是他再一次因为熟悉的恐惧而胆战心惊,停不住的发抖。
全部的力气,微不足道的勇气,都灌注到按着左轮手枪扳机的手指上……
在他的眼里,这几乎已是最后的救命稻草。
“让……让你的……”中年男子口齿不清,含糊地喊道:“让这个家伙……死……他死掉也没关系吗!?”
“你认为呢?”柯瑞莎的反问,带着嘲笑的意味。
“我……我会开枪喔……我……真的要开枪了啊……”
“……”
柯瑞莎那边,突然沉寂了下来。
(有……有效了吗?)
男子稍微的窃喜还维持不到一会儿……
“唉……”柯瑞莎重新又开口道:“咱说大叔你呀,是不是误会了什么呐。”
“啊?啊?”
明显充满了怜悯的语气,让中年男子手足无措地愣在原地。
“你挟持的,可是咱的‘爱人’,能被咱‘看中’,被咱所‘爱’着的他,你以为这个人会比咱好欺负吗?”
弗兰索瓦完全不知道柯瑞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人质的意见反正不会被采纳,他只好一动不动地站着。
然而在中年男子看来,弗兰索瓦的态度则成为了其冷静的证据。……
“咱告诉你……”
柯瑞莎缓缓说道:
“别当他是和善的主。”
男子盯着面前肉盾的背影,头顶上凝聚的汗珠徘徊了许久,终于呈一直线自脸颊边缘滑下……
滴答……
落在由于灯光照耀而发烫的地面上……
滴答……滴答……
……汗如雨下吗……
……也不该清晰密集到这般程度吧……
他细细听去……
那根本,不是自己汗水落地发出的声响。
而是在远处……黑暗的角落里,传来的,水滴的声音。
(奇怪……这栋楼的供水早就停了才对……)
更加奇怪的是除了声音,一股难闻的味道也由黑暗中飘了过来。
迷迷胧胧的,随着炎热的空气飘进鼻腔……
“唔!”
男子从头皮到脚心底,通体一阵寒意,像触电般睁大了眼睛。
“这是……电油!”
(什么!)
弗兰索瓦差点跟着叫出声。
“猜得没错。那么,不妨回顾一下,到底谁先踏进了陷阱呢?”柯瑞莎躲在不知道什么地方,欣赏着灯光下两位演员不约而同的吃惊表情:“咱的‘爱人’,对工作一向细心,早就准备妥当。你只要扣下扳机……”
“会……会怎样?”
“轰!”逼真的拟声效果:“大家跟这栋楼一起闷火锅,仅此而已。”
“别……别吓唬人。这样你肯定也完蛋!”
“当然。不过那又如何?死就死啰。”柯瑞莎毫不避讳:“咱的性命,本来就是随时丢掉也没所谓的东西。死亡这件事啊,从咱出生开始到现在一直都是日常的一部分呐。今天如果侥幸没有死去的话,留下来的命,还完好的四肢,仍能看见听到的感官,吃下去的食物,喝下去的水,运动,休息,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无非都只为了等待明天将要到来的死期而已;如果明天又未能死去,那么就等待后天好了;如果再能存活下去,只是不断寻找赴死的场所罢了。有意义的死,无意义的死;开心的活着,悲伤的活着;无论哪一种也毫无区别。麻木地期待着死亡降临的同时,身边倒下再多同伴也不会伤心,面前杀掉再多敌人也不会手软,因为大家的命运都是相同的,只不过谁更早地接受它,或早或晚的分别而已。所以像你这种被击败、被打倒以后还能够安稳度日的家伙,能明白吗?不能明白吗?即使是你们,也曾经从那个叫秋月严的人身上,理解到那是一个不同的世界吧。”
“你……到底……”
“连杀人与被杀的觉悟都没有的人,还想踏进以死为幸福却以生为不幸的世界,真是异想天开。在那个世界里,你呀,绝、对、没有立足之地。”
“不……不可能……”
“你又在犹豫什么呢?不是想要复仇吗?不是想要杀死咱的吗?那么只要扣动扳机开枪不就行了吗?为此丢了性命又有什么可惜的呢?还是说,你指望杀死咱,却吝啬于放弃自己活命的权利,你该不会以为世上有这等便宜的好事吧?”
“咕……”
“大叔,咱告诉你一门诀窍吧。”
“哎?”
“杀人是很简单的,和杀死自己一样简单。这就是,你所面对的,另一个世界的法则了。”
……弗兰索瓦在一瞬间似乎听见身后某根理智的细弦崩裂的无声之音。
中年男子终于被逼到了自暴自弃的悬崖边上。
他从人质背后探出大半边身体,枪口也离开了人质的脊背而指向前方黑暗的虚空。
“出来!出来啊!!”
干掉什么有关或无关的人,已经不足以成为他复仇的目标了。
眼前深渊般无边无际的黑色空间,仿佛即是那秋月严本人。
相同的“血脉”……
相同的“恐惧”……
以及相同的,漠视生命,践踏尊严,把高贵或卑微皆一视同仁粉碎为尘埃的,那种“强大”。
当一切印入“蝎子”眼中……
往日的怪物,便再次凌驾于渺小的存在之前。
中年男子发出了抵抗的怒吼:
“混蛋!有本事就堂堂正正地出来面对我……我要打爆你的头!”
磅!!磅!!
左轮手枪往黑暗中胡乱地连开两枪。当然什么也没击中。火光一闪即逝,子弹飞进了虚空,被深渊所吞噬……
他徒劳的挣扎,却给一直无从作为的弗兰索瓦找到了破绽。
(很好,趁这家伙……)
被捆住的双手随时都能挣脱……
然而……
在第三枪响起前……
一直发挥着“声音迷彩”功能,连续重复播放的背景音乐,嘎然而止。
楼层里忽然间安静了下来。
……
(为什么?)
弗兰索瓦的疑惑,和中年男子此时的紧张,却不可同日而语。
男子那简直是把心提上了嗓子眼。
他竖起耳朵,不敢放过些微细小的声音。
……其实根本不需要这么麻烦。
黑暗中,一位女性的身影,缓步走入灯光下……
冷酷凌厉的眼神,扎着特别的发饰,手持一杆造型怪异的步枪……
柯瑞莎从隐蔽处主动走了出来。
(傻瓜!)
弗兰索瓦暗自急呼。
(哪有人……)
还没等他发完内心感慨……
中年男子一把将他推开……
这是“蝎子”唯一且最后的翻盘机会。
但“蝎子”的对手并不这样认为……
“堂堂正正?你好像又搞错了。”柯瑞莎以陈述既定事实一般平淡而又无情的态度纠正着男子想法的误差:“咱从来没有特意‘躲’起来过。采取卑劣的手段也好,正大光明也好,偷袭也好,直接对抗也好,结果都是一样的,易如反掌的程度也不会有任何差别。至于为什么选择了此前的登场方式……”她向前迈出了不大不小,幅度接近于平时走路的一步:“嘛……只是随性所为。”
男子手上老式的左轮枪对准了她。
她那模样扭曲奇怪的拼装步枪却还单手抓着垂在身边……并没有做出准备还击的动作。
“咕……”
面对其镇定自若的态度,男子瞄了又瞄,准星前的目标却越觉模糊,在灯光映射下恍恍惚惚,似雾中一般不很清晰……他赶紧飞快地抹了一把汗,这才发现汗水已经浸湿了脸颊,糊住了眼皮。
“这一次……没这么简单……”
男子抛开了人质,剩下的只有嘴硬的口头功夫……以及,枪膛转轮里的四发子弹。
“咱说过,你怎样挣扎,结果都不会有丝毫变化。”柯瑞莎又朝前不急不慢地迈出一步:“比如……”她抬起一根手指,指向头左边,那皮环形状的发饰更外侧的位置:“因为你在害怕,你在焦虑,视线会变得模糊,瞄准的物体会产生偏差;因为你在亢奋,你在紧张,从肩膀往下,直到手指间的肌腱都在发抖,连自己的枪也握不稳;可由于你的懦弱,你的怨恨,你明知道这一枪瞄不准却仍然决定扣动扳机;最后,那一发子弹就会从咱指的这个方向飞过去,准确的说,平行偏离咱头部两点六分米……”
“闭嘴!”
磅!!
男子咬紧牙关,急欲摆脱言语的骚扰而开了枪……
枪弹的破风之声从柯瑞莎太阳穴左侧掠过……至于是否离了两点六分米,却是以人类的眼力无法辨认的。
“看,咱说了吧。”柯瑞莎眼都不眨一下,继续朝前一步一步走去,双方的距离,随之逐渐缩短:“你还有三次机会。下一枪,由于惊愕的缘故,会改成往头顶上方偏离零点八分米……”
“给我闭嘴啊!”
磅!!
仿佛为了回应柯瑞莎的预告,又一发子弹如其所言略高于目标而射偏。虽然似乎不足零点八分米,只是稍微擦着头发上端,但把头发的厚度算进去,又似乎足了这个数……
究竟是怎样,已经不重要了。唯有落空和子弹减少是确实的。
目标越靠近,瞄准的难度就越低,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但中年男子的手,却颤抖的越来越厉害……
自己的一切仿佛都被看穿了。连子弹的轨迹也是……不,应该说在开枪前就预见到了……怎样做的……从枪口的位置?开枪的时机?还是……
“别瞎猜了。”甚至疑惑也逃不过面前这个女人的眼睛:“你和咱不可逾越的实力差距而已,没有其它的理由。”
“你……你这个怪物!”
“怪物?是啊。弱者习惯把强大的对手叫做‘怪物’。既然是‘怪物’,身为普通人肯定是无法抗衡的咯?吃了败仗也不应该被责怪的咯?真是不错的借口啊——为自己的弱小辩解的凄惨模样,倒和你这种人挺相称的。蝎子好歹是凶恶的昆虫,你们?叫蟑螂才对。”
柯瑞莎一番话语再次激怒了本已丧失反抗意志的中年男子。
“别小看我们!”
剩余两发子弹的左轮手枪瞄准了柯瑞莎的胸口。
——如此大范围的标靶没可能会射偏——男子是这样想的。
“不妨试试看?”柯瑞莎反问道。
而回答她的……
则是一声沉闷的枪响。
旋转着划破了空气的椭圆弹头,在零点零几秒之后,便要命中女性圆润的身躯……
柯瑞莎在这一刻来临之前,做出了动作……
她略微侧过身体……
子弹擦着她性感的胸脯飞过,和之前几发一样消失于广大的黑暗里……
她就以侧身的姿态,斜视着男子惊讶的面孔……好一会儿,才又转成正面。
接着……继续地……向前迈出一步。
“不可能!”男子大叫道:“怎么会有人躲得开子弹!”
这种超越常识的事情并不属于他的理解范畴。
“从速度而言是做不到的。但是在开枪之前闪避就可以。反正,都到了这个距离下,咱也知道你瞄准什么地方,何时开枪。”柯瑞莎解释完了附带说:“想想看,咱活到现在,‘差点击中过’咱的子弹曾经有多少?”
遥远的世界里,存在着残酷的规则。好比永远见不到尽头的吊桥上,踩着腐朽的木板前行,脚下任一块木板脱落,即会跌入万丈悬崖。
区区暴力组织的“旧成员”,要让他体会现今仍在动乱地区生死相杀的佣兵们——经历过怎样的生死瞬间,那是很困难的。
而中年男子却能“有幸”感受到两次。
一次是从秋月严身上……
一次来自于眼前这位,光看打扮毫无佣兵气质的女性……
无论哪一次,他都自认没办法与之为敌……
但是复仇的渴望,却让他迟迟不肯放下手中的枪。
“……难……难道……你被子弹打中也还能活蹦乱跳吗!?”
“咱也是血肉之躯,和电视上那些空手放出电流火焰的家伙不能比。要说起来,咱毕竟没离开人类的概念。不过……”逼近中的女性话锋一转:“你还剩最后一次机会,别浪费才好。”
她往前踏出最后一步,站定住……
双方互相之间,距离已经缩短至……
“这下子不会瞄偏了吧,大叔。”
柯瑞莎伸出手就快要够得到左轮枪口的地步。
那黑洞洞的枪管里头,弹药残余量,仅为一发。
“而且,咱也不大可能躲得开了。”
于是柯瑞莎抬起了一直垂在身侧的那杆步枪……
用金属零件拼装而成的非制式枪械……
对准了中年男子的脑袋——额头——眉心。
男子看见比自己所持的小枪沉重数倍的铁块,被这个女人轻松地就以单手平举起来,还举得相当稳,目测为放一碗盛满的水在枪管上面也不会泼出来的程度。
然而,这造型古怪的枪械,却准备像奥运射击比赛那样,冷静、沉稳、轻描淡写地,轰爆一个“人”的头颅。
“蝎子”的头颅……
“他”的头颅……
……这沉重的威压感,光被指着,男子已近乎虚脱。还能保持站立姿势,对他已崩溃的精神而言,兴许值得夸奖。
双方以各自手持的武器,咫尺之间,顶着对方的要害……
左轮枪口前面是柯瑞莎的心脏……
步枪枪口前面是中年男子的脑门……
任何一方先扣动扳机,另一方将连反击的权利也被剥夺。
可是双方都迟迟不动……
“如何?快开枪吧。”柯瑞莎向正浑身打抖的男子建议道:“咱的耐心到此为止了。弱不禁风的‘蝎子’啊,这是你一生中最后一次,向打败过你们的力量复仇的机会。”
“……畜……畜生……”
男子那抽搐的脸部肌肉,不断变换着扭曲的形状……
谁会先死在枪下……
“咱数三声……”
手指间微微施加力量……
“然后就轮到咱的回合了。”
柯瑞莎说出的每一个字仿佛沿着冰冷的枪管击出,震破凝固的热气……
“……三……”
男子的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
“……二……”
血液在这盛夏的废墟里……在往昔的残像前……
“……一。”
冻结。冰裂。
“唔啊啊啊……!!”
男子嘶声裂肺的喊叫声中,左轮手枪比步枪早一步——扣下扳机……旋转的枪匣,最后一发子弹,爆裂的烟火……还有……
从旁边冲过来的人影……
——弗兰索瓦·托尔。
响起了第六声枪响的同时,手枪被猛地推开,子弹往不着边际的天花板方向飞去……远远了偏离了目标……
弗兰索瓦一把抓住男子持枪的手腕,用身体竭力撞去。男子像一截枯木头般,被压倒在了地上。
已经没有子弹的左轮枪飞了出去。
弗兰索瓦摁住他的手臂和肩膀,把他牢牢的制伏住。
而自己的双手手腕,因为刚刚才挣断的绳索,留下了渗出血滴的红色印记……
“到此为止吧!”这回轮到弗兰索瓦警告对方了。
“…………”
但看见男子完全丧失行动力的无神表情,他明白……这场过时的复仇剧,终于落下了帷幕……
“蝎子”——已经彻底的,完了。
……
“咱不会杀你。”柯瑞莎把细长笨重的步枪往肩膀上一架:“应该说没有杀的必要。”
失去战意,彻底认输的敌人,一动不动伏在满是灰尘的地砖上……
柯瑞莎冷冷地看着他手背的刺青——“缺少”一支玫瑰色箭头的,单纯的蝎子图案,然后说道……
“所谓的‘蝎子’,早在你们遇见‘那个人’的时候,就死了。”
……
现在,弗兰索瓦即使松开一点压制的力道,男子也不再有反抗的力气。
——你也胡闹够了吧。
要是平常的话一定会对柯瑞莎这么说。
不过自己究竟还有没有立场斥责她,又是另一回事。
眼前的局面归根结底因为谁的责任比较多呢?
他犹犹豫豫,扭捏了好一会儿才从放弃了抵抗的中年男子身上把目光转过来……
“我……”
总得为自己的失态做出解释。
向冷酷的,陌生的,佣兵身份的同伴……
弗兰索瓦差一点,就要有生以来第一次对柯瑞莎说出道谢的话语……
他抬起了头……
“……”
话却在喉咙的一半卡住了。
这位冷酷的,陌生的,佣兵身份的同伴,他的女性拍档,一只未抓枪而空闲的手,在身体侧面,腰间的曲线旁边,用食指和中指摆出一个“V”字的造型。
弗兰索瓦悄悄闭上了嘴。将视线从那个“V”字往上移……
柯瑞莎闪动着明快的眼眸,无声地变换着口型……
传达给她那位负疚的,自责的,正在发生转变的同伴,她的男性拍档……这样的两个字眼……
“帅~吧~”
……弗兰索瓦感到一阵热血涨破了太阳穴附近的血管……
(……你这家伙……)他在心底呐喊着……
(还给我!把我刚才为止的感动还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