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神父正点亮烛台上的蜡烛,左右两排橘黄色的火苗尚不足够驱散整座教堂内的黑暗。幸好,他并没有古典到舍弃现代化的电力照明设备,拉下烛台旁的开关,同样泛着淡淡的橘黄颜色的灯光,从天花板照射了下来。
这样,气氛和实用度就两全其美了。神父满意的回过身去,敞开的教堂门扉外,风雨依旧飘摇……
“哦……”这一瞬间,他看见了刚刚踏进来的黑衣少女的模样。
“这可真是……”
宛若在黑夜中降临的天使。
降临于庄严肃穆的教堂里,那是何等契合的姿态。
银发黑衣的少女,绯红的眼眸仿佛能将人的灵魂都吸走,只要与她对上视线,便好似再也无法移开。
就连侍奉于神之御座前的安德烈,此时除了默默地赞叹,还是赞叹。
如此美丽的少女,他活到这个岁数,也见过不少世面,却还未曾亲眼目睹过……
那几乎不含一丝杂质的,纯洁的,圣洁的,超凡之美……
“咳咳……”安德烈以咳嗽掩饰自己的哑然失态,从短暂的僵直中恢复过来。
虽然相比自己,眼前的少女毕竟只是个孩子……
不过安德烈潜意识认为,这位来访者并不简单。
“愿神保佑你。”
他说道。
“礼拜的时间已过了,但神的大门永远为彷徨的羔羊开启。那么,冒雨前来,有什么烦扰困苦,需要向神倾诉?又或是,有何事需要神之仆从的我,替您效劳吗?”
黑衣少女收起伞,开始朝神坛走去。
脸上的表情似乎根本没有听见神父所说的话。
安德烈不免有些尴尬:“现在的年轻人,总藏着太多的事情,搞不懂。”他摇了摇头,干脆迎上前去。
离得近了,少女的面容也就看得更清晰。
“你是……外国人吗?”安德烈问。
少女将脖子歪向一边……
“……什么是外国人……”
一脸天真地反问道。
安德烈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
(看她的样子嘛……)头发不像染的,瞳孔颜色和肤色也是天生的,虽然很美丽,但这种美丽更接近于自然造就的艺术,要说她并非人类而是冰雪化成的精灵也不为过。
(总之,应该不是本地人吧……)安德烈印象中,人种特征比较与少女相符的地区,大约在离这座城市极遥远的某处。同时他敢确信,即使在那个地方,少女的美丽依然是万中无一。
因此他更加肯定了自己潜意识里的猜测……
——银发红瞳的少女,是一个特殊的存在。而此时此刻,少女出现在他的面前,也具有可称其为“宿命”的重要性。
但安德烈无法判断,这“宿命”牵连的对象,是否包括了自己在内……
他换了个说法……
“那么,你住在这附近吗?”
“……”少女沉默着摇了摇头。
“家在哪个方向,离这里多远啊?”
神父像询问着离家迷路的幼童。收集情报的工作做多了,难免染上刨根问底的习气,但安德烈懂得什么该问,什么又最好不问的道理,这就是他的职业素养高超之处了。
只是被问到的人,外表怎么看都不像还会走丢的年龄……
少女伸手指向西方:“……很远……”
“喔……很远,想来很辛苦吧,一路走来。”
“……没有什么辛苦的……”
安德烈轻拍着自己教服的衣领,说道:“虽然都说年轻人体力好,但我穿这一身是知道的。如此厚重的装扮,这个季节一定热得厉害。”
少女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的黑色大衣……
全身上下,裹得严实……要不是摘掉了兜帽,密封的程度会更加“良好”。
“……也不是很热……”
少女比之前遇上老婆婆时,语气缓和了些,没有那么绝对了。大概她去掉帽子以后,感觉的确比较凉快。
安德烈神父呵呵地笑了起来。
还是挺容易沟通的嘛。
“啊呀……光顾着问,都忘了自我介绍了。我是这间教会的神父,算是负责人,负责一些礼拜啊忏悔啊之类的工作。叫我安德烈就好。不习惯的话,只叫神父也没有问题。那……又该如何称呼你呢?”
面对神父诚恳的态度,少女缓缓答道:
“……玛利亚·安东里尼……”
“喔……果然是外国人哪。”
光从姓名判断国籍,偶尔会有失偏薄。比如叫安德烈的这位,分明就是正正经经的本国人。不过若以此嘲讽他,他也只会哈哈哈的一笑而过罢了。
“那么,玛利亚小姐。”安德烈说到了正题:“我想,你该不会仅为了避雨,才走进来的吧。”
少女从怀中取出折叠过很多次的纸张。
双手各取一边捏住一角,像晾晒手帕那样摊开,竖着举起……然而,亮在安德烈神父眼前的这一面,乃是一片空白……
“这是……什么呢?”
听见神父这么问,名叫玛利亚的少女突然发现朝着自己的一面才是应当给对方看的,于是马上双手交叉,把纸的正反倒过来。镇定的神情似乎在表示其实自己没弄错。
看着少女用奇怪的姿势手持那张因为叠过太多次已经变得相当脆弱的纸,安德烈有些好笑,又不太好意思在一本正经的少女面前笑出声来。他礼貌地做了个手势,示意把纸直接交给他,会比较容易察看。
那毫不出奇,普普通通的白纸,却对玛利亚很重要似的,让她犹豫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平摊着递到神父手上。
(原来这一面是地图啊。)
描画的十分简略,但非常清楚的地图。
(用这个找到教堂来的吗?)
安德烈上下扫视了一遍,目光最终停留在几个标注的文字上……
其一为这间教堂的位置。
其二为“栗原家大屋”的位置。
这些字迹,安德烈十分熟悉……甚至可以说有点怀念……
他脸上的神情,虽然一直都很和蔼可亲,但总有种旁人不易察觉的谨慎……而现在,他的谨慎舒缓了下来。
原因仅仅是……看见了这样的字迹……
“啊啊,是这么回事啊。”
作为收集情报的专家,他此刻明了的情报并未比刚才多出多少……
但总感觉像吃了颗定心丸一样。
(如果是“那个人”引导她来此处的话……如果连那个人都承认了她……
我也就不该有所保留,有所顾虑了。)
安德烈神父的戒心卸下了九成,还剩一成……因为这张纸仍旧存在着伪造的可能性。
但神父相信自己辨识字迹的准确度。
“那个人”的笔迹,绝没有看走眼的可能。
而且,银发的少女,名叫玛利亚的遥远的外国来的女孩,她的眼神尽管乍看上去冷若冰霜;仔细观察,却如此纯真透彻。恶意的隐瞒与谎言,如同被隔绝到另一次元的毒素,仿佛永远不会存在于她的心中。
安德烈也相信自己识人的本领。
然而最重要的还是……
他信任“那个人”的缘故。
——“栗原家大屋”此时此刻的主人。
最后的戒心,也随之变得多余了……
……
察看地图的若干秒,他好似回忆起许多往事……不过皆为既成的事实。已经发生了,并且无法改变……
归根结底,还得回到现实中来。
“那个人……给你画这图的人,身体怎么样,还健康吧?”
安德烈平淡的语气难掩其中的关切之意。
玛利亚不知有没有察觉,她只想了想,然后点头道:
“……十分精神的样子……”
“哦哦……那就好……”安德烈神父像是松了一口气。
事到如今,再多问又有何意义?
一个人已经走得太远,而另一人却还停留原地……除了这纸上墨水的字迹,便再无交集……
从那一刻起,一切都该结束了,告一段落了。为了拥抱崭新的使命,不需要,也不能够踌躇于往日那些伤感且悲怆的情怀。
“这样就好……”神父放低声音,修改自己的思绪后,重新又咕哝了一句。
接着,他换成一副轻松的表情,把纸还给了玛利亚。
“我明白你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了。”神父说:“放心吧,‘教会’以及我个人都将全力协助你,不管你烦恼什么,需要什么。神绝不会对你的苦难视若无睹,我向你保证。”
玛利亚那宝石般红得摄人心魄的瞳孔中,清透的眼神并未表示出丝毫的欣喜……
相反,难以察觉的忧虑浮现于这片深邃而鲜红的湖泊上,荡起了阵阵波纹……
她注视着地图上教堂的标记,又望向了安德烈神父……
是在犹豫所谓的“神”是否真能帮上忙吗?
还是对于替自己美好容颜蒙上一层悲伤阴影的那些过去,心有余悸呢?
亦或是为了确认对方话语中的诚意?
又或者……单纯不知从何讲起?
玛利亚的神情,完全无法判断究竟是哪一种情况。就连饱经世故,阅历丰富的安德烈,也只看出来少女要说的、要办的事,绝非寻常普遍的世俗。
正如“教会”也非简单的传教布道之地一样……
安德烈神父对少女的踌躇,报以充分的理解与耐心。
不了解“教会”的实质,未曾体验过“教会”力量的人,要给予他们充分的时间。这是安德烈采取的一贯态度。
“无需多虑,全能的神必会满足你的一切要求,实现你的一切愿望。所以……”
他讲到一半突然发现不太对劲……
这番话本是招徕信众、安抚教徒的惯用套路。
玛利亚既非信众,亦非教徒;且所求之事,十之八九超越了常理的规则。
脱口而出的宣言劝诫,以她为对象便不怎么合适了……
正准备换个说法……
对方却早一步开口……
“……那么,如果是神……”
玛利亚轻声念道……
“……可以让雨停下么……”
安德烈神父被这么一问,瞬间竟然有些紧张。
他好歹也回答过不少次类似的问题……
但这一次不同……
原因在于……随着那清澈的目光抛来的,并非怀疑的质问,而是好奇的询问。
于是他咳嗽了一声,故作严肃认真状答道:
“如我所言,神无所不能。但风雨乃自然之秩序,不可随凡人的意愿而终止。”
玛利亚听了,没有恍然大悟,也没有纳闷不解……
她淡漠的表情,只表示唯一的“听到了”这一层的含义。
安德烈不知道她究竟理解了没有,或者比一般的“理解”所想得更远……
这时玛利亚又问了第二个问题:
“……那神会哔哩哔哩地发出闪电么……”
比第一个还要莫名其妙,安德烈也无法投其所好的回答,便只好按照一般标准说些模棱两可的答案。
“这等小事对神而言自不在话下,吾等凡人无缘得见而已。”
“……不行吗……”
玛利亚眼中闪过浅浅的失望。程度相当于——本来就没报期待后预料中的落空。
这倒给了安德烈神父不小的打击……
然而少女问出了第三题:
“……神究竟怎样才能实现人们的愿望呢……”
神父没别的法子,唯有用老一套应付。
不然恐怕下面要让敬重的“神”喷火御风才能罢休了……
“诚心的祈祷,完全的服从,日复一日为神贡献灵魂,在偿还罪恶与苦难的旅途结束之际,乐园将会为人们打开大门,踏入乐园的一刻起,神会回应众人的祈求,把希望变成现实。”
安德烈清楚,自己说的这些都是表面文章。唬得住一般信徒;对玛利亚这种本身就行走于“异常”的人,则根本毫无意义……
少女也的确未被言辞打动的样子。不过她一直都摆出泰然处之的表情,渐渐就看习惯了……
安德烈叹了一口气,终于明白该如何向玛利亚解释……
“以上那些,对你并不适用,因为你的旅途,和众人都不同。你不属于神的子民,你接触到的领域,是神也难以干涉的黑暗。但即使不向神祈祷,神依然会微笑地祝福你,而我们教会,将竭尽全力协助你,因此,你的愿望,总有一天会由自己的双手来达成。”
这就是,安德烈真正想告诉玛利亚的话……
而玛利亚也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
要确定新的“转点”……
她依原样把地图叠回去,放入黑大衣的口袋……
在用语言述说之前……
先是从大衣里,取出另一件东西。
相较画着地图的纸,陪伴了她更久的物品……看她全神贯注的动作,也必然是更加珍贵的物品。
——一柄可以放在掌心的长矛。
和牙签的粗细相仿,比手指还要短;有着武器的造型,这般大小却自然不能用来实战。若当做工艺品看待,倒是十分精细:矛尖光滑锐利;寸长的圆柄上则凹凸不平,雕刻着花纹;柄与尖刃连接之处镶有两根左右对称的金属羽毛,只米粒大小却纤丝可见;矛尾部还串着一条看上去就像一根细线般的锁链,拉直约及两寸多长,细过矛柄,仍旧环环相扣,不容半点马虎。
这柄袖珍长矛再次让安德烈神父犯了难。
因为玛利亚只是放在自己的手心上给他看,什么也不说,什么都不解释。
光看,能看出什么端倪?
安德烈神父虽眯起眼观察的十分仔细,但始终没有发现任何蹊跷之处。
无非是一件精美的工艺品。
起码表面看上去是这样。
安德烈也清楚此物绝不可能如此简单,说不定暗藏着重大的秘密。
然而他的眼光也是有极限的。看人还好说,视物,尤其是死物,能剖析的着眼点并不充裕。
如果玛利亚指望神父自己瞧出个所以然来,他只好让这位少女失望了。
“非常漂亮的小玩意儿,也很有趣。”安德烈道:“不过,是用来做什么的呢?”
玛利亚没有直接回答……
“……命运指引着我们……”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细小的长矛……
“……曾经、即将到访的时刻……”
矛在手心里微微颤动了起来。
“……会留下短暂的道标……”
矛尖发出了淡蓝色的光晕,虽仅仅像萤火虫般渺小,却包含了令人难以将视线移开的神奇吸引力。
“哦哦……”安德烈神父不禁赞叹出声。
(果然没错,能感受到……非同寻常的魄力……)
玛利亚的神情则几乎没有波动,更别提像神父那样激动地瞪大双眼……
也许她已习以为常……
实际上,那更接近于麻木……
“……在神秘存在的领域……”玛利亚继续默念着咒语一般的词句。矛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尖刃上的光芒也不断变得更加强烈。
“……请为我显现方向……”
在两人的注视下……
长矛造型的“微雕工艺品”,带着灼亮的蓝光,缓缓自玛利亚平摊的掌上升起,漂在空中……
静静地,像在水里沉浮的树枝,忽高忽低……
接下来,会发生怎样的异状?
一把年纪的神父抑制住自己如孩童般的兴奋,以诚挚的感情满心期待着——这或许将成为“神迹”重要的参考。
而少女则单是望着矛的运动,冰冷的神情配上她那宛若霜雪的银色长发,有种周遭时空都仿佛被冻结的美感。
就在此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