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简陋的土墙具有十分良好的隔音效果,礼拜堂内两人的交谈,仅一墙之隔,便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这间位于教堂后半部的起居室,只放置了最基本的家具,且都为陈旧的木制品,木床,木橱,木椅,木头桌子,唯一的现代化要素来自于房顶一颗并不明亮的灯泡,电线暴露在外面,横贯过房梁,沿着墙沿走入地底。与同样朴素的礼拜堂相比,像是未加修缮即投入使用供人居住,除了打扫得一尘不染这个优点,貌似就再无可取之处。
不过要是住在这里的人觉得舒适,那也无话好说。
本来与信徒访客会面的地方有前面的礼拜堂,单独私密交谈的场所则有夹在起居室与仓库之间的忏悔室,至于那仓库自然是用来堆放各种杂物,剩下的占据了教堂后半部三分之一面积的起居室便完全没有负担公共用途的必要,纯粹成为了神职人员的生活空间。
实际上,由于其他助手皆不留宿,住在这里的,常年也只有安德烈神父一人而已。
他常常提起——与其追求物质的奢华,不如在意精神的丰沃。
结果就是把这间屋子布置得马马虎虎就了事……
简而言之,此处并非会客室。所以接待宾客的设施,一样都没准备。
没有柔软的沙发,没有透明的玻璃茶几,取代它们的是粗糙的木板方桌和连靠背都只剩半截的木条矮凳……
被称为“林”的少年颇感到抱歉,委屈了如此漂亮的客人。
玛利亚坐在那历史遗物般的窄小板凳上,确实极不相称,大煞风景。然而她未曾抱怨,甚至不说一句话,静静地,像是雕塑那样端正地坐着,双手优雅地交叉放在膝盖上,红色眼眸盯着铺满纸张的的桌面,却也不是真的注意观察些什么,仅仅是把视线放在那上面,再时不时眨几下……
于是林以最好的手腕泡了咖啡,移开桌上那堆繁杂无章的文件纸张,腾出一块地方,把杯子摆放在有着白雪般长发的少女面前。
“不知道您的口味。还是说,换茶来比较好呢?”
林彬彬有礼地退至一旁,站在几步之外的位置。
玛利亚捧起杯子,轻轻呡了一口……
幸好茶具和咖啡豆是神父的助手买来招待客人所用,还不算寒酸……
但似乎再名贵的物品都无法衬托少女那高洁雅致的姿态……
唯有无形的芳香四溢,热气升腾。缭绕在玛利亚眼前,为其平添了一份迷蒙忧郁之美。
她转向端来这杯咖啡的少年。
“……很香……比我喝过的都要好喝……”
平淡的赞扬,却叫少年大松了一口气。
看外表,原以为是哪家的大小姐。林还怕怠慢不周……
现在总算放下心来。
“能称您的意就好。”他理了理自己那顶宽大帽檐的棒球帽。光从这一身运动装看上去,除了身材稍显柔弱,其他方面都让人联想起街边随处可见,踩着滑板追逐流行热潮的活力少年。总之就是不像在教堂里工作该有的打扮。
可他手腕上的十字架饰物,又证明他起码身为教徒的事实。而且温和有礼的态度,也比油腔滑调的安德烈更接近传统神职人员的感觉。
“请稍等片刻,我想神父应该很快就忙完。”
对于林的友善,玛利亚抱着那杯咖啡以极轻微的幅度点了点头……
或许会让人觉得冷漠。
不过林也同样用颔首的方式表示理解。
像这样被神父吩咐需要特殊接待的人,多半有难言之隐吧。在陌生人面前不肯表露内心,遮遮掩掩是很正常的。
而玛利亚却并非故作镇定。
她早就习惯了等待。
正如她习惯了孤独与无聊一样。
在道标尚未指出“转点”之前……所能做的,向来便只有单纯的、一味的——等……
因此她并不着急,也不催促。命运的旋律何时会奏响新的乐章,似乎一切都是顺其自然……
……而这一次,残酷的命运却不准备让她空等太久……
突如其来的震动,来自于黑色大衣的口袋中……
那里面放着两样东西,叠起来的地图,以及细小如针的长矛。
地图,仅仅是一张普通的纸,它不会自己无端乱动……
但矛,就不只是普通的装饰品。
玛利亚感觉到,微颤的波纹正渐渐扩大,紧贴着衣服传遍了身体,仿佛那柄矛急不可耐地要跃出口袋。她依旧保持着冷静,眼中也没有半分疑惑犹豫;放下咖啡杯,立刻将手伸入大衣,取出闪着淡蓝色光芒的矛。
她把矛捧在手上,缓缓举高到和视线平齐的位置,默默地凝视着……
光似乎比刚才更强烈了……
而站在一旁的林,他的目光一接触到这件闪亮的小玩意儿,就像被粘住了一样,再也无法移开……准确的说,是不肯移开,连眨一下眼皮,都觉得会错过精彩的瞬间。
矛继续发着光,在手掌上微微颤动……
似乎想要告诉玛利亚什么……
这无声的消息,也只有玛利亚才能明白……
她环顾四周,空荡荡的房间内一览无遗。数来数去,不过几件简陋的家具,以及林和自己两个大活人而已……此外,就没什么值得留意的了……
但这些表面的掩饰,又怎能瞒过命运的指引?
本身即为异常之物存在于世的这柄矛,像磁铁般牢牢吸住了看不见摸不着的目标。
玛利亚站起身来……
向矛为她指出的方向,缓步走去……一直走到床沿前。
她蹲下身子,任由披落的长发触及地面,探头朝床下望去……
黑乎乎一片,似乎并无异样。
她又伸手,在床与地面之间的黑暗里一顿乱摸,不清楚缘由的,还当她有东西掉进了床底。
黑暗里也是空无一物……
于是她像小动物似的双膝跪地,趴在地上,将上半身探入床下,更加仔细的搜索。
虽然是与端坐在椅子上的时候截然相反的狼狈姿态,却更让人觉得可爱……
只是,可爱归可爱,礼数上总有些不太合适……
玛利亚从始至终都没询问过一旁的神父助理——林的意见。
而林竟也未出言阻止。相反,他光是一声不吭地看着玛利亚的行动。眼中那些卑谦则偷偷褪去了大半,尽显出兴奋与期待的神色,盼望少女能找出什么结果来……
不负所望……
玛利亚敲到一块与众不同的地砖。听声音,下面藏有暗格。
用力一摁,地砖便陷了进去,非常轻松地腾出一块空隙……
她从里面拿出一件用黑布包裹着,四四方方的物体,回身便摆在桌上。
林看了一眼,已大致明白其究竟;但玛利亚手中那柄矛的玄机,他尚未参透。于是并不发表任何见解或议论,也不制止如此莽撞胡来的行为,放任玛利亚随意进行接下来的步骤……
玛利亚仿佛忘了身边还有其他人,自顾自的解开层层叠叠的黑布……
当最后一层遮蔽被展开之时……
闪耀着明亮的紫红色,如方砖般大小的水晶盒子,出现在了两人的面前。
华丽的颜色和光泽,让简朴至极的小屋顿时蓬荜生辉。
林把他的帽檐拉低了些,以盖住越加变得贪婪的眼神。也由这个动作告诫自己——“小不忍则乱大谋”。
不仅如此,他随时注意着少女的一举一动,倘若玛利亚要打开那看起来并不严实合缝的水晶盖子,到时他便不得不出手。
一旦让盒里保管的东西见了天日,后果就很难收拾了。
起码现在还不是这么做最恰当的时候……
林一边思考着,一边朝门口的方向靠了靠,以监视礼拜堂的情况。
要是被安德烈神父看见了现在的光景,不知道他会做何感想?是惊诧呢?还是尴尬呢?抑或早有所料?
无论哪一种,林都把自己安排在了旁观者的位置上,恐怕神父到时也懒得追究他这个“毫不知内情”的助手未加阻拦的过错吧。
偶尔“坦然”承认自己的“愚蠢”,反而能将损失降至最低……
林有他的一套盘算。
而玛利亚……
则似乎什么也没想……
但她绝非还未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相反,她比谁都更加了解——这水晶盒子的本质……
她攥住细如牙签却有着长矛造型的精美微雕,用顶部镶嵌羽毛的锐利尖端,像针头那样对准了自己的拇指……
再像抽血那样……果断、干脆地,刺了进去。
应该不是非常疼痛的。
因为她别说皱眉,连眼皮也未动分毫。
鲜红的血珠从微小的伤口渗出,沾在矛的尖刃上……
淡蓝色的光芒由于血的浸染而变得黯淡……
紧接着,仿佛被这一小滴充满了灵魂的液体赋予了生命一般,忽然之间,矛飞离了掌心,朝盒子正上方的半空中窜去。其速度,要比在礼拜堂时候快了许多。
而且,到达确定位置后,也不再仅是上下浮动,矛以连接着锁链的一端为圆心,开始了高速的旋转。一只看不见的手捏住了它的尾部,让它越转越快……
本身就极其细小的矛立刻化成了圆形的光斑。点缀在空气的背景上面,像给虚无开了一个碗底大小、明亮夺目的缺口。
玛利亚则嘴里念念有词,那些犹如咒语的句子,被轻声地一段一段地道出……每一个字无比清晰又不含任何感情地跃出那微启的冰冷而娇艳的双唇……直至各自独立的“音符”终于组成连贯的“旋律”。
与此同时,转动中的矛也伴随该过程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变化。
光斑逐渐扩张,圆的半径不断增加……
由初始的巴掌宽,放大为近乎一面墙壁的范围。
当玛利亚最后一句念完,矛也停止了旋转与生长。
矛尖直对着下方盒盖,距离一分米左右悬空静置,纹丝不动……
此时的长矛,已经不再是微雕般的小玩意儿了。
尾部原本细线般的锁链,现在如麻绳般缠绕于旗杆似的矛柄表面;整一支矛起码有人的手臂那么长;矛尖与柄之间的羽毛也从米粒大小的金属雕刻变为了真正四根洁白无暇的飞羽;而柳叶般的尖刃依旧锐利无匹,但之前化于刃上的一抹血迹,却也随着矛的变化扩为一片瘆人的红色。
那血饱满似溢,沿着尖锐的一端,滴落下来……
一滴一滴,落在水晶盒紫色的盒盖上……
渐渐形成了一汪血泊。
玛利亚走上前去,观看这仪式结束后带给她的启示……
血水之上,似乎倒映着什么……
林仍是伫立在旁,与鲜血汇成的魔镜相隔了一段距离,所以不清楚启示的内容。他应该是想要恭喜玛利亚,但扭曲的笑容只透出狡诈与残忍,还有跟教会格格不入的邪恶气息。
“这就是所谓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吗?还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呢?”
他小声地自言自语道。
不知是否被玛利亚听见了。黑衣少女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血泊,顺便以阐述着事实的语气告诫他:
“……不要太过于牵扯进来……”
和鲜血同样绯红的眼瞳似乎在倒映的血镜中望见了悲伤的过去,又或者是预见了无助的未来。却只有茫然的现在,仍是一片模糊……
“……会被命运吞噬的……”
玛利亚的话,如一把冰冷的刀子,架在了林的脖子上……
林的笑容瞬间变得僵硬无比……
玛利亚·安东里尼——驱使异常作为道标的少女,心中默念着血色勾勒出的一个陌生的名字。
“……秋月……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