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白歌,三人走出昏暗且狭窄的墙道,来到了一栋简陋的民房前。
“到了?”
少女闷声不语,从口袋里找出一串钥匙,打开铁门走了进去,跟在她身后的有两只是随口问了一句,神色尚且平静。更远一点的白发青年,也即是那自从听完有两解释后失魂落魄的靳罗,此时难以置信地抬头,幻想破灭地问道:
“这就是……白歌阁下你的住所?”
“乜嘢,好难信?”
白歌一开口,靳罗顿时愣愣地拉回视线。
他发现,少女嘴中不知何时忽然切换成了粤语,这急转直下的陌生语境,让靳罗浑身难受。
“冇所谓了,反正你也知我嘅名,宜家又闯我屋,”白歌回头,冲两人好看地笑了笑,即便换上粤语,她灵动的声音依旧悦耳,“边个话你听,剑仙离开祭礼之后仲系剑仙?未做好心理准备就敢来,要怪就怪嗰衰仔吧。”
此时的白发青年还处于当机状态。
他也不是完全听不懂白歌在说什么,只是当脑海中对少女的圣洁印象与眼前实景产生强烈冲突之后,靳罗一时间变成了哑巴而已。
“也对。”
反观有两,依旧不波不澜。
“这里是广州,我以前在广州读书时,也学过一点粤语。”
“系乜?”
听到有两的话,白歌哼了一声,忽然又换回了普通口吻:“学一点点皮毛就装大头,还真像是你在擂台上的作风,骗过鉴兽师来斗兽祭礼作乱,早就是你计划好的吧?”
“只是意外。”
有两永远一副好脾气,他诚实解释道:
“我本来准备吃饭,琉琉忽然跑来,把我拉进奇怪的世界,说参加什么比赛,我就想,干脆在那里吃完晚饭算了。”
“我会信你吗?”
走上台阶,白歌在楼梯间冷笑着。
“虽然我说过,让你们忘掉今天的事,但任谁想都是自欺欺人……所以,以后我会一直盯梢着你们两个,特别是你。”
她回头给了有两一个凌厉的眼神。
有两没有回应,白歌的话是事实,他从一开始就这么认为,所以不说话。
记住一件事很难,忘掉一件事更难。
虽然对他来说,这个事实的冲击力远远比不上靳罗就是了。
见此,白歌也不客气地补充道:“明明只是个祭礼新人,却在第一场死斗赛便无情杀死了对手,这样的家伙不可能是善者,更不可能是弱者,而既然不是弱者,就是我的敌人。所以,今天你不在现实中杀掉我,明天就在祭礼赛场上等着我成为你的对手吧!”
哪怕回到了现实,尽管白歌在吐出这些话的时候身体颤抖,但她依旧贯彻着自己的信念。
很遗憾的是,有两并没有体会到少女的决意。
他只是淡淡答道:
“那你可能要失望了。”
闻言,白歌不由停下脚步回头,却看见有两摇头。
“现实中,我不会杀人,布布也不吃人,至于斗兽祭礼,我是不会再去的,虽然很有趣,但依旧是在浪费时间。”
“还是刚刚那句话,你以为我会信你吗?”
“等一下,你们刚刚说什么……”
靳罗觉得自己已经没力气再惊讶了,他疲惫地扶着有两肩膀:“之前的比赛,不是剑仙?是你把鬼骨神楼给击败了?”
“吃掉了。”
有两的回答很简便,他抱着布布,脸上写着可惜。
“但没用,虽然那家伙已经不是人类,却依旧没什么营养。”
“你还真是把杀戮说成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呢,”白歌眼神带着厌恶,终于来到一扇生锈的门板前,拿出钥匙打开门锁。靳罗注意到,那锁居然还是跟门分离开来的,就是那种生活不易的外地家庭,进城打工时所用的粗糙挂锁。
生活在这种地方?剑仙?
这还不算完。
被怪异的气氛胁迫着,靳罗随两人走进房间,节能灯亮起后,他才发现,里面的陈设简直可以说是乱七八糟——贴满窗子的纸板,随便悬挂在床架边缘的裤裙内衣,满地的饮料罐,开了三分之二的塑料泡面盒,就连书桌上唯一摆着的几本书,也沾满了灰尘。
他总算明白白歌那句“未做好心理准备就敢来”是什么意思了。
莫说是少女闺房,就拿「普通民众最基础的生活住所」来称呼此地,靳罗都觉得有些过誉。
“呼哧,”
只见白歌毫不在乎地走入房间,把背上的铁剑小心翼翼摆放回一具木盒,藏到床底下,又起身粗鲁踢开地面上几板纸箱,从后面吃力地拖出一只布袋。
她将布袋甩到两人面前,道:
“这里是电磁炉,还有锅,墙角那边的箱子里除了青菜以外,还有一包没拆封的虾面,量很多,够你们吃,肉什么的就不用想了,没有那种东西。”
自从用粤语讽刺了靳罗几句话后,白歌也不再顾及其他,只是变得面无表情。
随即,她敷衍地摆出两对桌凳,再借着灯光的昏暗、不动声色收起了床边所有内衣,然后冷声补充道:
“插座和水壶都在桌上,要吃要喝自己动手,吃完了就给我走,忘掉今晚的所有事,实在忘不掉,就到祭礼世界给我留信,我帮你们。”
说着,白歌在胸口按下纽扣上的按钮。
嘀嘀嘀嘀。
刹那间,青白色电光暴闪,在靳罗快要跌碎的下巴面前,少女那一身洁白的轻纱奥黛离散收拢,包括头上华丽的编织、垂及后腰被青绳栓束的长发,也全都消失不见。
最终,白歌变回了一名衣装简陋的长发女生,除了被灰尘蒙蔽的黑色双眼,已经完全看不出她原来的模样。
“果然还是这样轻松一点。”
少女自嘲般说着,把那枚装载着祭礼束装的纽扣扔到桌上,从抽屉里拿出一副眼镜,架在鼻梁上,将清秀可人的五官狠心盖住,真正褪去了所有的伪装。
做完这些后,她没再管有两等人,自顾自地拉来房间唯一一张靠背椅,坐到了角落的电脑前,按下电源开机。
简陋的房间内,一时间被沉默所充斥。
有两适应得很快,他熟练地从白歌所指的纸箱中掏出所有青菜,却对所谓的虾面碰都不碰,插上电源后,他又用水壶煮起了水,整个过程没有一点滞涩。
靳罗却不行了。
他颤抖地开口道:“白歌阁下,这里……”
“别用那个名字叫我了,”角落的白歌头也不回道,“没听懂我之前说的话么?回到现实世界,换下那身衣服,我就不再是什么剑仙,只是伍秋白而已。”
“噢、噢噢……我明白了,只不过……您现在的模样……?”
“怎么?有意见?”
白歌哼了一声:“「荷塘羽衣」是我从天梯赛获得的奖励,可以带回现实中而已。你又不是斗兽祭礼的新人,还能不知道代币购买外装的功能么?看看你那一头白毛,别废话了。”
“我……咳、好的,我不说话。”
靳罗被噎得够呛,他忽然觉得白歌展现真实性格后,嘴巴比有两还毒。
而且,也不知为何,明明对方否认了剑仙的身份,靳罗反而感觉到,压力更大了。
他战战兢兢的,不敢再向少女提问,随即一扭头,却发现与自己同为访客的有两,居然已经着手灼起了菜。
但他却没有自己吃,而是把刚烫熟的深色菜梗,往怀里的空气一根根送着。
往空气里送菜?
靳罗不置信地抹了抹眼睛。
他分明看到,当那些菜梗到了某个固定位置之后,就莫名其妙消失不见了,回想起白歌早先的反应,靳罗打了个寒颤。
果然……
他望着有两,心想,这家伙身旁果然跟着某些自己看不见的生物,不论那到底是何物,既然能够威胁到剑仙,必然极度危险。
先不提有两的性格到底如何,但白歌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绝对跟那所谓的“威胁”脱不开干系,仔细想想,自己还曾天真地以为对面只是个菜鸟,靳罗不禁有些后怕。
“你好?”
突然,旁边有两的声音响起,吓了靳罗一跳:“怎么了?”
只见有两抓着两把芥兰,询问道:
“箱子里的青菜我想全部拿走,包括你那份,可以吗?虾面都让给你。”
“可以是可以,不如说我根本就不饿……”靳罗自言自语地,他有些狐疑,“只不过,光要青菜?为什么?”
“噢,”
有两毫不掩饰地解释道:
“布布什么都吃,但吃错东西的话,就反而需要耗费能量才能消化。所以,没营养的东西吃得越多,就需要吃回更多的营养品。”
他看了眼烫到半熟的芥兰,立刻从锅里夹出,送到布布嘴里。
“至于营养品,目前我所了解的,只有「濒死之物」才行。”
“听上去就很可怕啊……”
“你放心,「濒死的人类」是不算在内的。”
有两微笑着:“不如说,只要是人类,消化起来就会极大地浪费体能,所以,我不会让布布吃人,虽然它很喜欢吃。”
靳罗还是毛骨悚然:
“明明没有营养,却还喜欢吃?你的兽到底是什么?布布?”
“嗯。”
有两脸上的表情满是溺爱,他道:“布布到底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我是它的饲养员,而能够饲养它的,也只有我,这就够了。”
“我是说……”
靳罗额上冒汗,“你真的能控制得了这么危险的兽吗?鬼骨神楼也是被它吃掉的吧?你就不怕,哪天这什么布布,连你都也一起吃了?”
“你在说什么,”
有两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了。
同时,他的声音也失去了温和,还泛起某种异常的感觉。
那种感觉很冷。
此时正值梅雨抬头,广州潮暖的气候并不该让人觉得有多冷,但是,哪怕是坐在电脑前的白歌,也错觉般地想要穿上一件棉袄。
她猛转回头,跟靳罗一起望着冷意产生的原点,那不是有两说话的嘴。
而是他的双眼。
——冰冷、陌生、毫无人性。
连空气都仿佛要冻结。
相比之下,鬼骨神楼的杀戮气息简直就像是小儿科一般。
在这般眼神直视下,身经百战的靳罗打起了哆嗦。他头脑十分混乱,因为比起对方之前所描述的“布布”,此时的有两,才更像是一只危险到了极点的「兽」。
有两再次开口了。
他无表情道:
“饲养员生存守则,第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
“不论何时何地,哪怕自己都快要被饿死了,”
“也必须先喂饱你饲养的事物。”
“如果布布实在太饿,又找不到食物……”
有两没有停顿,也不再像往常那般寡言。
只是很自然地说出自己想说的话:
“有必要的话,我会让她把我吃掉——就像当年,我把她吃掉的时候一样。”
说完这些后,有两闭上双眼,露出了往常的微笑。
“好了,继续吃饭吧。”
凝结的空气,也恢复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