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公元2053年 失落纪元 第四年
“当一个人成为问题本身的主人公,追问再多,也不过是徒增无解。”
冰冷,如孤独般在身上缓缓浸淫。
迷雾的呼吸,凝结、成霜,为数不多的温存蒸发殆尽,徒留胸口,
空洞的回响。
他是深陷在沼泽中的孤魂,毫无意义地挣扎,铺天盖地的昏暗,
就像踏入轮回的凌迟,无处遁迹。
什么柔软的东西覆上后背。
熟悉的温暖,顺着指尖渐渐流淌,一如——
两人初吻时彼此记忆的悸动。
“霏?!”
不顾一切地伸手,他抓到了。
木远夕猝然惊醒。
盖在背后的军用毛毯抖落在地。
淡淡的樱色,少女脸颊如烟的渲染,以及,
两人微若游丝的鼻息。
“教授… …你醒了… …”
轻轻侧头,她弯下腰,想捡起刚刚给木远夕盖上的毛毯。
但她做不到。
少女的手,被木远夕紧紧抓住。
“对不起,Mk4,我只是… …只是… …”
话一出口,他后悔了。
已经不能用“Mk4”来称呼她了。
眼前,这位十七岁的婷婷少女,和他站在同样的土地上,拥有着,
有血有肉的呼吸和心跳。
他松开手。
没有多余的话语,木远夕唤醒案头上休眠的电脑,继续工作,
少女将一杯沏好的热茶端到旁边,为他披上大衣。
四台触摸屏同时投射出纷繁复杂的图纸和方程式,
他埋头在输入端敲着各种计算代码,一边在平板上记录重要参数。
少女坐在身边,手中摊开一本一本薄薄的诗集,
她不时端起水瓶,为教授的茶杯添上热水。
深陷在设计图中的木远夕,依然觉得,眼前的场景,
令人心酸的熟悉。
然而,少女不是林霏,
也无法再用Mk4的代号冷淡称呼。
易筱筱,
她选择了自己的名字。
甚至还拥有了这具和人类高度接近的身体。
尽管被少女百般感谢,木远夕还是不愿承认,
这是他送给她的礼物。
代替欣慰的,是从心灵之源上涌的深深罪恶。
不仅仅是把她当做某种附庸,某种赝品,
甚至是某种情感的木偶,
他亏欠少女的东西,太多太多。
而且,这种亏欠也将延伸向遥远的未来,代替他、她和她,
永远背负。
“筱筱,在看什么?”
忙乱中,他抬起头。
易筱筱撩起封面,
《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
恍惚间,他突然意识到,
少女不再会拿起小说缠着他问各种问题,
为什么荆棘鸟那么美丽的歌声会成为绝唱?
为什么冲破命运阻拦的两人会双双化为蝴蝶?
为什么拉着提琴的男孩和出身穆斯林的少女会阴阳两隔?
为什么明明爱得那么炽烈,却又注定无法彼此相守?
… …
他曾通过监控,看到生物部门那个叫夏枫的小伙子,把这本书递给筱筱。
当一个人成为问题本身的主人公,追问再多,也不过是徒增无解。
命运的变故来得太曲折,从内陆城市到二〇七研究所,他和易筱筱,和半年前相比,早已面目全非。
七个月前,刚刚过完春节的人们,还没有对未来有太多的料想。
海拉依然在蔓延,战争也在继续,不过,一切似乎都发生在另一个空间。
木远夕陪着紫儿过了生日。
父女俩一起去郊区露营,看着流星雨陨落天辰。
仿佛这样平和的日子可以持续到永远。
直到一个下午,在研究所埋头工作的他突然接到上头的紧急通知。
核弹来袭预警。
没有时间疏散群众了,当局能做到的只有安排精英撤退。
专车已经排到楼下,所有的行李都被打包,
上头要他即刻乘坐专机撤离。
脑海轰然清空。
他不顾一切,冲破保镖阻拦,飙车冲到紫儿的学校。
不由分说地破门而入,他扛起还在上课的紫儿,急速奔逃。
根本没有时间解释,
哪怕背负众人诧异愤怒的目光,哪怕一路上的紫儿哭闹不已。
他们赶上了最后一班飞机。
蘑菇云在身后缓缓升起的那刻,他捂住女儿的眼睛。
紫儿明白了一切。
她的同学,朋友还有老师,
那些在这座城市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羁绊,
统统伴随着这个男人的冷酷与自私,
灰飞烟灭。
女孩从未发觉,自己错得这样离谱,
竟然把那个男人当做了真正的父亲,
竟然会如此放心地把所有信任,托付与他。
到头来,他只是把自己看作一个容器,
除了延续他的血脉,她一切的价值于他的眼中,
轻如鸿毛。
二〇七研究所,
最后的希望和堡垒。
在紫儿看来,亦不过一座戒备森严的监狱。
她将自己完全封闭起来,拒绝着食物,拒绝着空气,
拒绝着被那个男人玷污的一切。
直到… …
最终倒下的那一刻… …
… …
“对了。”
易筱筱想起了什么,从青布包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小心翼翼。
“上次教授做的分子拼合很完美,筱筱用射线探伤检查过了,没有缺陷。”
摊开在少女玉手中的,是一个小小的漂流瓶。
木远夕的呼吸迟滞了。
漂流瓶中的小帆船,是紫儿送给他的礼物。
就在参加完滑冰比赛后不久,紫儿把这艘小帆船送给了父亲。
一木一纸,都是小女孩精心制作的执着。
紫儿说,和帆船最搭配的伙伴,是一望无际的蓝天白云。
她想让爸爸像这艘帆船一样,永远和最明媚的心情相遇。
后来,木远夕拜访了一位手工制作漂流瓶的艺人,
在他的帮助下,手脚笨拙的木远夕历经艰难,将小帆船装入漂流瓶。
同时装入漂流瓶的,还有一束风干的的紫罗兰。
紫儿生日那天,远夕把做好的漂流瓶再次送给她。
装在瓶子里的袖珍帆船,让小女孩欢喜不已。
他告诉女儿,想让爸爸的公主像小帆船一样,在瓶子里被永远守护下去。
紫儿问,瓶子里的花是什么。
那是紫罗兰,妈妈的守护,永恒和无尽的爱。
再后来,两人撤退到二〇七研究所。
紫儿从行李箱里翻出漂流瓶,当着他的面,摔得粉碎。
那是她与父亲,最彻底的决裂。
木远夕一声不吭,默默收集了所有的碎片。
工作之余,他开始用分子组装技术修复漂流瓶,
婉拒了易筱筱提供的模型匹配算法,他几乎是在用自己的双手,苦苦坚持。
无数个日夜的坚持后,漂流瓶修复如初。
但是,他没有办法再修复这段脆弱的父女关系,甚至,
连紫儿的生命也修复不了。
“我帮教授送过去吧。”
易筱筱合上书。
“不了。”
木远夕摇头,停顿半分,加上一句,
“我和你一起去。”
最后,他还是没能踏进那间重重防护的隔离病房。
隔着冰凉的装甲玻璃,他看见易筱筱走到病床边,把漂流瓶放到紫儿枕边。
缠绕全身的导管,悬浮在空中大大小小的输液袋,以及描绘着微弱曲线的心电图。
呼吸器发出沉闷而吃力的回响,每一声,都仿佛对时光深深眷念的挣扎,每一声,却又宛若垂暮老者,奄奄一息的嗟叹。
他不敢相信,这是几个月前还在自己怀里撒欢的女儿,
正如这个迟钝的男人不会明白,病毒是如何一天天将他深爱的女人,摧残殆尽。
海拉中度Ⅲ期感染,这是他亲手给女儿下达的诊断书。
也许一切都是可以避免的,只要他对自己再狠心一点,如果他不那么重视女儿给予的感情回报… …
早在城市中时,木远夕就已秘密收到海拉的疫情蔓延报告。
起先是输送物资的司机群体,然后到菜市场的小贩,渐渐的,超市、学校也有了感染报告。
到底还是没能躲得过海拉的魔爪,无论他带着女儿怎么逃。
木远夕试着劝紫儿待在家里,减少和学校群体的接触机会。
可小女孩说什么也不愿意,一定要和朋友们在一起。
他费尽心血修复的父女关系再度面临危机。
残存着一丝侥幸,木远夕向女儿妥协了。
所有的付出,也不过是命运辛辣嘲讽下的一笔波澜不惊。
核战争的淫威下,他别无选择。
那些辛苦营造起来的美好记忆,烟消云散,
身患重病的紫儿瘫卧病榻,命悬一线。
木远夕像个潦倒的赌徒,即将输得一干二净。
但在这局以紫儿性命为赌注的赌博中,
早已决定孤注一掷的男人,
不惜所有。
病房中,围绕在紫儿身边的,只有冰凉的医疗机械。
偶尔走进来的医护人员,也是武装到牙齿的厚厚防护。
易筱筱穿着白裙,坐在紫儿床边。
本来送到过渡区,让机器人递进去就可以。
少女自己提出,想进去陪陪紫儿。
“那孩子一直躺在床上,身边都是冰凉的器械,一定很寂寞吧。”
婉拒了医生让她穿戴防护器具的要求,长发及腰的少女只是一身薄薄的长裙,仿佛夏日里,提着花篮探望感冒妹妹的姐姐。
没有人敢这样暴露地接近海拉病人。
在紫儿被确诊海拉时,包括木远夕在内的密切接触者被紧急隔离,直到数月后确认没有感染,才结束囚徒般的生活。
而对于易筱筱,这意味着她全身的每一件衣物都要被丢进焚化炉,而她本人,也要在消毒罐里折腾几个小时。
她没有说什么。
对于他和紫儿,少女从来都没有什么多余的话要说。
病房里,易筱筱抱着紫儿,紧贴她苍白的脸蛋。
虽然听不清她的话,木远夕依然能清晰看到,
扑闪在女儿脸颊上,小小的火焰。
易筱筱举起漂流瓶,在紫儿的耳朵边,翕动嘴唇。
他呆住了,害怕女儿会做出什么反应。
然而,只是一抹晶莹,在小女孩气息奄奄的唇边,陨落凡尘。
她埋在少女怀里,微微颤抖。
易筱筱轻轻抚摸着紫儿的头发,温柔低语。
刹那,难以名状的酸楚涌上眼眶,想要拭去,却又无从,下手。
在隔离间等少女洗消完毕,已是傍晚时分。
木远夕给易筱筱梳好头,用一条紫色发带为她轻轻扎上马尾。
百褶裙配牛皮靴,从来都是以白裙示人的少女,不经意间,惊艳四方。
易筱筱左右转身,照着镜子,不敢相信精心打扮的自己竟然可以这般,
光彩照人。
“快去吧,那男孩在欧米茄第二部门等你。”
“夏枫吗?”
少女左右翻着裙摆,沉浸不已。
木远夕点点头,
“是个不错的小伙。”
易筱筱愣住了,
“教授,筱筱不是很明白… …”
“没有什么好明白的。”
木远夕拍拍少女的肩膀,
“去吧。”
像守望女儿渐渐远去的父亲,木远夕平静地看着易筱筱消失在自动门后。
你长大了,筱筱。
既然不慎将名为人生的命运带来,我就有责任,给予你必要的祝福。
时光留给你我的机会,不多了。
长叹一口气,木远夕夹着平板电脑,平静走向自己的实验室。
电脑屏幕淡淡显示着一行细黑的文字:
“伊格特西系统设计草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