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什么会在这里……这是每个人都不得不回答的问题，然而终其一生，能够给出令自己确信的答案的，居然都是些信仰着幻象的人们。他们来到这里，带着幸福的表情死去，而且前仆后继。这不是他们的悲剧，而是现实世界的悲剧。（引自剧本《星空彼方》第二十五幕，战场清理者的须臾联想，作者叶无名，于2006年首次出版。
流水站在书桌前，望着那个抽屉发呆。
后廊的玄关响起了门铃声，这个时间了，会是谁呢……
“啊，无铭阿姨，我去开门！”
晴阻止了从起居室出来的无铭，小跑着离开了阁楼。
“呼……”
他闭上双眼，回想着最初使用这个抽屉时的情景。
当时的自己，绝对不会想到，会像现在这样，一只脚踏入了幻想的领域。
虽然那种神秘的能力依然令自己耿耿于怀，但想要摆脱这种莫名其妙的状态以及若有若无的罪恶感，还是只有一个方法，就像自己当初尝试着摆脱死亡的阴影时那样。
“这么多年以来，这是第一次呢。”
黄榆木的书桌抽屉带着细腻的摩擦声被拉开，不久之前，他才从里边取出过那个血族的遗物，放进了自己的行李箱里。
现在要取出的……
“这次，是我自己的遗物。”
－行间１－
“餐馆的阿姨！”
“哎，这不是艾尔达嘛，来送大哥哥的么？”无铭微笑着迎接小小的客人。
“嗯，而且，艾尔达还想听一个故事！”
“真是贪心的小女孩呢。”晴扭过脑袋不快地嘟囔道。
“晴儿，你说什么？”
“……不不，没说什么，是你听错啦，无铭阿姨，”晴慌慌张张地躲藏着无铭的视线，“好像快下雨了呢，对对，我去通知老爸，就说提前出发吧？”
“是么？虽然云层很厚但是没感觉湿度很高啊……也罢，记得提醒我那个笨蛋侄儿记得带上雨具，他上次就因为这个感冒了，差点没丢了小命。”
“是……”少女仿佛得了赦免一般，飞也似地逃去了。
……
“大哥哥好厉害，家里有全套的叶无名的剧本呢。”
“嘛，真正的原版都拜托技术水平较高的博物馆收藏了，我和姑姑手头持有的只是初版时出版商送给作者的那一本。”
“叔叔有点听不太懂啊，小艾尔达，你们平时交流的内容这么深奥么？”
坐在驾驶席上露出愉悦笑容的大叔是流水的邻居，晴的父亲耶律彦，平时流水与他的关系并不亲密，因为店铺的关系，他没少巴结无铭。每逢流水出发前往冰塔和返回克里帕时，负责接送的总是他。
“还好啦，大哥哥每天都给我说故事，其实我也是半懂不懂的呐。”
晴坐在副驾驶的座位上捏紧拳头，妒意令她咬牙切齿。
“可恶的萝莉控……”
彦瞟了她一眼，对她的反应表示满意。不过看她这副快要爆发的模样，继续下去的话，似乎会有车毁人亡的危险，于是他大声地改变话题。
“说来真是好险，幸好有人在网上发布了消息，不然待会堵起车来，搞不好会误了班车呢。”
半个小时前，有人在城市论坛上发布了一则消息，内容是距流水家两条街距离的地方发生了大规模的瓦斯泄漏，可能导致火灾。目前该地区不少人已经疏散，虽然距离并不是很近，但商店街的夜店也提前关店。
“嗯，是呢，还好看到得早，不然又要改期了，那笔退票费用姑姑得念叨一个星期的。”流水笑嘻嘻地接茬。
一道巨雷划破天空，把车内的人都吓了一跳。
“晴儿，帮我看看油箱盖关了么？”
“关了！”
嘛，看起来现在还是先不要和她说话的好。
“艾尔达喜欢闪电么？”
“嗯，大哥哥给我说过的吧？僵尸和闪电的故事。”
“我说，你们平时说的都是些什么啊……”
望着青梅竹马无力地垂肩的模样，少年不由得翘起嘴角：“嘛，不然我就在这里再说一次？反正还有点时间吧？”
－行间２－
艾伯病逝了，他的家人很伤心。
他的妻子为了抚平丧夫的悲伤，带着女儿远走他乡。他的父母因年老力弱而住进了养老院，但闻听艾伯的死讯也潸然泪下。他的同事和朋友们都说他是个了不起的人，不但聪明而且乐于助人，给身旁的每一个人都带来快乐。
上帝很高兴，他特别接见了艾伯，嘉奖他的人品，并许诺实现他的一个愿望。
“我很高兴让您满意，我的上帝，但是我的人生其实并没有什么遗憾，如果您同意，我希望能够回去人间，再看一眼我的亲人和朋友。”
上帝打算答应，但是艾伯已经死了，于是他命令一位天使将艾伯送回人间，把他的灵魂重新附着在他的肉体上。
艾伯从坟地里爬了起来，天使打算告别，不知为何她额外告诫了艾伯一句话：“如果您觉得难受，就朝着天空伸出双手，我会用闪电来迎接您。”
为什么会觉得难受呢？艾伯不理解，在他看来，返回人世的时间固然短暂，但他的家人和朋友们一定会很高兴的。
于是艾伯开始打听自己妻子的下落，由于已经死去了一段时间，他的尸身已经开始腐烂，散发出难闻的臭味。人们都躲着他，不但不回答他的问题，而且还叫他怪物。
他进不了自己生前的家，日复一日地流浪着。衰老痴呆的父母能够欢迎他，但却认不出他就是艾伯，只把他当成一个陌生的客人。同事们和朋友们都一反他生前的态度，视他如同魔鬼。还有人请来了法师，念咒驱赶他。他受不了，逃离了他生长的小镇。
有一天，他来到了一条小河边，河水清澈见底。他看见水面映出了溃烂的肌肤和扭曲的筋骨，被自己吓坏了。他的复活给每个人带来的都是灾难，选择了回到人世的他，只是一个可怜的，孤独的僵尸。
一个小女孩走过来问道：“你为什么在这里哭呀？”
小女孩住在河边的小屋里，虽然他的样子令她十分害怕，但她依然壮起胆子，善良地接近这个孤独的路人。
“我的家人去了很远的地方，朋友们都怕我，还雇来法师把我赶出了城镇，我现在无处可去，也没有人可以依靠了。”
小女孩很可怜他的遭遇，从自家的小屋里取出面包招待他，还偷偷地把自己的零用钱送给他当作路费。
但是小女孩还是很怕他，即便他是个善良的僵尸，但他既没有办法和人打交道，也没有办法像人一样生活。
小女孩的母亲回家了，她一见到艾伯就吓得尖叫起来，她拉起小女孩，飞也似地逃回了自己的小屋。
艾伯泪流满面。刚才那一瞬间，他认出了那就是他的妻子，但是就连妻子也无法接受他的重生。
于是他朝着天空伸出双手，雷电轰然落下，将他召回了天堂。
上帝问艾伯：“你满意吗？”
艾伯摇摇头。
那位送来闪电的天使说了一句话，艾伯这才恍然大悟。
天使告诉艾伯：“她们爱的是她们的‘艾伯’，但是你已经变了，不再是以前的‘艾伯’了。”
于是，艾伯开始在天堂里，享受他的新生活。
－行间３－
“为什么非得是僵尸啊……”直到流水讲完这个故事，晴依然一头雾水。
“还是艾尔达聪明，对吧？”
“嗯！艾尔达太喜欢这个故事了！”
“不，我只是问为什么非得是僵尸啦……”
“为什么不能是僵尸呢？”
“因为……好恶心……”
“恶心么？但是，大哥哥的故事里都会有一个怪物的啦。对吧？”
“对。”
“……”
晴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她已经得到了答案。车内灯亮起，挡风玻璃上映出少女忧伤的颜色。
“呐，老爸，我先睡一会吧？忽然有点累的样子。”她将手臂搭在眼前，故意发出疲倦的声音。
“已经到了哟，一会会下雨的吧。”
“没关系的，我先睡一会，我带了伞。”
“那我们先进去了，放你一个人在车里没关系吧？”
“我陪着她吧？”流水不放心地说道。
“没事的，我马上就进去了！”
晴不由分说地将少年推出车外。他不解地看着她。
“她怎么啦？”
“没关系，我们先走吧，晴儿一会就来了。”
高矮不齐的三个身影进了入站口，晴独自靠在副驾驶座上，收拾她的眼泪。
这个混蛋……总有一天，我会让你发自真心地笑起来的……绝对。
通明的灯火下，少女立下了决心。
挡风玻璃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影。它有着漆黑如夜的底色与纯白的前额……
“琳！”晴不由得喊出声来。
琳是无铭养了很多年的一只母猫，跳上跳下的十分利索，一点也看不出是多少岁。据说它是有灵性的，甚至能听懂人的话，体会人的心情。
然而流水总是叫它“那个蹭得累的家伙”。
不知为何，它十分警惕流水，不但从来也不蹭他，甚至不愿让他接近自己方圆两米的范围。但这小家伙却也不是单纯地讨厌流水，有一天流水睡醒时，发现它站在自己的胸口，嗅着他的脸颊。
一只甚至懂得拨开天窗钻进别人房间的猫……
晴很喜欢聪明的琳，常常背着老爸给它一些鱼虾改善伙食，要它表演一些了不起的本事。
聪明的家伙就该多得一些奖励才好。
不等晴摇下车窗，琳便轻盈地钻了进来，湿漉漉的鼻子四处嗅着，一副寻觅的模样。
“……他不在啦，你这傲娇的笨猫。”
回忆堆砌的好感一瞬间崩塌了，晴沮丧地把黑猫丢出车窗。
为什么你们都要和我抢啦！学校的死党也好，小女孩也好，连猫也……
晴强烈地感到，自己的恋情就是个悲剧。
－行间３－
“跟着持有蓝色本子的人。”
像咒语一般，那个声音不断地在脑海里回响，驱使着她奔向前方。
她深吸一口气，呛人的氧在坏死的肺泡里发出如同呻吟的咯咯声。她知道自己的主人被谁所害，但她没有办法对那个人展开报复，不单因为自己已经是一个无主的死徒，广义上的吸血鬼，还是因为她的主人为她所下的那个指令。
假如我不再回来的话，跟着拿着蓝本子的那个人，直到他集齐三件宝物，你要和同样持有朱鹭徽章的人联系，把这个消息告诉他。
她在心中默念着那个地址，作为死徒，身体方便了很多，但脑筋却开始不好使，作为人类时无比珍视的感情也逐渐失去。她快步走在街头，心中念叨的还是那个地址。
丽贝卡·安特里克出现在一座民居的围墙外，这座两层小楼的居所属于一位姓诸葛的医生，他的妻子和养女也住在一起。
庭院里的花圃种着郁金香，此时正处于花期，散发着沁人心脾的香气。
雷声隆隆，眼看又是一场豪雨。
丽贝卡躲进附近店铺的门廊，找了个干燥的地方坐了下来，眼看豪雨将至，三个小混混模样的年轻人从不远处走了过来。
“这位小姐，一个人可是很危险的哟。”
“……”
“尤其是在这样的夜里，你看，前些日子还不断发生杀人案，现在就掉以轻心可不好哦。”
字面上像是好意的提醒，但小混混说话的调调却十分露骨。他们站在丽贝卡的周围，将她团团围住。
“……”丽贝卡望着那座民居，二楼的窗户传出女子的笑声，想必是那位医生的妻子。
即使对方可以分身至多处，蓝色的本子始终只有一个，只要跟着它的话……
小混混的手搭上了她的肩膀。终于，丽贝卡被他们摁倒，向着巷子里拖去，其中一人开始褪她的裙子。
然而，当小混混嬉笑地拖着只剩下丝袜和内衣的半裸女人来到巷子里时，等待着他们的却是致命的洗礼。
丽贝卡稍稍松了一口气，不再掩饰她的欲望。
这些天来她只吸过两次血，早就十分饥渴。而今，终于可以饱餐一顿了。
深巷的阴影里响起了模糊的低嚎，那是濒死动物的最后挣扎。
……
“等一下啦，大哥哥！”
身体内的血液满满地充盈着，每一个毛孔都舒服至极。
“果然是你。”
丽贝卡抬起头来，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她的面前，背对着天空，少年将被扯破的连身裙放在她的手里。一张剪报自他的手中落在地上，标题为《克里帕北部连续发生二起死亡事件，与市区的连环杀人有无关联？》。
三具面目扭曲的尸体姿态各异地倒在丽贝卡的身边，他们的共同点是被吸干了血液。
“你的女儿很担心你呢，事到如今，我要如何对她解释呢？”
“艾尔达……”
丽贝卡望着远远地注视着自己的小小身影，藏身于自己适才选取的避雨地点，嘴唇紧紧抿着，双瞳写满了恐惧。
“流水，艾尔达就拜托你照顾了……”
无家可归的僵尸高高跃起，消失在低矮的楼檐间。她要去的地方，再没有亲人在等待着她。
为什么……
为什么要配合那个血族，把自己变成僵尸，难道你要让艾尔达从此孤独一人……
你是怎么做母亲的啊！
流水朝着滚动的黑云作着无声的质问，又一道惊雷掠过，远处的天空亮起一片辉光。
火灾。
瓦斯泄漏？
流水望向着民居的屋顶，砖瓦结构的屋顶上，一位少女正在仰望着夜空。
雨幕降下，少女的眼镜闪着狡黠的光。
“你早就知道会这样的吧？其他从者都是你杀死的，但只有艾尔达的妈妈被你放过了，这是为什么！”
“哎呀哎呀，吸收了那个男人的部分记忆么，真是的，被你知道了讨厌的事情呢。”
诸葛庆从容不迫地应对着少年的质问，单手上抬。
下一刻，少女出现在流水身旁，一手持着刚刚炼成的巨大雨遮。看上去就像杂货店的金属棚檐，多了两个支脚。她将那怪异的东西焊在地上，拍了拍双手，像是完成了一件爽快的事。
“人类就是这样，纠结于生与死。明明还能够交流和沟通，却硬要去设想对方的命运，也不考虑那是否自己能够决定的问题。”
“就算是这样，为什么？”
“作为共犯的提问么？看看你旁边那个小女孩，不怕她变成怪物的食粮么？”
“连小女孩都不放过么？如果是这样，你又为什么独独放过丽贝卡夫人？”
“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杀死丽贝卡夫人么？”
“……你又不是我！”
“啪！”
苍白的脸颊上留下一个暗红的掌印。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自以为什么都明白的家伙。”
流水愣愣地望着把他弃之身后，步入雨中的少女，金属的雨遮边缘，雨水倾泻而下。
“滚吧，去你该去的地方，别忘了我们是共犯……无论你去到哪里，都是一样。”
豪雨淹没了她的声音，微扬的手腕似乎无法承载豪雨的重量，颤抖着收进怀里。别墅的前庭响起了用人的皮鞋音，一位女性温柔地数落着少女。在这幕荒诞的现实近旁，三具路人的尸体正在雨水的冲刷下，缓缓化为灰烬。
这就是吸血鬼，名为僵尸的血的从者……
我所杀害的家伙，因他而死的人们……险些吃了我的那位“共犯”，被她杀死的吸血鬼们……
受困于这怪物的逻辑里，我该怎么办？
即便是辛苦存了两年，那些关于“死亡”的剪报里，也没有给出任何的答案。
死亡，绝不是三言两语能够尽述的论题。
……
艾尔达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露出悲伤的表情。
她没有哭。
她知道，少年的心中已在替她流泪。
她冒雨跑了过去，湿漉漉的马尾辫在少年的眼前左右摇晃，但他仿佛什么都没看见，只是颓然地蹲在那儿，任由飞溅的雨水打湿了衣裳。
艾尔达要做的，是安慰为我悲伤的人。
不知被泪水还是雨水弄湿的小手，按在了少年低垂的肩头上。
～人间放逐·完～
（本卷到此结束）
－胡闹的行间－
回头看了一下开头的两三章，发现自己当初的意图，随着一路写来期间的进一步思考，已经变了很多。我就是这样，即使写了大纲，在实际的操作过程中，也老是要发生变化。
这次唯一的优势就是，这个故事当中的很多内容，都是在我十六岁时就开始执笔的（当然那时写的那些，目前都还没派上用场的机会），所以底气足了很多。
期待这个纠结的故事在变态们的交响中到达高潮吧，前路还十分长远。
话说，第一卷就这样莫名其妙的完了？好吧，第二卷将会开始讲述男主角动身前往冰塔途中发生的故事，敬请期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