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昭示着我再不复还的那天,嗨,到底还有多久了呢?
这早已被我付之脑后了,倘若您愿意想象一下,像我这般长久地呆在那散发着腐朽味、光线昏暗且狭窄的陈旧阁楼内,你就会明白,时间业已将我彻底抛弃,腐朽是我唯一的归宿。但凡还有点光阴流逝前的生气,都是上帝为了眷顾我这可怜的人而送来的可贵礼物。
可,即便生命终结,即便我将化作尘土去见那些早已不见了的旧面容,却依旧不是我最大的痛苦。
令我最为苦痛的是什么呢?
那便是,即便是我早已受够了没日没夜的沉寂和思索,即便是我想要站起身来去打开窗户拥抱一下外面的新鲜空气,都无法做到。我早已失去了所有气力,也失去了所有的斗志,甚至连对它抱有期待这点都被尽数抹消,更心知肚明,若将希冀寄存于我自身或未来之上,也只不过是聊胜于无的自欺欺人。
我只日日坐在我的轮椅上,对于时光的辗转不可置否,漠然平静得宛若一个任人摆布的破碎玩偶,彻底心如死灰。没有盼头,没有谁来救我,什么都没有,亲爱的,什么都没有,仿佛身置一片虚无间。
我的双眸只空洞地接受这一切,任凭绝望在我的脑内呈像,我只是机械性的,就单单这般凝视着,不过是凝视,没有任何想法或感触,我的内心好似我的动作般如出一辙的毫无意义、乏味又周而复始。
我抬起垂落于身侧的左手,缓缓将它放在轮椅的扶手处上方,独属于铁制器具的冰冷迅速从我的指尖蔓延至神经中枢,我稍稍牵起了一侧的嘴角,接着慢慢摩挲着那扶手上凹凸不平的纹路。
我的左侧是一张床,算不上很大,崭新的白色被褥在这个四处散发着陈旧气息的阁楼里颇有些格格不入。它曾是某个女人送给我的礼物,如今它的主人也已经走了。
一阵凉风透过头顶的窗将我的发丝撩起,我不由下意识地把我膝盖上的白毯往上拉了些。我的双腿自打早些年间便彻底残废,只好在轮椅上度日。大腿部分还算残存着一点知觉,然而小腿以下的则已完全麻木,站起来走动走动早已成了一种遥不可及的奢望。
最开始的时候,我当然是不知所措、无法接受的,还称得上是歇斯底里,不过时至今日,倒也在岁月的日渐消磨间忘却了什么悔恨不甘罢。我不如史铁生一样勇敢,也没有属于我的地坛,上帝给予我的只有这栋不大不小的老房子,和外面一尘不变的风景。
四季轮转,我看着外面的老树发芽,生叶,凋零,枯萎,直到现在已不分四季的枯寂了。大概它与我一样,是累了,不想动了,也不愿再给这个世界露什么笑脸了。你知道的,如果有些生命在年轻时遭遇太多冷漠,那么它老了也大概是一样的冷漠。
我是如此,那窗外边儿的老树也一样的。
随它去吧,我只消坐在这里,阖眸,抬眼,任凭那未发生或已然发生的事情在我所知道或不知道的世界之外流转,我不在乎,我不需要在乎。
良久,我摇着轮椅靠近窗户,将头向不远处看去,心里暗自想着,差不多是时候了,他们应该要来了。这也是我每日里唯一一点消遣和娱乐吧。
果不其然,很快便有一对男女出现在我的视野之中。只是和多年前不同,他们的模样已不复往日的年轻,也没了过去的甜蜜劲儿。
想当初,大约是二十来年前,也可能更早的时候,我就喜欢坐在这儿看他们偷偷摸过来幽会。刚开始的时候还是含蓄且羞涩的,但久而久之就放得开了,甚至会上演几出少儿不宜的戏码来。
那女孩是镇子里一家油厂老板的女儿,而那男孩的父亲则是那家厂子里的工人。
就像是所有老套路里写的一样,他们相爱了,但只能偷偷摸摸的,像是做了什么坏事的小偷一样,在我这不问世事的老头子的庭院里偷情。
无所谓,我既没有打算呵斥,也没有打算上报,就当一个局外者默默看着。
但我要说,如果那男孩真爱那女孩的话,就不该老是这么偷偷摸摸,也不该在一切未定的时候就要了人家身子。毕竟在这落后的年代封闭的地方,对这样的事情可是很重视的。
不过或许是他们足够小心,又或者上天足够偏袒,他们竟没有被发现,一直维系着这偷偷摸摸的关系。而我也一直像个偷窥狂一样看着他们两个上演甜言蜜语你侬我侬的戏码。
好景不长,男孩的父亲因为事故而提前退休了,而他的家庭一直处于某种极端困难的状态,这一下子他背负了家庭所有的压力。女孩也偷摸着给他一些帮助,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最终,男孩与家人搬离了这座小镇。
临走前的那个晚上,男孩抱着那女孩好久好久,当然是在某些事情过后,头脑还没被理智占据的时候。
他应该说了许多情话吧,也做出了很多承诺。说什么他终有一日会衣锦还乡,会回来娶她的。而那女孩也承诺会等他归来,与他再续前缘。
这些话有时候还是挺管用的,起码女孩是在男孩离开后的两年才与别人成了家,在婚后的第三年才又开始和别的男人偷摸着幽会,而幽会的地点依旧是这个地方。
我说什么来着,有的东西一旦习惯上了就再也改不了。这就是为什么,世界上有那么多小偷,被抓进去一次,两次,三次,还是依旧改不了偷东西的习惯。
只有偷过的人才知道偷腥的滋味是多么妙。
所以那女孩一次次和别的男人幽会,直到被丈夫发现。
可是那女孩的父亲是镇上的财主,男方没法把她打个半死再丢到巷子里面喂野狗。于是只能一纸休书让她回家过年。
嘿,这倒可好了,她偷起来比以往更狠。只不过曾经她用资本,而现在用的是资金。她也没有当初那么美丽单纯啦,已经从一个妙龄少女变作大龄妇女啦。那原本曼妙的身材也显得有些臃肿啦。
当然她还是有姿色的,还是依旧可以引起一些男人的关注的,只是那些男人要不是没有媳妇的可怜老男人,就是整天只会喝酒赌博的玩意儿。
她喜欢的是那些英俊的,健壮的,而且还会花言巧语哄她的年轻小伙,就像是当初的那个他一样。
可是她这个年纪又怎么能够吸引得了他们呢。比女人本身更有吸引力的是金钱。于是,总会有人上钩。
这样又过了两年,油厂子倒闭了,她的老爸因为欠债自杀,原本偌大的家业化为乌有。她也从富家小姐成了一个醉醺醺的半老女人。
这一下,该是她为了钱和那些本不喜欢的单人老男人以及醉鬼赌徒来往的时候了。她开始出没在酒吧,赌场,某个单身老男人的家里,甚至是矿场这样的地方。
岁月带走了她的青春,贫穷带走了她的气质,生活带走了她的美丽,经历带走了善良,她自己送走了自己的单纯。
我不禁感叹岁月的强大,既能把一个原本动人的女孩变成今天这样的婆子,也能把曾经坚毅的我变作今天颓然的我。时间可怕,生活更可怕,而最可怕的,还是我们自己。
在不久前,那个曾经外出谋生的男孩终于回来了。他也变成了一个有钱的资本家,甚至在镇上重新开了一个油厂。比过去的更大,工人也更多,唯一没有变化的是工人们的待遇。
他也有了家室,一个比他小许多岁的妙龄少女。还有了一个如出水芙蓉一样美丽的女儿。
现在身份颠倒过来了,他真的是衣锦还乡,只是也再不是当初那个他啦。而今夜,他们两个又如过往那般重聚在这儿。
没有想象中的久别重逢的喜悦,也没有迸发出火花的激情,只有在冰冷月光下的无尽沉默。
最终,一声幽幽的叹息从女人口中发出,随即是一种释然。明天,她大概就会去油厂里面上班了,不需要干什么重活,只需要做做饭,收拾一些杂物。工资不高,但待遇尚好。对于一个这样的老婆子来说,已经很不错了。
他们各自转身离去,就像是陌路人一样。可我总是从他们身上,看到曾经他们两个亲热过后转身离开的背影。是人老了,两眼开始昏花了吗。
不,是真的有一对年轻的男女过来了。他们一个是新的大油厂老板的女儿,一个是油厂做饭阿姨的儿子。这样的身份,他们显然不能光明正大的在一起,于是便偷偷摸摸于此处幽会。
只是刚巧,他们的父母刚刚经过,于是只能偷偷躲在暗处,等他们一走便冒出头来。月光照耀下,又是一对痴男怨女的爱情故事了。
我收回目光,默默将轮椅摇回床边,伸手拿起床头上一个盒子,里面装着一个发带。在许多年前,我也曾经在这座庭院里与一个女孩相会,也许诺早晚有一天会回来娶她。等我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嫁作他人,而我身边也有了爱我的妻子。
只是如今,她们都不在了。
如今,只有岁月在一点点磨走我仅剩的生命,而故事却还再一遍遍重复着。
晚安,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