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refore as the fire devoureth the stubble, and the flame consumeth the chaff, so their root shall be as rottenness, and their blossom shall go up as dust:
火苗怎样吞灭碎楷，乾草怎样落在火焰之中，照样，他们的根必像朽物，他们的花，必像灰尘飞腾
——————以赛亚书5:24
——不想死
——不想死
——绝对不想死在这里
用尽身体的一切来逃跑，用脚来逃跑，用手来逃跑，用膝盖，用手肘，用手掌，用关节，用牙齿来逃跑。
为了逃离身后的地狱。
1982年4月，中东战场，火将银莲花地烧尽。
阿德里亚把手中只是烧掉了头部的雪茄用力地扔在了地上，用脚碾碎。伴随着胸腔里不应该响起的金属音，他急促地咳嗽了起来。
“明明不会吸烟，干吗还去逞强呢。”
金发的年轻人没有理会身后披着阿拉伯式斗篷的女性的问题。气管伴随着强烈的刺激在颤抖着，他又咳了几声，身体弯了下去。
“要用强烈的气味来掩盖战场的味道的话，选雪茄可不好哦。”
“闭嘴——”
冷漠地回了一句，阿德里亚的声音里并没有愤怒，而是什么都没有。仅存着机械般的冷漠的语调的金发，以不同于那阳光的外表的冷冻的神情朝向身后的女人。
“不......你没有限制我说话的权利哦，不死者，阿德里亚？”
似乎是看惯了他的神情，布袍中的女性轻轻地笑了，声音里吐着轻佻的元素。阿德里亚也似乎早就听惯了她的挑衅，没有露出半点感情的波动，转过身去。
眼前，是一片已经烧焦了的村庄。
“为了逮住一个目标就将整个村庄变成废墟，EES的手段还是一样的不留情面呢。”布袍的女子轻轻踢开了一块瓦砾，蹲下了身去。
“哦.....在这里——”
她伸出了纤长的手指从几乎烧焦了的土地上拔起了一株植物。那是一颗小小地，有着五片花瓣的白色小花，花蕊是黄色的。由于火药和灰尘的熏染，花已经变黑了。阿德里亚无言地看着她。
“银莲花——算得上是这里的代表性植物吧....知道吗.....因为芙罗拉的嫉妒而诞生的花，是不会带给这片土地好运的。”
阿德里亚不置可否地把目光转向另一边，被一台“暴风雪”的残骸压在下面的民房的废墟。暴风雪在PSE当中算得上是异类了，达到六米五的高度让他在战斗当中无处遁形，因此加装的厚重装甲使其重量达到了38吨——然而再厚重的装甲也无法抵御领先一个时代科技的炮火——阿德里亚清楚地记得自己将五发钨芯脱壳穿甲弹一发一发地送进暴风雪的驾驶舱的时候，那巨大的铁疙瘩就如同被致命的毒针击中的巨人般倒下，毫无反抗之力。
昨天午夜，环约的特殊部队，EES（猎鹰者）的一支战术分队对这个村庄进行了一次强袭。完全由PSE构成的精锐部队从几千米的高空降下突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压垮了村庄的防卫线，然而在接近目标——潜伏在当地的游击军领袖游隼的时候，遇到了出人意料的强烈抵抗。
战斗到了白天才算停止。当太阳再度照耀这片村庄的时候，只剩下一片废墟了。
“美杜莎——下一步任务是什么？”
用干涩的声音向身后的女性问道，阿德里亚把目光从远处的废墟堆里离开。作为EES下属的一名特殊士兵，每次任务都必须要有不同的监视者，在监视者认为任务完成后，特殊士兵的武器救会被监视者管制起来。这次的监视者让阿德里亚十分的厌烦——但又无可奈何。
所谓特殊士兵，是对于不稳定的强大的力量，EES所作出的束缚——仅仅给与其一定的战斗时间，有专门的特工进行监视——站在阿德里亚身后，浑身裹着布袍的女子就是监视者的其中一人。
只是作为监视者，她的话未免多了些。
“暂时没有收到指示，这表示你可以休息下哦，不死者先生。”
对于依旧放着轻佻的话语的女性，阿德里亚并没有去理会她，而是径直走向被残骸压倒的房屋。暴风雪有着苏联系的PSE特有的巨大骨架以及异常宽大的上臂肩膀结构，再加上加装的装甲使其更像是一只巨大的猩猩，此刻PSE的右肩部到腰间已经全部炸毁，由直击反应炉产生的诱爆仍然没有将巨大的身躯完全毁灭，可见其装甲的厚度。而被将近40吨的钢铁碾压的砖木结构的房屋也像纸箱一样被压碎了，只剩下一堵墙还站立着。有不少士兵聚集在哪里，正在往废墟里挖掘着。
阿德里亚踩到了什么东西，低头一看，是一支焦黑的手腕。
敏锐的职业特性告诉他，这只焦黑透着紫色手腕的主人是被反应炉里泄漏的逆火粒子所点燃，烧死的。
“昨天的战斗，预计死亡人数一千以下，实际死亡人数没有统计——事实上也不需要统计了。这个村子很小，大概能容纳三千人.......现在活着的人.....几乎没有嘛....”
不知何时跟上来的美杜莎用不负责任的语气总结着。放眼看去整个村庄，连一座比PSE高的建筑都没有。
——这就是你所期望的世界吗，罗兰........
暴风雪的残骸因为诱爆只剩下了左边半个，右边的框架上余火未熄。一群沉默寡言的士兵穿着以色列的军服，使用各种工具迅速地清理着堆积的瓦砾。他们是清理者，战场上的善后者，阿德里亚对于他们的唯一印象就是无法交谈。比起特殊士兵来，或许他们才算得上真正的特殊。
“没有找到游隼的尸体的话，这村子就算白毁了。”
美杜莎碾碎了手里的小花，花瓣顺着中东4月份还沾染着火药气味的微暖的风飘散。阿德里亚看见清理部队从瓦砾里清理出了一具尸体。以一名狙击手的眼力，阿德里亚看见了死者的相貌，穿着当地人的服装，看上去很年轻。阿德里亚也不知道当地人的年轻是什么标准。那是一个很娇小的女孩子的尸体，好像是窒息而死。清理者熟练地搜了一下尸体的衣服，就把她扔在了一边。
以一个杀人专家的目光，阿德里亚甚至可以光用目视就能判别一个人的死活。虽然清理人的手法都很专业，但是阿德里亚比他们更精通死亡。本身无数次地跨过生死线的自己，自然能辨别的出活着和死去的细微差别。
就他看来，她还活着。大概只是被烟尘卡住了气管之类的。
“美杜莎，救活她。”稍微地犹豫了一下，阿德里亚下令道。
坐在砖瓦堆成的小山上，他看着眼前暴风雪的残骸，沉思了半晌，打开了通讯器。
“喂，MR.K,你，耍我是吧。”
“啊哈哈哈，怎么会呢，阿德里亚，不，或许应该叫你不死者？”
“停止那个称呼，我很不舒服。”
“啊哈哈，随便你啦.....不过话说回来，为什么能察觉到？”
“......游隼根本不在这个村子里，这个村子大概是他的上一个落脚点吧。”
“推测的很正确，阿德里亚。你们，就是为了让游隼露出马脚的最后一步棋，用俗话说就是将军的前一步。这个村子被毁掉以后，游隼会怀疑我们已经掌握了他的行踪，会急急忙忙地迁移到下一个地点——”
“真是，够恶劣的。”
“别这么说，为了能够在最短时间内平定这片地区的混乱，这种斩首战术可是最安全有效的。这次EES派过去斩首的可是人间兵器啊。”
“........”
阿德里亚无视于通讯那头轻松的闲聊语气，目光仍然放在暴风雪的残骸上。苏联制的PSE的钢铁骨架上燃烧着星点的蓝紫色的火焰，那是泄露的逆火燃料在常温下被点燃的结果——只要沾上一点，基本上就会烧到只剩下骨头。
就像被战争这头怪物缠上的人，会被吃到连骨头都剩不下来一样。
“那么，下一步任务是什么？”
通讯那边的声音很感兴趣地提高了。
“哦？为什么迫不及待地要执行下一个任务？阿德里亚？”
“这里的空气让我感觉恶心。”
阿德里亚直截了当地回答了他。
——你们更让我觉得恶心.............
看着周围已经变成焦土的地面，他吐出了内心的恶言。拥有力量的人，就是以这种方式来挥霍力量的。利用力量来威慑，震慑弱小的人，已经成为了惯例。
作为弱小的人当中的反抗者的游隼，阿德里亚并不认为它会随着EES的手而跳舞。
“很抱歉你还得在那里待会儿——没有任务，阿德里亚，待机。”
“了解。”
他挂断了通信。背后，布袍的女子无声息地站着。
“救活了....接下来，你打算对她做什么呢？我可是很期待呦.....”
美杜莎窃笑着，阿德里亚没有去理会她。救回的当地人就被安放在瓦砾堆成的小丘的下面。走近了看，能感觉到带着浓厚的库尔德人的气息，甚至可以从微微卷起的棕发里看得到远古亚述人的色素。她穿着便于行动的短上衣和卡其布制野战裤。并不能说明这就是游击队的装束，因为这种装扮在中东很常见，也不能就此说明她不是游击队的人，因为在战时任何一个库尔德人都会成为强大的战士。她醒着，以一种极端不信任的眼神看着两人。
那是一种被捕猎的动物警惕而恐惧的眼神。
阿德里亚不禁感觉到了一丝悲哀：人类什么时候有了这种眼神的？
无须问什么，他很清楚，在这种眼神下对方是问不出什么话来的。阿德里亚慢慢地走近坐在废墟的角落的女子。
——只有武力威吓是最有用的。
他这么想着，缩坐在墙角的女性似乎是闻到了阿德里亚身上死的气息一般不安地抬起了头，阿德里亚得以看清她的面貌。那是一张并不标准的中东血统的脸，眼睛是西欧人的清澈的湛蓝，就算站得比较远的阿德里亚也能够看得清那清澈的蓝色。与之相对的棕色的亚述人的卷发和微黄色的肌肤——表明了她的民族。她的面容给阿德里亚的感觉，就如同受惊吓的羚羊的脸一般。
就在他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她动了。就像是矫健的羚羊在空中跳跃的动作，她跳到了阿德里亚的身后，抽出了腰间的匕首。
——这家伙....真的是刚刚救醒的么？！
参杂着一半的惊愕和一半的赞赏，阿德里亚并没有反抗，就这样被她用匕首顶住了腰间。看得出来尽管动作娴熟，但骨头里的胆怯并没有去除，阿德里亚能感觉到匕首尖在颤动着。
——接下来.......你又打算做什么呢？
并没有给他思考的时间，女子用脚尖踢向阿德里亚的膝盖后面，迫使他跪下，把匕首顶在了他的脖子上。他听见了美杜莎的窃笑声。
“那么......接下来，你准备干什么呢？”
“......”
似乎是被若无其事地说着这话的阿德里亚震慑了，她的动作停滞了，但仍然没有放开匕首的打算，大概明白，如果放下匕首投降，等着自己的只有死这一途。
她的手在颤抖，阿德里亚很清楚。
“......没有思考就作出行动的，终究只是野兽——”
话音未落，美杜莎挥出了手杖，将抵在阿德里亚脖子上的匕首击飞——连阿德利亚都没有看清她什么时候到了自己面前——然后，还未等她错愕，美杜莎用手杖顶住她的肩，将她推倒在了瓦砾形成的墙上。那是一柄与火药味的环境完全不符的木质的手杖，阿德里亚看得清那上面精致地雕刻着的花纹，那是一把老式的火药枪与橄榄枝交错而成的花纹。他站了起来。
“仅仅只是刚才的动作，就足以判定了，你是个危险分子。仅仅只是这一点，就足以让你归西了。”
从裤腰带上抽出了M-9，阿德里亚这么宣言着，把手中的枪口对准了倒在瓦砾上的女子。参杂着被震慑和惊吓后的神色的那双眼睛，当中映出了面无表情的阿德里亚。
“——咔哒”
M-9的击铁发出了合拢的声音，枪栓转动了一下——下一刻，里面将会喷出死亡的火花。
“你，畏惧死亡吧....”
这句话是用古老的库尔德语讲出来的，苦涩的发音。她显然没有预料到面前的终结者会讲亚述语，在理解了句子的意思后，她仍旧一言不发地盯着阿德里亚。
准确地说是盯着阿德里亚的眼睛，而不是枪口。
他从那双眼睛里读到了无畏，坚强和不屈——但是最里面所掩饰的仍然是恐惧。
阿德里亚不禁想笑了——自己在面对PSE的时候，所谓的恐惧，那不过如此么——自己现在在她眼里，不就如同当年践踏着小镇的钢铁的恶魔般可怖么。
“.......阿德里亚，新任务呦...？”
“.....”
美杜莎荡漾着廉价的笑意的话语在身后响起了。阿德里亚没有回头，他大致已经猜出了任务的内容。
“本次任务就此终结——接下来，会有直升机来接你去下一个任务地点。作为大馈赠顺便一提——下一个任务地点是，贝鲁特呦——”
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在阿德里亚脑海里浮现的，不是焦灼着的民族冲突和战争，而是从最幼年起便印刻在脑海里的，钢铁的恶魔们践踏着小镇的废墟的场景。在回忆当中，天是血红的，空气也带着烧焦的气味。
令人恐惧的死亡的气味。
阿德里亚收回了M-9。美杜莎饶有兴趣地看着他：“那个女孩呢，不杀掉吗？”
“......今天死的人够多了。”
沉默的无表情的死神看向倒在废墟上的女孩。自己看到了什么？阿德里亚不敢确定，自己是否看到了当年无助地在废墟里颤抖的自己。
所谓民族的仇恨，国土的完整，种族的尊严——在生命面前，这一切都显得那么无力。
只有活着，才能体会到何谓屈辱，何谓尊严。
美杜莎笑吟吟地看着不语的特殊士兵，像是看着值得玩味的模型一般。她把手杖拄在地上，目光转向瓦砾堆上的女孩。
“那么，我到底该怎样向上面报告呢....嗯.？...”她藏在布袍下的面目无法看清，嘴角带着些恶意地向上弯曲着，作为根本无法看清她在想着什么的人，阿德里亚无所谓地耸肩。
“随你。”
“嘛........至少......得让她知道是谁摧毁了她的家园吧——你就不留个名字么。像个反派那样的，很嚣张的说句办得到的话就来复仇怎样？”
——能这样干的才是白痴呢......
面对着仍然没有从恐惧中回神的女孩，阿德里亚淡淡地说道：
“啊.....我的名字是阿德里亚.贝雷森——杀死这些人，以及摧毁你家园的不死者。自认为能杀死我的话，就来试试看吧。”
模仿着恶人的语调，他说着，接过了坏笑着的监视者扔过来的PSE的启动钥匙。
“能否告诉我你的名字呢，幸存者？”
按下了启动的按钮，从瓦砾的小丘的背后，浮现了坐骑的轮廓。特种PSE镰刀那锋利的外形在一层水膜般的波动后显现了出来。幸存者警惕的双眼仍然紧紧盯着不死者，里面充斥着困惑与不信任。
——无论对错...至少选择是做出来了——
她用古老的带着浓厚沙尘气息的口音小声地说道：
“米琪蕾.优尔.洛杜菲克斯”
镰刀睁开了头部的四对绿色的观测眼，从身体的各个关节都喷出了热启动的冷却气体。阿德里亚最后看了一眼被他救下的少女，跳进了驾驶舱。
在被夷为废墟的村庄里，这是佣兵和不死者的第一次见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