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现实的日记是从十年前的一个下雪天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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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涉及某个事件的缘故,我离开了已经成为废墟的老家,来到这座容纳了数百万人口的城镇,如今已经过了两年。
由“灾祸”引起的地壳大幅度变动令全球经济濒临崩溃,各国政府的影响力都大幅度削弱,企业公司反而趁势而起,占据了人类金字塔顶端的半壁江山。它们平复金融圈的动荡,重建城市,发展私人武装,在世界各地收集研究“灾祸”的献礼,是掌握着世界发展的先行者。
这个城市就是由巨型跨国企业之一的维多利亚公司建造并进行自治。
不知道什么缘故,城市明明居于暖温带,却一年四季有半年是雪期,这在当代迅速发展的地理学和气候学里也属于与“湖中水怪”和“史前文明”同级的不可思议。
市民大都是因为“灾祸”而背井离乡,从世界各地迁移来的难民。在这里落户登记后,便成为维多利亚公司的员工。无论学习还是工作,从幼儿园到研究所,一系列的生活工作都由公司进行调配。
对于平民老百姓来说,不用担忧生活保障,又有足够的福利保险,在某种意义上可算是最接近理想乡的世界吧。
自从出院后,我似乎已经很少碰到过在意的事物,也很少有过度的情绪起伏了。
我失去了所有的亲朋好友,离开家乡来到这个新的城市后,自己就如同初生的婴儿一般,过去成为了一纸空文,只剩下灰蒙蒙的背景色。
而这沉重晦涩的色调也终将随着时间渐渐淡去,直到消失不见。
我的情绪仿佛也如是,随着过往一起化成了泡沫。
没有什么在意的,也没有值得在意的。不喜欢,也不厌恶。
就如同做了一场梦境,虽然刚被惊醒时会觉得梦境中的感知清晰无比,但随后能够留下的也仅剩下感觉和模糊的印象而已,梦境的实况已经消失无痕。
因此虽然经常被人说“这个人贫乏无味,一点也不有趣”。但既不会感到恐惧,也没有特别愉悦,既不寂寞,也不疲累,这种平淡却格外让人感到充实,就像心中的空洞被什么填补了,让人不自禁沉溺在就算一人也能存活下去的觉悟里。
是的,虽然理智认为必须有人陪伴,但却本能地寻找一个只属于自己,不会被任何人打扰的地方。
幸好这个世界上是没有那种地方的,只要有生命存在,彼此间就会有着斩不断理还乱的联系。
所以我至今仍然只是个无法成为自闭症患者的无趣凡人,也让我感到十分庆幸。
如今虽然已经过了两年,但仍旧不习惯这个城市的下雪天。风卷着雪片渗进外套的缝隙里,让皮肤耸起一阵鸡皮疙瘩,好像无论穿着多厚多严实的外套,也无法阻止它们的侵入。
被不属于自己的冷漠的东西干涉了自己的世界,或许这是我之所以不习惯的实质。
今天虽然是假期,不过行人却格外稀落。
走到十字路口时红灯亮着,我停下脚步百无聊赖地打量四周。
路人穿行不息,却意外的安静,只剩下车辆呜鸣,整个世界仿佛变成了一段陈旧的黑白电影。
在这个朴素静谧的下雪天,那道四顾张望的活泼身影显得格外醒目。
她穿着修女服,拖着看上去沉重巨大的行李箱。大约十三四岁的样子,全身上下洋溢着新鲜气息,就像第一次来到城市的乡下人,也像是小说中第一次接触平民世界而感到好奇的贵族千金。
绿灯亮起来。
我和她隔着六七个身位,混杂在行人里穿过十字路口,然后在对街沿着相反的方向各自离去。
“喂,请等等!”刚走没几步,身后突然传来呼声。
虽然不清楚是不是叫自己,不过我还是自然而然地停下脚步回头望去。
在稀稀落落的人流中,唯一静止的只有我和那位修女打扮的女孩。第一次看清她的样子,真是个出落漂亮的孩子,垂至肩膀的短发是火烧云的颜色,似乎可以看见流动的光泽,连发梢上的雪花也似乎立刻被融化。
她将双手拢在嘴前呵着气,肌肤吹弹可破,最为特殊的是她的眼睛,左边的瞳孔是深褐色,右边的则是宛如经过雨水洗礼的叶碧色。
那碧色的眼睛,仿佛荡漾着我所不了解的熟悉感。
“大哥哥,请问你是谷雨吗?”
我愣了一下,虽然我的确叫这么名字没错……
“我们曾经见过吗?”
说实在的,自从被卷入那次事件受伤后,我的记忆力也大幅下降,虽然零星还有一点儿过往的印象,但大都如雾里看花,模糊不清了。
“没有,不过我听说过大哥哥哦。”
说完,她一边笑着一边拉起我就朝旁边的一条阴暗小巷跑去。
我轻轻挣了一下,才发觉她的小手出乎预料的有劲。
我到这个时候还如云里雾里,只得任由她摆布。
尽管拖着一个行李箱,她仍旧跑得飞快,扯得我的姿势跌跌撞撞。
我们折过弯角,跃过路障,在她的牵引下如同羚羊一般穿梭在只容许两人并肩的巷道里,等到停下来时,我已经辨不清身处何方了。
这里是一处死胡同的尽头,被前方和两侧的高楼墙壁围成一个二十平方的空地,前方靠墙处堆砌着水泥圆筒,右侧是通向三楼的铁梯。
我有些气喘,女孩却意犹未尽地在空地上雀跃着。
一大群白鸽扑腾着翅膀落在地上、铁梯上、水泥圆筒上、女孩伸出的手掌上,就好像有一只精灵落入凡间一般。
身体活动了一番,我那因为雪天而稍微沉抑的情绪也变得舒畅起来。
“请问……”
“呐,大哥哥,我能杀了你吗?”
打断我说话的,是风铃一般清脆的不详话语。
什么?
女孩的修女服在猛然刮起的怪风中猎猎作响,白鸽群哗然飞逃,卷起不知道是羽毛还是雪花的白花花一片。
气温似乎顿时又下降了十几度,冷彻脊髓,我的身体在这一瞬间脱离了大脑神经的指挥,只能僵持在原地。
她依旧笑颜如花,手中陈旧的行李箱在轻微的咯噔声中发生了异样的变化。
——似乎是面向我的箱侧开了一个黝黑的指洞。
谷雨,不要发怔!
——我似乎听到灵魂的轻语。
在我的思维跟上形势的变化前,身体已经做出反射性的行动。
往右扑去,在地上打滚。
火光闪烁,耳中灌注充满压抑感的激烈射击声。
碎石飞溅,被冲击打穿的地面宛如海绵一般。
真不可思议,世界仿佛按下了慢放开关的录像,肆虐的枪声、畅笑的女孩、不知所措的自己,就像一部充满暴力视觉美的电影。而本该作为当事人的自己,却也是唯一欣赏着这部影片的观众。
为什么会这样呢?我无法理解,思维和行动已经分成了两个不同的世界。不是为自己对突**况的反应感到惊愕,也不是对突**况本身感到迷惑,只是自己什么时候有了这等敏锐的行动力了?
在平时的日常生活中,我本来已经确定了自己是个眼高手低的凡人,虽然学习成绩不错,但体育成绩却不怎么理想。
说的也是,虽然已经不太清楚自己过去的身体状况到底是怎样的,然而两年前出院后,在不断的嬉戏中,我已经发觉,自己的身体和大脑总是无法契合。例如看到朋友的重心不稳,快要跌倒时,脑子里会立刻出现“去搀扶她”的念头,然而身体的动作却总是慢半拍,直到对方跌坐在地上了,搀扶的动作才会姗姗来迟。
因此也常被朋友抱怨“反应迟钝”。
这话并不完全错误,只是迟钝的不是反应,而是反射神经。
没错,本应该是这样的。所以我对突如其来的攻击不感到迷惑,因为我本来就是个对施加在自身和周遭的事情感觉淡漠的家伙;对自己能够确实目睹高速变换的动作也不感到惊愕,因为我的思维快捷,视点异于常人,动态视力也优于常人。
而我本来也已经做好在此时此刻结束人生的认知。
唯一让我感到措手不及的是,失去了思维指挥的肉体,竟然展现出从未有过的敏捷和准确。
在身体与地面碰撞时,我似乎听到灵魂的低语:
不需要去思考,不需要去作主观的判断,不要让大脑向肉体发出任何指挥性的信号。
如此一来,身体的本能就会发挥到淋漓尽致。
是的,虽然不清楚到底为什么,但是应付这等危机该采取的行动似乎早已经烙印在身体内。
是否攻击,是否躲避,该挑选怎样的时机,全部交给身体就行。我就该像个坐在优等席的贵宾,以置身事外的心态欣赏这场身临其境的三维电影。
“哈哈……哈哈……”女孩悦耳的笑声于此时此景,如同限制级惊悚片的诡异的背景声一般。
用行李箱作掩饰的机枪横扫过来,被弹片掀起的地表碎壳如同被犁了一遍。
我的身体翻了几个滚,在即将被蜿蜒来的蛇状犁痕咬住的一刻跳起来,反手抓住铁梯的台阶,利用腰力荡起来,然后以单杠体操般的姿势,由脚至头从台阶间的空隙钻到了台阶上。
尚未等站稳,便手脚并用沿着铁梯向上攀去。
身后一尺的脚下传来密集的金属碰撞声,更有部分子弹穿过铁梯间的缝隙,在身周不停弹跳。
我的身体抱头鼠窜,再度从二楼处的转角翻栏跳下。高度大概有六公尺,落地时脚步踉跄了几下,但这种不规则的运动却暂时让自己摆脱了被打成筛子的危机。
跟女孩的距离只有五步——
四步、三步。
世界似乎静谧下来,枪口火光的每一下闪烁似乎也清晰可见。
两步。
所有的外景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漆黑的世界里,只剩下我和她两个人,只剩下剧烈的呼吸声。
一步。
我正要跨出,然后拨开她手中紧握的武器,锁住她的身体。
她脸上疯狂的愉悦突然消失了,随即偏过头朝我露出一个清爽可爱的笑容。
怎么可能?现在我身处的,应该是以观众的心态、超乎寻常的思维速度和动态视力相结合才形成的,只有自己才能进入的微秒世界。
这是比动作快捷十数倍的思维的世界。
人类的动作怎么可能进入?
可是以可以感知的慢速蔓延进大脑的痛楚证明了这个荒谬的事实。
她踏前一步,挥出一记勾拳。
微秒的世界破碎了,来自腹部的力道和痛楚刹那间加速,这种速度差异的冲击让身体更为不适。
我重重地咳了一声,似乎有股腥热的液体从鼻子和喉咙渗出。
耳中传来她如同甜酒般的赞美。
“吓了我一大跳,大哥哥的判断力和行动力都很敏锐呢。”
关于这一点,我也吓了一大跳啊。
如果还能说话的话,我一定会如此苦笑吧。
然而意识正向着无至今的幽暗深渊坠落。
到底,为什么会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