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罗维亚有着上空域罕见的乌黑长发,可她在少女时代就鲜少去留意了。及至进入布坎普列岛学城的年纪,这位公爵的女儿便在脑袋后面随便盘个家乡式样的落伍发髻(剪短的建议引来一阵惊呼与叱责),算是正式宣告放弃这笔宝贵的财富。她的女伴们纷纷为此感到可惜,她的礼仪教师对此更是痛心疾首。
而希罗维亚根本不在乎。
小一点的她也许会在乎访客送给哥哥的木头飞艇,大一点的她可能会在乎老爸书房里的一叠叠图画,但哪个她都不可能在乎头发。希罗维亚怎么会在乎这种东西呢?头发式样简直是比刺绣、纺织还有音乐还要无趣的存在哦。至少那些东西偶尔还用用脑袋里面的东西,至于脑袋外面的东西嘛,怎么看着顺眼怎么来不就好了。
于是秉承着如此天性的希罗维亚小姐在进入布坎普列岛的学城后不久,就将自己获取知识的领域远远拓延出一位贤淑的贵族小姐所应在的小范畴。她先是接触了矿物结构,接着又请来一位物理教师,然后又转向星象以及风向学……半年以后,她使用罗盘比使用针线更为娴熟,一年以后,她对能石框架的结构比对音阶的种类更了解。当然,属于贵族小姐的知识也不是样样都不在行,比如医学与园艺,维罗希亚至少在解剖与炼金植物提取方面有相当程度的把握。
于是秉承着如此后天造化的希罗维亚小姐在离开布坎普列岛的学城后不久,就向帝国空军递交了申请。女性入伍?公爵老爹摇摇头,还是去结婚吧。可是艾瑞克西亚的领主很快就发现,一众名门望族中竟然找不到一家愿娶他的宝贝女儿。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学城发回了各式各样文书,盛赞这位年轻女性在不同领域上的成就。依照这些文书来看,希罗维亚?丹?蒙顿小姐几乎可以胜任帝国空军中任何一项职位。真的,甚至是医务官与化合物配制师都没有问题。
这哪里象一位公爵的女儿?
公爵老爹不高兴了,于是找来希罗维亚。那场谈话的开头相当不愉快,直到她向他展示了一系列设计图与飞行理论论文(包括一种虽然造型滑稽但是理论完全可行的八能石核心飞艇的设计图)。这位正忙于勾心斗角以及领土争夺的大贵族猛然意识到,他差点把也许是上空域有史以来最最天才的技师拱手送给别的家族。
希罗维亚下来的日子好过多啦。她如愿去了自己最想去的地方。女性入伍?没问题,其实帝国空军一向男女平等,只要你看看入伍比例——当然是平民阶层的——绝对会深切认同这一点。
头一年希罗维亚安安稳稳地呆在核心省份的几座修道院里,修士们谦逊有礼地称呼她为蒙顿小姐。第二年刚开个头公爵老爹便由空军总指挥改任首相,接任总指挥职务的是青藤列岛的希顿公爵。希顿公爵是个白胖老头,希罗维亚记得他的笑很是和蔼可亲,却忘了他的青藤列岛恰好毗邻自家的艾瑞克里亚诸岛。
第二年真是忙啊,接连不断的调换令几乎让希罗维亚把帝国空军的各个部门转个遍。这位被事务员们改称“艾瑞克里亚的希罗维亚”的年轻人先是从修道院调到了巡务院,接着又从巡务院调到了下空域应对部,然后从下空域接洽部调到蒸汽应对分部……总之最后调到了飞艇上。至于下来换了多少艘飞艇么,连她也记不清啦。雷霆大帝号(帝国空军仅有的三艘三核心巡天舰之一)、高寻岛亲王号、少女玛丽号(虽然是双核心,但它是帝国空军里最新最快的)、德维勒尔小伙子号(它跟前面那艘截然相反,几乎是最老最慢的双核心舰)……调到‘鹰击’上来大概是三个月前的事。好在从此之后就稳定下来了,而她的称呼也随之稳定为简洁的“那个女人”。
鹰击是希罗维亚所见过的全帝国空军中最坚固的单核心巡空艇。
而这与它有一位全帝国空军最胆小的舰长不无关系。
这位来自青藤列岛的萨芬利?曼登子爵该怎么说才好呢?好吧,即便是让女伴中公认为最宽容的(或者最迟钝的)希罗维亚来评判,即便是以专门研究词语纯洁性的塞因斯迪姆学城的标准来衡量,这位来自青藤列岛的小贵族也完完全全可以用来诠释下面这些品德:
贪婪,自大与愚蠢……还有暴躁……当然也不能缺了胆小!
萨芬利的胆子出奇的小,如果不是被编到了阵列正中,只怕这次空战一开打他就逃得远远的了。
而他又是个贪功的人,就希罗维亚所知他所有的奖章都是靠追捕落单的小飞艇得来的。动用四艘巡空艇来追捕一艘小型蒸汽艇——依照她的观察,那还是一艘气囊与化合物抛射台受损的小家伙——这就是他们正在干并且已经干过很多次的怪事。维罗希亚从技术的角度完全无法理解这种安排,但是介于萨芬利经常用脾气来弥补胆量或是知识上的不足,连她也没兴趣去问他。
在登船后的第二天维罗希亚就搞清楚萨芬利的指挥能力了。在那之后她可谓使出浑身解数来辅佐这位舰长,可是……自从来到飞艇一线后,维罗希亚几乎赶上了所有的空战。她所在的飞艇总是凑巧地碰上各式各样的任务,这使得她积累至少是“相当程度”的实战经验……可是这位习惯于龟缩与发脾气的萨芬利竟然认为从他那一无所知的胖脑袋里冒出来的可笑主意才是真正正确的——
老天啊!辅佐这样的上司简直比讨论发型还要让人难以忍受!
好在发脾气与抱怨不是希罗维亚的强项。她把这些充满挫折感的想法与无力改变的现实统统赶到窗外的云层里去。思考的快乐很快平衡了她的情绪,进入大地守望号的指挥舱后,留在副官脑海里的只剩下各式各样的敌情分析了。
这次碰上了一艘……特别的飞艇。
这艘单气囊的蒸汽飞艇是在一天前发现的,当时与它在一起的还有另三艘下空域飞艇,其中不乏速度更快,或是体形更大火力更强的类型。可是经过一天的追逐后,仅剩的这只小麻雀依然在开心地玩着它的捉迷藏游戏。
她碰到过的下空域的飞艇大体上就是两类。要么钻进灰云里就不再动坦,以期追兵离开;要么就像只地鼠似的拼命向云层下面钻,想甩掉追兵。前者的结果呢,只会是被定位然后在投掷的石雨中坠毁,至于后者,则肯定会被虽然多饶一倍路却有着三倍速度的帝国飞艇追上。
而这次,似乎碰到了稀有的第三类。
当它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时,总是一副晃晃悠悠、摇摇欲坠的样子。然而等进到灰云带里它便马上没了踪影,直到再次神奇地出现在老远之外。诚然,有萨芬利这样对灰云又迷信又惧怕的指挥官是个不利因素,但希罗维亚仍然觉得不可思议……不,肯定可以解释。靠着本身的动力无法办到,那它一定懂得驾御疾风!在回旋气流以及风巢边上飞行,让风携着它轻盈的机体远离危险,对,是这样。然后呢,它也可能在灰云带中做过减速——甚至是停歇与下降,这样在他们开始定位时便能争取到宝贵的时间……而且它对灰云的利用也有些不寻常的地方,似乎知道哪里容易被发现,哪里更安全。如果说帝国飞艇必须像饶迷宫一样在灰云的缝隙间穿梭,那么它就是个高超的作弊者。
不,希罗维亚完全不感到愤怒,相反——实话实说——她有些着迷。
但是若以体形判断,它携带的蒸汽已经所剩无几,甚至不够它折回战场,更别提回到任何一座下空域的浮岛要塞。所以这只小麻雀有可能——不,只可能孤注一掷不是么?因此她决定上去看看,毕竟喜欢思考的人才更能体会到思考所带来的惊喜。
计划周全的希罗维亚暂时先把这些抛到脑后。守望号仍在平稳的爬升过程中,窗外灰云连绵依然。这位贵族小姐懒洋洋地起身,伸了个大大地的懒腰。也许她该换换脑子,考虑一下新的阵型设计,或是投掷手山姆反映的投射臂震动问题,甚至是米雪发来的宴会邀请……然而当她重新坐下时,那只小麻雀仍固执地留在脑海里。
它太特别啦……
……这该是怎样一位舰长呢?
一位下空域的舰长,这当然是毫无疑问的……她见过他们,战场上与战场外都见过。在帝国曾经与佣兵团合作的短暂时期里,她去过一次下空域的酒馆。那里的气味简直比化合物还可怕,但是蒸汽舰(如果那些小麻雀真算得上的话)的舰长们却颇有些高明的见解——要知道这些人卷着邋遢肮脏的粗亚麻衫,甚至连风向学都没听说过。她还注意到他们也会哭也会笑也会因为喝酒而胡闹……其实下空域的人并不比上空域的缺少些什么。尽管那些研究神赐权利的教士们或许不这么认为,但她总是这么觉得的。他们是又穷又脏,缺乏常识,没有教养,但充其量也就象平民,远不比奶妈故事形容的愚蠢野蛮。摄政会议上总有人叫嚣说他们残忍……可空战无非就是你击毁我我击毁你,何况下空域飞艇的折损率远高于上空域精良的战舰。她既然无法说那些同样出身高贵、在舞会上彬彬有礼的同行是残忍的人,那又有什么理由说下空域的可怜人们残忍呢?
可他们为什么不安分?
贵族们给予他们耕地,要求的仅是忠诚——好吧,外加一点赋税……嗯……兵役……还有租金什么的——总之都是小事情啦。与负担这些不值一提的小事情相比,发动一场场战争又能带来什么好处呢?战争只会带来伤亡数据,舰艇损毁报告还有令人不悦的情绪。一旦开战,他们农田会被焚烧,而他们的亲人也可能被战火波及。即便只是用想也知道,做一个悲惨的战俘远不如当一个快乐的庄稼汉来得好。希罗维亚在下空域的酒馆里看到的是一群愿意依靠自己的双手来创造生活的人,为何他们会变成……像萨芬利一样贪婪的人?
难道安于一种稳定的秩序不好么?
这位舰长……她忽然有个可怕的愿望,如果把他和萨芬利掉个个儿就好了。
希罗维亚总觉得会跟这样的对手碰上——就象她和萨芬利这样的人并肩作战一样——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吧。但她想不出来了。这位公爵的女儿到底也有想不明白的时候。
此时瑞克爵士走进了舰首舱。大地守望号的舰长大概也来自青藤列岛,因为他的腔调比萨芬利还要重。希罗维亚听了两遍才听懂他说了些什么。
但至少她听到了想听到的东西:“大人,发现那艘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