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谁?
我是“正在和你聊‘除名者’的陌生人”。
这个名字很简单,但你最好把它写下来,接下来我说的每一句话你都最好写下来,因为说不定什么时候你就会把这些忘掉。
世界的南方有一个小国,面积不大,贵族挺多。其中有这么一位伯爵, 这位伯爵和其他的伯爵没什么两样, 他喜欢出入剧院和舞会,他喜欢骑其他伯爵有一点不同的地方, 他在私下里喜欢学习一些神秘学的知识。他书房里有着宗教经文,有着时下流行的小说,同样有着魔法书; 他的书桌上摆着羽毛笔、羊皮纸、墨水瓶和火漆,还有不少试管、烧杯,以及一个价值不菲的水晶球。伯爵有妻子和两个不到十岁的女儿,有一个忠心耿耿的老管家及许多精明能干的仆人。伯爵受领民爱戴,因为他举止得体,立法合理,赏罚有度。伯爵有好几块领地,每一块都能给予他丰厚的收入,还有一个漂亮的大别墅, 他平时和妻子女儿就生活在别墅里。
总之,伯爵生活得很幸福,至少他认为很幸福。这幸福一直持续到一天晚上。伯爵的妻子带着两个女儿去看歌剧,伯爵把自己关进二楼的书房,为了一个药剂配方问题绞尽脑汁。他苦思冥想,在纸上比划了好一阵子,一直得不到一个令人满意的结论。就在他潜心研究的时候,管家不合时宜地敲开了书房的门,通报伯爵他有三位访客,而伯爵对思路被打断感到非常不高兴,于是他对管家说, 今天晚上他身体有点不舒服,请那三位访客下次再来。
两个小时后,伯爵觉得累了,看了看钟,发现已经九点了,他的妻子过一小会儿就该到家了。伯爵打铃要女仆准备咖啡,他下楼走进休息室,发现那三位访客就站在那里。
按照伯爵当时的瞬间想法,他觉得自己刚才的举动实在是颇为失礼:三位访客看上去很像远道而来的神甫,穿着黑色的长袍,旁边帽架上挂着三顶小圆帽让伯爵更加确信了这一点;站在两边的是看上去只有二十岁上下的年轻男子,手中都持有一本很厚的大部头的书;而站在中间的男子稍稍年长些,但也不会超过三十岁,他的手里什么也没有拿。伯爵趁他们躬身行礼的时候,迅速将他们打量了一番。
左首的年轻人身形瘦削,头发很长,发色是属于夜晚的纯黑色,并按照时下流行的发型在前额留了刘海;他的五官很精致,皮肤很白很光滑,嘴唇也毫无血色;他的手指修长纤细,尖利的指甲似乎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修剪过。他的袍子比其他两人的更为整齐,没有一丝凌乱的地方,他的礼仪也比其他两人更为郑重,却也显得过分郑重而有些不合时宜,这似乎表明他是一个爱慕虚荣的人,何时何地都要讲究风度与气质。右首的年轻人非常结实,有些紧的长袍下甚至能够看见他肌肉的轮廓;他似乎是一个随随便便的人,金黄色的长发没有经过很好的梳理,散乱地披在肩膀上;他的脸部轮廓带着棱角,皮肤由于长期的日照泛着古铜色而且显得很粗糙,他的颧骨向外突出,眉毛很粗,厚实的嘴唇不安分地躁动着,伯爵看见他嘴一龇露出两颗发达的犬牙;他的手很大,却骨瘦如柴,也长着长而尖利的指甲,像是野兽的爪子。
位于中间的男子个子相当高, 体型很匀称。三个人中唯独他是短发,带着卷曲的白色短发整齐地贴在头皮上;他的脸有点长,蓄着胡子, 礼节非常到位。若不是穿着袍子,伯爵或许会认为他是某地名门的后代, 因为他不像左边的年轻人那么装腔作势,也不像右边年轻人那么野性难抑,而是不卑不亢,自然大方,让主人觉得舒服,也不贬低自己的身份。
也许是某个教派的代表,来请求在本地传道或是募捐的许可,伯爵这么想。他准备了一些道歉的话,并且打算若访客的要求不是太过分的话就答应他们。三位访客行礼完毕,直起身子的时候,伯爵才发现他刚才的一切想法完全是大错特错,因为此时他看见了三位访客的眼睛。
左首的年轻人没有眼白,整个眼珠漆黑一片。
右首的年轻人没有瞳孔,整个眼珠除了眼白就没有其他东西。
中间的男子没有眼珠,本应是眼睛的地方放射出耀眼的银色光芒。
伯爵大叫一声,向后跌倒,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将他紧缚在地板上。左首的年轻人走上前,他没有开口但伯爵听到了他的声音,不是男人不是女人的声音,不年老不幼小的声音。仿佛来自混沌的声音出现在伯爵的脑子里——
放弃你的研究,销毁所有的研究记录,并发誓永生不再从事它们。
“怪物!”伯爵咬紧牙关,直视年轻人那双宛如黑洞的眼睛,“你休想命令我做任何事情。”
最后一次警告。
伯爵向年轻人唾了一口,大声呼唤他的管家和仆人。
你让我们别无选择。
年轻人打开手中的书,翻到某一页停下,他说出了伯爵的姓名,年龄, 父母妻儿,所有伯爵记忆中做过的事情或是记忆以外做过的事情;一生中有密切关系的和仅有一面之缘的人,甚至是许多伯爵根本就没有听说过的人,他还说出了伯爵一生中呼吸过的空气种类,吃过的食物种类, 脱落的头发长短,踩死了多少虫子等等伯爵难以理解的信息。在极短的时间内,他就说出了伯爵的“完整名字”。
“你要做什么?”伯爵大声喊叫。在此,年轻人说——我宣布——你被“除名”了。
他将打开的书面转向伯爵,整个世界在瞬间改变。伯爵第一次看见了由名字而组成的宇宙:数之不尽的名字,上亿上京的名字,伟大的名字,渺小的名字,人的名字,非人的名字,现实意义上的名字,抽象观念上的名字;连接这些名字的是一条条代表各种各样关系的有形锁链,长的锁链短的锁链粗的锁链细的锁链,以其无法想象的错综复杂的程度纠缠在一起;整个宇宙不是寂静无声的, 充斥了属于名字的颂歌,号哭,喋喋不休,吵得能让人发疯。此刻宇宙最显眼的部分是一个巨大的球状物,三位访客就站在这个大球下面,伯爵本能地觉察出大球代表着自己的名字。
我消除名字。
黑发访客左手捧书,右手高举, 手掌迎向大球,大球破碎了,崩裂成毫无意义的字符碎块。
我创造名字。
金发访客右手捧书,左手高举, 手掌迎向碎块,那些碎块在他的指引下融化成一粒一粒的小圆球。
我制定名字之间相互联系的法则。
白发访客双手高举,将原本连接大球的锁链控制住,将它们连接在那些新创造出来的小球上。名字的宇宙被局部重组,一度变得不安分,但最终还是趋向稳定,大东西分解成另外的小东西,然后被相同的规则所束缚,一切都没有改变。宇宙再度回到书中,三位访客向瘫倒在地板上的伯爵躬身行礼,然后走出了房间,几分钟后窗外响起了马匹的嘶鸣,车轮的倾轧声渐渐远去,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伯爵抹了一把脸,手上又湿又冷全是汗。这时候女仆走进休息室,她似乎没有看见地板上的伯爵,就这么直接把一杯咖啡放在茶几上,然后走了出去。伯爵扶着沙发站起来,他本来想叫住她,但最终没有,因为他并不是很清楚刚才发生的是确有其事, 还是他研究过度后产生的幻觉。现在他最需要的是喝上一口热腾腾的咖啡平定平定心神,然后再去想其他的事情。
伯爵用左手端起咖啡杯凑近唇边,他的手突然抖了一下,滚烫的咖啡泼溅了出来,溅到手上,伯爵本能地一哆嗦,整杯咖啡摔在地上打得粉碎。隔壁传来一声喊叫,管家在女仆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推门进来,伯爵看见管家的左手有一大块红斑,那正好是自己被咖啡溅到的地方,这让伯爵惊诧万分。
“怎么了?”伯爵质问女仆。
“这位先生,请您稍微等一会儿, 老爷很快就会接见您。老爷的管家刚才被咖啡烫伤了,我必须尽快进行处理。”女仆急切地说,和管家一起匆匆离去。
“老爷?我就是你的主人啊!” 伯爵高声说,但没有人理他,伯爵再看看自己被泼溅到的左手,别说是伤痕了,连咖啡的痕迹都没有。
伯爵坐倒在沙发上,对于刚才发生的事情完全无法理解。这时候他听到了马的嘶鸣声,这声音伯爵很熟悉,是伯爵夫人的爱马的声音。伯爵心中涌起了一股不安,他匆匆跑出去迎接自己的妻子,张开双手,等待妻子像往常一样投入自己的怀抱。
“先生,请问您这是要做什么?” 伯爵夫人冷冷地对他说。
“亲爱的,你究竟怎么了?我是你的丈夫啊。”如果说刚才发生的事情让伯爵感到惊诧,那么现在的伯爵则是骇然了。
伯爵的两个女儿此时从马车上下来,伯爵带着一线希望望向自己的女儿们,口中喃喃地说“:来,快过来,到爸爸这儿来。”
女儿们没有回应,小女儿胆怯地拉着大女儿的衣角。大女儿鼓了鼓腮帮子,向伯爵行了一个笨拙的屈膝礼,口中说着“:晚上好,初次见面,尊敬的先生。”
“如果您有什么事情的话,请您改天再来。现在我的丈夫应该在做研究,而他不喜欢被人打扰。”伯爵夫人说,示意男仆送伯爵出去。
伯爵发疯了,他连踢带打,口中大叫着“: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不认识我了?我是伯爵!我是伯爵!” 男仆和车夫架着伯爵,无视他的挣扎将他架出了别墅,并对他说“:先生,看您的衣着,您应该是一位贵族,那么请您不要做出与您的贵族身份不相称的事情,否则我们将很不情愿地做出让您丢脸的事情。”然后他们关上大门,把伯爵一个人留在外面,无论伯爵如何喊叫,怒骂,都得不到任何回应。
最后伯爵不再喊叫了,也不怒骂了,他的力气耗完了,悲伤充满他的内心。伯爵禁不住流下了眼泪,有好几次他迈步想走,却又割舍不下妻子和女儿。最终伯爵还是走了,他花了半个晚上走到附近的一个小村庄,出乎他的意料:村民们也不认识他了, 只把他当成一个普通的路过此地的贵族。但伯爵没有和村民们计较,向他们要了一间稍微干净点的屋子和几捆稻草,就这么凑合着睡过去了。
或许是过于惊愕而无心睡眠,伯爵醒过来后掏出怀表一看,发现自己才睡了不到三个小时。此时的伯爵已经不那么冲动,他冷静下来仔细想一想,觉得自己还是应该回别墅去, 在别墅里一定能够找到代表自己身份的东西:一张画像,一本日记,就算这些都没有,家谱里至少还记着自己的名字。于是他拔腿就走,再度来到别墅,伯爵作了一个深呼吸,努力将心情放松,然后摇响了铃铛。
管家打开了门,伯爵和颜悦色地说“:我对昨天晚上做出的失礼举动深表歉意,我想正式拜会伯爵阁下。” 管家带着职业的微笑说“:先生,您是不是弄错了?我们从来没有见过您, 您在昨天晚上又怎么会对我们做出什么失礼的举动呢?”
伯爵觉得自己的理智几近崩溃, 但他强行忍住,不动声色地将这件事情蒙混过去,他报出位于北方的一个不知名的贵族的名字,让管家领着他进入会客室。管家告诉他,“伯爵”正在处理一些重要的文件,请他在会客室里等待十分钟,并让女仆为他送
来了咖啡。伯爵示意他并不着急, 请“伯爵”先处理自己的事情。在管家即将退下的时候,伯爵喝了一口咖啡。
怪事,伯爵的舌头接触到咖啡, 却尝不出任何味道,烫的感觉苦的感觉都没有,即使是最普通的水也比这更有味道些。伯爵一口气喝完这杯怪咖啡,怔怔地看着杯子,什么地方的响声暂时转移了伯爵的注意力,而当他再度回过神来的时候,面前的杯子凭空消失了。
即使伯爵再怎么精通神秘学,他也没办法对这些事情产生一个哪怕是最不合情理的解释方案。伯爵像被弹簧顶着般蹦起来,拔腿就往书房里冲,他的运气不错,“伯爵”现在在另外一个书房。他在书房里翻找一切可能的资料,搜寻任何能证明他身份的东西,日记、研究笔记、签署的文件都可以。没有,上面这些都没有, 不过他总算找到了家谱,这是伯爵唯一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伯爵双手剧烈地颤抖着,他打开家谱,翻找他这一代的直系,旁系。他不停地找,一句话,一个字,甚至一个符号都不敢漏掉,想在中间找出自己的名字。没有,无论是多远的远亲中都没有伯爵的名字,此时已经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他,就是过去的伯爵。
这时候伯爵听见背后有人说: “先生,您在做什么?”这个声音让他觉得很陌生,他转过头看见身后的人,顿时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您是‘伯爵阁下’?”他强忍愤怒,想让自己的话语变得镇定一点。
“是的,您是?”对方说。
“那么,请问您在这里生活多久了?我怎么一直没有见过您?”伯爵听出了自己声音中的颤抖,意识到他再也掩饰不下去了。
“先生,您很无礼。”对方冷冷地回答伯爵。
伯爵一拳头揍在对方的鼻子上,打出了血,对方咒骂着扑上来,和伯爵扭打在一起。他们砸坏了桌子、椅子和柜子,那些珍贵的烧杯和试剂变成了战斗的武器,摔碎在地;伯爵是强壮有力的一方,他让这场战斗变成了虐杀,他用拳头凶狠地击打对方的下颌,用膝盖冲撞对方的小腹,对方的还击对他不过是瘙痒;最后,那个价值连城的水晶球被伯爵双手抱起来,狠狠地砸在“伯爵”的头上,这一下狠极了,“伯爵”双眼翻白,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管家此时走进了书房,看见伯爵站在房间里,“伯爵”浑身是血地躺在地上,禁不住恐惧万分,高声叫喊救命,整座别墅顿时乱作一团。
“告诉我,告诉我我的名字!现在就告诉我!”伯爵揪住管家的衣服,将之扯到自己面前,像头狮子般冲着他咆哮。
“先生,请问您是谁?我曾经见过您吗?”管家胆怯地看着伯爵,脸上写满了惊讶、恐慌、疑惑不解。
“那么让这一切都下地狱去吧!!!”伯爵一把将管家推开,眼中燃烧着疯狂的火焰,不再有想法,不再有理智,看不见任何东西,听不见任何话语。他懵懵懂懂地走向窗户, 就这么打碎昂贵的玻璃,然后探出身子,头朝下地跌了下去,随即不省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