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爵昏迷了多久?他自己也不知道,当他醒过来的时候看到了满天的星星和空旷的原野。伯爵发现自己没有受伤或流血,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他顺着一条由车队碾成的道路走,漫无目的地走。途中偶尔碰到一两个旅行者向他打招呼,但伯爵都不予理睬,就这么走下去,累了就休息一会儿,感觉到饥渴难耐时伯爵尝试着咀嚼地上的杂草,发现它们和那杯咖啡一样毫无味道,于是伯爵就把它们吞了下去,并自我安慰说“:我已经享用了一顿丰盛的大餐,无法吃更多东西了。”数个日夜的旅程迎来了终点,伯爵终于看到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座城市,繁华的城市,热闹的城市,满载货物的车队奔向城市,又满载货物从城市中出来。伯爵想起了过去的生活,他决定暂时在这座城市中生活一段日子,等平静下来后再去慢慢考虑其他事情。
伯爵掏了掏衣兜,发现自己身上没带多少钱,而唯一值钱的东西是怀表。伯爵为此发愁了,他难以想象自己要干下等人的活儿来填饱肚子, 他不禁想起了过去无忧无虑的时光, 但这时光已经一去不返。昨天他还是伯爵,今天庄园里的一捧泥土,都不再是他的财产;他的亲人,他的领民都不再认识他,以后也不会再认识他,无论他登门拜访多少次,做出多少次解释都不会让他们想起以前的伯爵。
就在伯爵沉溺于回忆时,他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显得如此荒谬以致他之前一直没有仔细考虑过——在他回到别墅的时候,他明明见过管家,但十分钟内管家就不再认识他了。
伯爵顿时有了精神,他兴冲冲地进了城,来到城里一家很好的旅店,不需要伪装,他本身就有着伯爵的派头。伯爵要了一间最上等的房间,他累坏了,在房间里睡了整整一个下午;傍晚时分伯爵要了一份最丰盛的晚餐,他的鼻子闻不到烤肉的香气,他的舌头尝不到美酒的醇厚, 这顿饭吃得比一句谚语中描述的“喝西北风”还要没滋味。伯爵努力回想他一生里吃过的美味食物:叉起一片肉,他告诉自己“:这是冻野猪腿上最好的肉”;撕开一只鸡,他告诉自己“:这是野斑鸠”;吃上一块鱼,他告诉自己“:这是刚从内湾捞上来的最肥嫩的白鳝”;喝上一杯酒,他告诉自己“:我刚刚喝了一口 BB32年的正宗奎苏葡萄酒”。这套自娱自乐的把戏很快就让伯爵厌倦了,他只象征性地吃了一点东西,发觉自己没有饿的感觉就放下了餐具,重新躺回床上。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发现整桌晚饭不见踪影,桌子干净得如同被最优秀的仆人清理过,此时的伯爵也懒得去管这种事情,翻了个身,睡着了。
就这么一直睡到半夜,伯爵清醒过来,他从床上爬起来,放轻脚步走出房间,整个旅店静悄悄的,所有人都在酣睡。伯爵小心翼翼地走出旅店,把后半个晚上消耗在黑暗的大街小巷中,清晨时分他回到旅店,又摆出伯爵的派头指名要原来那间房间, 不出伯爵的意料,旅店里的人对伯爵昨天前来投宿的事情一无所知,殷勤地接待了他;这天晚上伯爵又故技重施,第二天旅店里的人对他还是没有印象。就这样,伯爵连续在旅店最好的房间住了三天,吃最好的饭菜喝最好的酒(虽然依旧毫无味道),睡最柔软的床铺,自己连半个铜子儿也没花。
第一个月,伯爵觉得这样的生活很有意思。
第二个月,伯爵觉得有些无聊。第三个月,伯爵开始感到痛苦。没有人会对他产生回应!无论
是阿谀他的人,责骂他的人,对他有好感的人还是厌恶他的人,在下一秒钟就会视他为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对他说“:您好,请问我们以前见过面吗?”伯爵频频更换旅馆,每家旅馆——无论伯爵是否曾经投宿过,都以第一次见面的方式招待他;没有人记得他,是伯爵也好是客人也好是旅行者也好是不花钱住宿的无赖也好,他们都没有印象。在过去的生活里,伯爵一直是众人瞩目的焦点,现在的这种状况则让他觉得实在是无法忍受。
如果你们不记得我,我就必须做点什么让你们记住。伯爵做了个决定。
这一次,伯爵有意没有在半夜出去,第二天早上侍者敲开房间的门, 发现了房间里的伯爵。
“先生,您是?”
“我是昨天住进来的,你不记得了?”伯爵说,看见侍者脸上露出迷茫的表情。
“算了,你带我下去结账吧。”伯爵挥了挥手,跟着侍者下了楼,旅店老板依旧不认识他,但听说他要结账,便不肯放过这个赚钱的好机会, 口中说着店子太差,对尊贵的伯爵老爷照顾不周,眼中流露出贪婪的神色。伯爵装模作样地掏了掏口袋,然后摆出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大声嚷嚷自己的钱包被偷了,店家得负全部责任。
老板急了,面前的人看样子确实是个贵族老爷,如果贵族老爷说在自己的店子里丢了钱,那么自己就是倾家荡产也得赔偿这位老爷。老板和老板娘,还有侍者都慌作一团,结结巴巴地说着道歉的话,一个女仆更是急得哭了出来。伯爵觉得很舒服,他打算一直闹下去,闹到旅店破产,这或许就能让他们牢牢记住有一个可恶的贵族,住了店还冤枉他们,夺了他们的生路让他们流离失所。
然后伯爵发现自己躺在旅店最好的房间的床上,四周黑漆漆的一点声音也没有,伯爵从床上坐起来,掏出怀表一看,发现现在是半夜两点。我做梦了?伯爵怀疑地想。他
躺回床上,一直保持着清醒,直到早上侍者敲开房间的门,伯爵又闹了一通,让旅店里的人个个惊慌失措。接下来伯爵发现自己再度回到床上,时间依旧是半夜两点,刚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愚蠢。
伯爵从床上蹦起来,抄起一把椅子乱砸,将房间里的桌子,柜子全部掀翻,跳到床上乱踩;他打碎花瓶和水壶,将墙上挂着的画像撕碎,砸烂了所有窗户。即使是飓风也没有办法干得比他更有效率一点,伯爵让房间变成了死亡之地,一片荒芜破败的场景,他听见楼下传出叫喊声,什么人咚咚地往楼上跑。伯爵脸上露出了微笑,像个胜利者一样,昂首挺胸站在一地碎块中。
愚蠢。
老板把门撞开,看见房间里满目疮痍的景象,看见伯爵洋洋得意地站在房间中央,不禁哭了出来。
“天啦,天啦,我什么坏事也没干呀!”老板泪如雨下,“为什么偏偏地震会发生在我的店子,还震坏了我最好的房间呀,布置这间房间用了我一半家产,它可是足以用来接待公爵大人的呀!”
“你这个蠢货!”伯爵气急败坏地叫嚷着,“你还没睡醒吧?哪里来的什么地震呀?这些全是我干的! 全是我干的呀!你恨我吧,快点恨我吧,是我毁了你的家业呀!”
“这位贵族老爷。”老板抹了一把眼泪,“虽然我没见过您,但我请求您别再拿我这个可怜人开玩笑了。感谢神明保佑,您被卷进地震中还没有受伤,请您离开,穷人的苦难让穷人来挨吧。”
一股难以抑制的恶意从伯爵心底里涌出来,让伯爵的脸变得狰狞无比。伯爵浑身颤抖着,跑下楼抄手抓起一把切肉用的锋利的餐刀再跑回来,像面对不共戴天的仇敌一样盯着旅店老板。
“很好,很好,非常好!那么让我看看,如果我现在砍你一刀,你还会不会认为是地震干的。”
伯爵给了老板肩膀一下子,直砍到骨头,血伴随着老板的尖叫喷了出来,伯爵发现自己又回到了床上,时间还是半夜两点。
愚蠢。
伯爵茫然地环视房间,是幻视还是幻听都无所谓,他认为自己看到了那个留着纯黑色长发,身穿神甫袍子的年轻人。年轻人一直跟随着他,无处不在;年轻人躲在咖啡里,躲在杂草里,躲在丰盛的晚餐里,躲在旅店老板身上,躲在他用来砍老板的餐刀上,躲在黑暗的阴影里;年轻人一直在嘲笑他,嘲笑他愚蠢的行为,嘲笑他的不自量力;年轻人带着游戏般的心情,观赏他如何在这种荒谬的生活里挣扎。
“主啊,噢,全能的主啊。”
伯爵抱住脑袋,身体蜷缩成一团,他用被子蒙住脑袋,由于孤独、痛苦和恐怖而低声哭泣。
一年过去了,伯爵感到绝望。 这一年间,伯爵尝试了一切他
能够想到的办法,想让其他人记住自己。一开始他全然不顾自己的贵族身份,一而再再而三地从事为人所不齿的恶行,因为在他的印象中血淋淋的伤口比温暖的话语更难以忘却。高贵的伯爵把自己的身心浸泡在恶毒的想法中,哪怕是最狠毒的恶棍也未必敢采用的手段,伯爵都会毫不犹豫地去做;而每次他对其他人造成伤害后,时间都会产生混乱,回溯到过去,让伯爵做过的事情变得毫无意义。后来伯爵实在忍受不住良心的谴责,他想通过行善来弥补自己犯下的“罪行”,但荒谬这种东西对于善恶是一视同仁的:既然伯爵的“罪行” 从来没有发生过,伯爵的“善举”自然也不会发生。
两年过去了,伯爵感到麻木。 伯爵放弃了让他人记住自己的
想法,尝试着过隐士的生活,并打算通过阅读书籍来打发自己的余生。而这一年间,伯爵察觉到自己的生活中出现了巨大的不协调感:他用过的杯子会消失,他摔碎的花瓶会变得完好如初,许多伯爵做过的事情,到头来他发现其实这些事情根本就没有发生过,或者是由别人完成的。这种生活甚至让伯爵养成了一个奇怪的嗜好:某天伯爵外出的时候发现了一只脏兮兮的猫,他追逐这只猫追逐了半天,最终抓到了它;伯爵将猫带回旅馆关进房间,把它洗得干干净净的,喂它牛奶;第二天清早伯爵发现猫不见了,外出找到它,发现它像昨天一样脏兮兮的;于是伯爵又花了一整天将猫抓回旅馆洗干净,喂它牛奶;清早猫又不见了,外出找到它,发现它还是脏兮兮的。有一段时间伯爵日复一日地重复这种无意义的举动,并且乐此不彼,认为这是对他荒谬生活的最好诠释;直到一天在追逐过程中,这只猫冲到了一辆行驶着的马车下,之后伯爵再也没有见到活着的这只猫。
第三年,伯爵来了兴致。
是由于过度的悲伤,还是由于伯爵已经疯了?这点伯爵也不知道,总之他开始拿自己做试验,他想找出究竟是什么让周围产生了这样怪异的现象。伯爵开始一点一滴地搜集身边那些不协调的地方,将它们记在纸上,不过第二天伯爵就放弃了记录的做法,改为记在心里:昨天他写在纸上的字迹全消失了。伯爵打算从头想起,从根本上解决这个怪异的、恐怖的、荒谬的、绝望的、有趣的神秘学问题。伯爵手头上唯一的线索就是三位古怪的访客,他努力回想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三位访客究竟对他做了什么呢?黑发访客对他说了一大堆话,其中包含的信息他并没有办法完全理解,但伯爵记得一点,黑发访客说完那些信息后对他说了一句“你被‘除名’了”。
“除名”听起来很简单,理解起来也不困难,但自己是不是误解了“名字”的意义?
房间里有三只杯子,伯爵拿起一只杯子,用力一摔,杯子摔在地板上,碎了。
伯爵拿起下一只杯子,用力一摔,杯子摔在地板上,不见了。
伯爵拿起最后一只杯子,下楼走到旅店大厅,在众目睽睽下他用力一摔,杯子摔在他脚边的地板上,碎在十步以外的女仆脚边。老板发起火来,揪住女仆的头发,大声痛骂她的笨手笨脚,扬言要拿她一个月的薪水来抵这只杯子。
伯爵跑回房间,看见一只杯子摔碎在地板上,一只老鼠在一边吱吱叫,一只杯子好端端地摆在桌子上。伯爵有了点眉目:刚才有“打破
杯子的老鼠”,有“打破杯子的女仆”,没有“打破杯子的伯爵”。
这也能算名字的一种?
伯爵又试了试其他办法,果然没错:没有“写字的伯爵”,没有“换衣服的伯爵”,也没有“把猫洗得干干净净的伯爵”。
怎么解释“吃肉的伯爵”、“喝咖啡的伯爵”呢?
伯爵认为过去他吃掉的那些东西根本就没进过他的胃,他吃什么都没有味道就清楚地表明了这一点。在他吃肉的同时,世界上也许有一百个人也在吃肉,每个人的餐盘里多了一粒肉糜,伯爵餐盘里的肉就这么被一百个人给吃掉了。喝咖啡时的情况也一样。
那些混乱的时间呢?
这很让伯爵伤了点脑筋,接连一个月,每天早上伯爵都要大闹一通, 有时候是“丢了钱包”,有时候是“衣服被偷”,有时候甚至是“女儿不见了”;然后伯爵就返回了半夜两点, 绞尽脑汁地寻找问题的切入点。有一天事情终于有了点进展:这天早上伯爵刚刚闹完“钱包被偷”,突然发现旅店里的人并不在向自己道歉,而是朝着楼梯方向。伯爵扭头一看,楼梯上站着一位火气十足、嚷嚷着丢了钱包的老先生,看样子是位侯爵,然后时间就这么延续下去了。后来伯爵得出个结论:在这种情况下,不是简单的“嚷嚷着丢了钱包的伯爵”,得拓展成“在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刻于某地嚷嚷着丢了钱包的伯爵”;若此时没有“在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刻于某地嚷嚷着丢了钱包” 的侯爵或者是公爵来顶替一下他这个伯爵的话,那么名字的宇宙就得来个变动,把“在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刻”这段剪掉,于是伯爵就回到了过去——名字的宇宙原来也是个势利眼!
伯爵觉得这样的生活根本就是一个巨大的恶作剧,他就是这个恶作剧里面的主角,还被自己的丑态给逗得咯咯直笑。随着探索的深入,伯爵将自己被除去的“名字链”越拉越长,而越长他越能解释生活中发生的怪现象:伯爵发现自己从没受过伤, 因为没有“被刀砍伤的伯爵”;也感觉不到冷和热,要不然就有“和空气交换热量的伯爵”了;过去的饥饿与口渴的感觉根本就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哪来的“消化食物和水的伯爵”嘛。最为讽刺的是,伯爵本来打算解决“除名”的谜题后就自杀,索性一了百了,等解决得差不多了的时候伯爵发现自杀根本就是无稽之谈:自杀后的尸体会化作蛆虫的饵食,而“尸体化作蛆虫饵食的伯爵” 又是一个名字了;随后伯爵尝试了一下,发现自己果然死不了。
之后又过了多少年?五年还是十年?伯爵渐渐适应了他生活的世界,一个他永远也无法影响的世界, 一个永远无法对他做出回应的世界。伯爵自己也沉沦其中,按往常的生活习惯吃饭,睡觉,顶多看看书。(伯爵觉得这是黑发访客给予他的小小慈悲,让他的行为,记忆及思考能力得以延续,否则连“走路的伯爵”、“思考中的伯爵”、“记住了看过的书的内容的伯爵”都没有了——当然后来伯爵想清楚了“:除名”只是割断了他与世界的联系——因为所谓的“名字”,本来就只对自己之外的人和事物才有价值,对于自己本身,名字又有什么意义呢?正因为如此,他自己才仍能记住一切,包括过去的生活、现在的经历,但这难道不又是一种新的悲哀和痛苦?)其他的事情伯爵也不想做,因为做任何事情都是无意义的; 偶尔他也和人打打招呼,虽然知道下个瞬间他们就会忘了他。后来战火烧到了这座城市,将整个城市烧成一片瓦砾。伯爵冷漠地站在城市的死尸中,心里想着要经过多少年人们才能完全忘记这座城市的名字?一百年?一万年?还是按照“完整名字” 的理论,永远也忘不了?而当伯爵从沉思中回过神,抬头眺望远方的时候,他看到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身影。
他的身形瘦削,头发很长,发色是属于夜晚的纯黑色,并在前额留了刘海;他的五官很精致,皮肤很白很光滑,嘴唇也毫无血色;他的手指修长纤细,尖利的指甲似乎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修剪过;他手中拿着一本很厚的,大部头的书,身上穿着神甫用的整洁的黑色袍子。
他的眼睛没有眼白,整个眼珠漆黑一片。
伯爵笑出了声,迈开脚步向前走,两个人擦肩而过。
你要去哪里?
“谁知道呢。”伯爵耸了耸肩,“也许先在荒野里游荡一阵子,然后再找个城市住一段时间,总之就这么过好了。”
你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伯爵停下了脚步。
“你不说我还真的忘了,我确实有件事想问你一下。”
请说。
伯爵深吸了一口气。“告诉我你的名字。”
……
“我只有这个问题。”
……
“好吧,如果你不想说,我便称呼你‘除名者’(Name Eraser)好了。”
除名者……除名者……是个好名字。
“所有名字都是好名字。”
伯爵喃喃自语,就这么一直走下去,再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