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后的脚步飞快地靠近,抬起了我毫无防备的一只靴子,我一下失去平衡,被拽倒在地。正在我觉得我可以拼死一搏的时候,他有些急迫地说了一句让我不得不停下来思考的话。
“哎,小姐,你要逃扒什么窗户啊?会被别人举报的!”
我暂时停下了反抗的举动。也许,他和我记忆中的北党党员并不一样?北党党员,尽管这个名称曾经对于那些青年们是一种荣耀,但是现在,我宁愿把它看作一种……向北国展示忠诚的表示罢了。
“嘛,别怕,首先我不是变态,其次,我并不是你想的那种党员。”
他开始清扫刚才我在慌乱中打翻的茶水,我投去一个歉意的目光,他笑了笑,似乎很是受用。但是他的措辞仍然让我十分不适应。我并没有想到变态那个方面去,这却是他错怪了我了……如果他真的是变态的话……
思想被刹了车,我也就不再想了。
“对了,您愿意听听我的故事吗?”
“……”我不知道对于查渣先生,我如何回答。他,是个北党党员呀!
“没什么,只是……一个人很孤单。”有些忧伤的音调,和那些狂热的北卫队员有着极大的差别。要不是那个勋章,我会认为这只不过是一个友善的读书人,我也就不会去尝试逃跑了。我眨眨眼,思考着如何回复这个问题。
他似乎是看出了我的犹豫,他就直接说了下去,让我不得不听。“我为什么是个北党党员?因为我全家都是党员。”
我微微一愣。那些初期的北党党员,确实是心怀着梦想,在奋斗着努力实现目标的改革者——尽管当时还是皇国时期,但是北党实际上已经处于半公开半地下的地位了。文昌帝之前的那位……志清帝,和文昌帝一样,十分开放,允许了类似小党派的运动。自从那时起……就越来越弱……老百姓知道了更多的事情,思想也随着皇国轻松的国家氛围而进步着。对于……那是一个凄惨的时代,象征着科技,新观念……已经落后。不再活动……仅作象征……逐渐取代……
“小姐?”
又有残破的记忆了。头痛……
“我的奶奶很早就去世了,而我的爷爷,扛着福-1式步枪,留下一句‘我去干革命了’后就走了,一去不复返,回来的只有他的二等功章。”听上去,是一次失败的革命,我……懵懂着,只能知道,他爷爷是英勇作战而死的;应该受到尊敬。
“我的父亲,在家人和北党的支持、抚养下成人、入学、毕业、入伍、结婚,一切都是安排好的幸福生活……”听上去就像那些我读过的童话,那么的美妙。
“……直到他的血液凝固在甜蔗湖的冻土中——他是连长,让通讯员先进了猫耳洞,自己却晚了一步。一个大学生、一个连长、一名父亲,就这样没了。”
在与东国精锐的对撞中,配备了火炮的东国军队龟缩在甜蔗湖的岸边,一遍又一遍地向着前沿阵地外的北党、南党军队和各式各样的小军队倾洒着最后的炮火。气势如虹的联军不得不躲避,而其中一个战壕里的他,一名父亲,曾经向天祈祷着……呼啸的炮弹砸落在战壕里,他顶着泥土,将连里唯一生还的通讯兵推进了猫耳洞——一枚炮弹随之落下,残肢断臂、血肉横飞……他,查渣先生,甚至没能埋葬自己的亲生父亲……
父亲……?
“我的母亲虽然也是党员,但她不一样,她在乎的是自己工资多少,家里的粮食票据、布类、轻工业票证等够不够,剩下的时间,她一直都在骂父亲‘死鬼‘’赤脑壳’,顺便去骂北党给烈士的津贴太少。”
我从他的语气里读出了不满,有些泛酸。也不知是向着北党的,还是向着金先生的,还是向他的母亲的,还是向……我的。
查渣的喉咙有些嘶哑,“我家为北国付出很多,北国也没有亏待我。小学时,我是优秀的北党先进队员;中学时,我又是第一批的北团团员……”我花了点时间咀嚼着几句话。原来的“国小、国中”已经变成了“小学、大学”了么……?而且,那个时候就已经有北团?北团,就是隶属在北党之下的青年团体了,和北卫队的半武装性质不同,是一个以文艺为主的团体。我对北团知之甚少,不得眼中又多了一丝疑惑。
“可我并没有做过什么,只是我的父亲和爷爷被打死了……”
消耗品?一次性消耗品?人命可以算消耗品??我能感觉到我手中的茶杯持续的晃动着,泛起了不安的涟漪。查渣的眼睛空泛,沉浸在过去的岁月中。
“两条命,两份荣誉。队员也好,团员也好,当时对我而言,只是个名词而已。我不明白它们背后有什么意义。”
查渣的语速有些快了,我吃力的理解着北国的文章。
他又话锋一转。“我原来有个很好听的名字,但没有人那样叫。我姓查,大家都叫我‘查渣’,听上去就是在骂人。那时候的我作出了一个决定,从此所有的文件上,只有‘查渣’。”
他似乎在等着我发表评论。这是北党内部的习惯吗?我意识到,自从我遇到他,我还没说过几句话。快速的思考,通常可以总结出一个结果:少说话是最好的应对方式。但是,换一个思考方式:查渣他也会不满的吧?
“哦……”我尽量摆正坐姿,大声、庄重的回答他。然而出口的却是畏畏缩缩的,像是怕触犯皇上的,轻轻的一声“哦”。眼神有点飘忽,我也只是让查渣认为我不是一个装聋作哑的逃亡贵族罢了。
头痛……
他顿了顿,点点头:“很快查渣就开始逆袭。初二时他的成绩足以让所有其他同学都变成渣渣。学校里的图书馆,也几乎只是为他而开——那里面都是十年前,以金先生的名义从市里调过来的,都是原装未修订版本的。”
市里?哪个?皇都宁安市?还是铁头堡县城?
“我读了很多书,也从那时起,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北党的人。真的是一瞬间的事,就好像我四岁时突然意识到自己正站在小商店门口,手里握着买糖的两角钱一样,那种感觉就好像根本不是娘生出来的,而是被灌进了一个四岁儿童的体内。四岁的我第一次认识了我自己,十四岁的我第一次爱上了我的身份。”
其实,被蒙着头活,也还不错。
“北方有位诗人,他写道‘身多疾病思田里,邑有流亡愧俸钱。’尽管他只是个封建官吏,可我意识到那应该是我的人生。北党养育了我,我就应该为之奉献,即使是生命,就像我的父亲和爷爷一样。我的荣誉是他们拿命换来的,我应该有本钱配得上它们。”
不太知道他意识到没有,他语气开始颤抖。语言尽管有理有据,但是他在动摇。他的逻辑十分正确。哪怕是对于小查渣,小小查渣也是适用的,就这样被永远绑在了北党的战车上。
风抽打着不牢固的窗,时间抽打着任何敢和它作对的人。查渣背后的墙上是他的猎枪,下面横七竖八的散落着子弹、勋章,还有发霉的面包。这把猎枪,是他父亲的吧,原来皇国制造的标记明显被刻花了,留下一个七扭八歪的北党的标志。
“我更加努力地学习,上大学,加入北党,毕业,分配工作。正当我准备一展身手时,我迷惘了。”
“那是去年,也是这么冷。”
“我下了火车,去新单位报到。就在大街上,我看见我高中时的单相思依偎在县长的旁边,走进了这个县里唯一的旅馆。她单薄的外套下,是一件黑色的情趣内衣——那显然不是北国造的,是西联货。”
西部联邦,唔……
“我忘不了那个眼神,困惑、恐惧、抗拒、痛苦、麻木。”
“哦,娜拉,娜拉,我曾想让你做我的金丝雀,可你出走后却沦为暗娼!”
直到现在我才回过味来,查渣的单相思是去做了些什么。这个时候……应该思考……噫!无法思考了!
“不好意思我失态了,我只是想到一位作家而已。总之,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天真;”
“我看不见学校里,旧贵族的孩子连教材都和我们不一样;”
“我看不见大学里,大部分的学生都是大家族的芝兰玉树;”
“我看不见党当初,副书记就是皇帝的首相;”
“我看不见自己的县长,他的爸爸同样也是皇国的县长……”
这个道理我也清楚,在做到一件事情的时候,是要给别人利益的。有时候是糖果,有时候是官职。也许,这对于查渣心中的信仰,有什么更残忍的意义吧。
“此外,我们的国家……”
他怎么能自称我们?我觉得,北国不欢迎我!
“还有其他国家,养出了一批特权阶层,他们享有更高的优先权、更多的资源,和皇族差不多。”
查渣明显的情绪有些激动了。从上一句开始,我就已经找不到他的主旨——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自己的位置;开始怀疑,自己有些旧了。
“而就连西联也是如此,它那民主的漂亮衣服下,钻着好几只胖成球的老鼠。”
……只听懂了老鼠。那不是很可爱吗!胖成球什么的……
“我们送走了旧皇帝,来了一位新皇帝,过去我的家庭为革命而战,现在我却为皇帝服务。”
听着语气、大概、有点、悲哀。
“而皇帝只是倒掉的那最大的显而易见的贵族,还有更多的贵族,老的也好,新的也好,正披着伪装四处逍遥。你也是受害者,不是吗?”
他短短几句话,就把我和他一起踩在了社会的最低端。努力求生的他,和我又有什么区别呢?又是一阵头痛。我的记忆,是我受害的标志吗?
“可我不甘心,我是北党的党员,我要为人民服务。”
“可是你出去看一眼,自作聪明、斤斤计较、贪婪自私、大愚若智……像我的母亲,只在乎丈夫死了以及他的死能换来多少津贴,我真的要为她们奉献?”
我怀疑,这是不是一个问句。
“但我还是做了,”他叹了一口气,“原因很简单——这群人是愚民,是蚂蚁。我不过是在施舍,我是个善良的人,我内心的责任驱使我去帮助他们而已。好吧,那些哲学家要是听到我这么说,估计要从坟墓里跳出来。”
“西部联邦里有一位先人,他把国家比作一个怪物,主权是它的灵魂,官员是它的关节,赏罚是它的神经,财富是它的实力,安全是它的事业,顾问是它的记忆,公平和法律是它的理智和意志,和睦是它的健康,动乱是它的疾病,内战是它的死亡。”
第一次,我说话没有经过脑子。“好绕啊……”
“感觉很绕?唔……也许吧。”
就当在我尝试理解这段晦涩难懂的大道理时,他一句话突然触动了我的神经。
“我忘了您还小——”
我抬起头,把茶杯放下,双手放在膝盖上,就这样盯着他。
“……行行行我知错了。”查渣其实还是可以看懂我的意思的。
“我不过是个威权主义者,我迷恋着怪物的巨大,渴望着命令、任务、工作、奉献、牺牲,我渴望着受虐;同样,我为了人民而服务,只是因为他们身份低我一等,我就在内心对他们身份的否定中获得施虐的快感。这种性格,是为束棒斧头们的统治准备的。我们也快了。”
哇,我放弃理解了。根本就是天方夜谭,果然北党党员都是怪物嘛?
“不用担心,没人偷听。”
为什么会有人担心这些东西被偷听?这些有什么好听的?就像……就像,为什么有人愿意花更贵的价格去购买一块便宜的面包?
“好了,我的故事讲完了,你面前的就是一个北党党员,一个国家机器里最小的关节,一个随时准备为强权下跪的奴才……”
能听的出来,查渣还是很有才华的。我把问题问了出口:“你为什么要把自己比作奴才呢……这是,唔,”我手有些混乱的比划着,“自己降下身份呢?”
“你问我为什么我会变成这样?……也许是梦碎了吧。”他目光黯淡,声调也降了,随着落日。
“我意识到父亲和爷爷的牺牲几乎毫无意义,我意识到总有那么一批人掌握着全世界的走向,我意识到自己在这片土地上孤立无援——我的母亲也去世了,为了拿更多工资过度加班而死。我怀疑我们的国家,可我为了安全和安定又不得不把自己奉献给无上权力……”
“我只是这个怪物里最小的一根关节而已,甚至这块关节,都是寄生出来的……”我看着他,他有点颓废了,那股朝气也被深深地埋进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穿上的皮衣。
“抱歉,我失态了,天也不早了,小姐,夜路很难走的,这里风俗也……您要不休息一夜,明天再出发?我有完整的身份凭证,应该可以帮你蒙混出去。您一个人走这么久一定是为了什么事业吧。我可以帮您,只要你陪我睡——”
“无……无礼之徒!”我涨红了脸,举起了星光剑。这次是认真的,如果查渣,那个无耻的北党敢越雷池一步的话。
“喔喔……开玩笑的开玩笑的,我睡地铺就行了。我真的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小姐,把剑放下来吧。”
我把星光剑放下之前,冲查渣挥了挥。
“那么,小姐,晚安。您还有梦,和我不同,祝您实现您的愿望。晚安,小姐,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