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满耳都是马蹄和雨滴声;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全亮了。
几缕黯淡的阳光透过窗帘,照在烟染床头的玻璃鱼缸。在特定角度下被分割出隐约可见的其他颜色,照在烟染的眼睛上。她揉着眼睛坐起来。
入眼看见的第一样物事,是浅色被单上站着的一只小小的棕色东西,此时此刻正用更小的爪子拨弄着她散在被单上的头发:小猫头鹰的眼睛瞪得圆圆的,是和鱼人姑娘一样的金色眸子,可惜因为太小了,看起来本来该很威严的眉羽真的像猫一样软绵绵的垂下去,也不会眨眼。
但烟染会。
她坐在那里,眨了一下眼睛,伸出手去一点点的把被单上的猫头鹰笼过来,笼到自己身上。长着鱼鳍的细长手指伸出去顺了顺它的羽毛,又顺了顺。“……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回答,当然没有回答。猫头鹰在几秒钟里连续换了几个姿势看她,仿佛不理解为什么一夜之间这个房间的女主人就换了脸多了尾巴和鱼鳞。烟染拨弄着它有一点刺痛的鸟喙,看着桌子上的账本,眉眼之间在想什么东西。
封闭的城堡里当然不可能有鸟随便飞来飞去,就算有也不可能这么干净,就算干净也不可能这么听话。不是外面那几个放哨的士兵养的,就是这里的主人养的。而城堡二楼是主人和贴身女仆的房间,就算士兵被允许养鸟,也不可能被允许让鸟飞进这么私密的地方……所以这鸟的来历其实一下子就知道了。
并不一定所有人都觉得烟染很漂亮,很勤快,很招人喜欢,但以前大家一致觉得烟染很聪明。
这并不是太好的事。
烟染来回摸着猫头鹰,表情笑了一下就消失,想着。鱼人是不该特别聪明的。
用鱼人这个词来称呼她们这个群体并不是特别合适——这也是她被送去读了书,学了知识后才知道的。深海鳗鱼“黄泉丽带”被发现了一百多年,至今还保持着鱼类最深潜水的记录,却不知道是因为这个世界已经没什么气力和技术去继续探索深海,还是因为深海残存的活物只剩她们这种鳗鱼了。
黄泉丽带一开始是靠着漂亮的鱼鳍和如同缎带般的晶亮身躯出名的,最大能长到一米多,但在深海的恶劣条件下,这样的尺寸是很罕见的。后来地面上的人们发现这种鱼身体分泌出的黏液,带着香气的黏液无论外敷口服都能明显的回复体力精力,所以捞了很多上来人工养殖。但无论再怎么养殖,她们曾经就只是普通的深海鱼而已……所以再后来的“培育”,就不是她能理解的范围了。
她在王城见过一次那样的“培育”……把鲜活的成年雌性鳗鱼全身插满五颜六色的管子,丢到巨大封闭的机器里,鱼会在机器里半死不活的抽搐整整几个星期……等到再把机器打开的时候,变得更大的她们就有了像漂亮女人一样的上半身了。
机器揭开的那一天就算是她们的生日,从那一天开始,她们能活大概三十年,不会再长大,也无法生育;被培育出来的她们会被集体送去学习一些简单的东西以开心智:学习礼仪,家务,有些能学会说话,有些甚至话都不会说,只能打简单的手势。
这段日子会持续大概半年就结束,然后她们被明码标价的摆在店里的大鱼缸里,明码标价的往外卖。烟染至今也不知道那样的“培育”到底是为什么……但她清楚自己本质上还只是一条鱼。
自己只是长得很像人,头脑也很像人的鱼而已。
人有些东西鱼终究是没有的,比如双脚,比如腿;比如朋友和家人……比如爱情。
烟染带着起床气想了一会有的没的,打了个哈欠,小猫头鹰似乎是被吓了一跳,扑扇着翅膀就飞出房门了——鱼人确实也是有打哈欠的动作的,只不过和正常人不同的是,并不是通过脸上的嘴:刚刚她背后的鱼鳃突然大开了一下,就算是了。
但无论是人还是鱼人,肚子发出咕咕声音的时候,表现的倒确实是同一个饥饿的意思。
……
第一顿饭吃什么其实是早就想好的事情。
烟染从箱子里翻出来几罐路上买的速食鱼粮,裹着睡衣游到了三楼的厨房,找来一个大碗搅拌了起来。又点火烧了一壶水;把开水倒进碗里的时候有氤氲的热气,泡开压缩鱼粮需要等十分钟左右。她站在桌子边上,看着那个渐渐有些香气的大碗,发着呆。
鱼人吃的东西和人类是不太一样的,也不仅仅是食量的区别。一些对于人类算是珍馐佳肴的东西很不幸的对鱼人而言难以消化。绝大多数的她们还保持着深海里尚且是鱼时候的习性: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于是这种混合了小鱼干和虾米的压缩鱼粮在鱼人买卖的一向很好,可以当主食吃也可以泡汤——鱼人的主食倒是能吃一些玉米面和荞麦面做的东西,但那些也就不算速食的范围了。
她花了几分钟把厨房大大小小的柜门开开关关了一遍,果然找到了袋装的荞麦面:看来这厨房真的大而不空,倒是一件好事。
烟染去找了个小一些的锅,把荞麦粉用温水调成稀糊,清水烧开,煮沸了搅匀的粉糊,又跟了几分钟小火,荞麦粥就算做好了。她用锅铲挖了一点,送到嘴边尝了尝,情不自禁笑了一下:鱼人对快乐的期望是真的很低,一碗比鱼粮温和很多的荞麦粥就可以做到。
鱼人就靠着厨房的桌子喝粥,从女仆装的围裙里摸出东鹤的日志来,一页一页慢慢看着。
前任女仆确实有很多东西没来得及跟她讲,但很多东西,明明是一两句话就可以交代明白的。这比麻雀大了无数倍的小城堡内部倒还一样保持着五脏俱全的特性:矮一些的副塔完全是给客人用的,好几间来客卧房和厅堂上下连接在细长的塔楼里;主塔从下到上分别是旋转梯,瞭望口和烽火台,东鹤在烽火台更高处的屋顶上画了个圈,标注着:看星星的地方。
烟染又笑了一下。
这荒南城大概是两百年前建的,那个时候其实也不算城堡,只是个规模稍大的军队据点。后来国土扩张,周边迁来不少村落,据点也就没了军事意义,壳子被收拾了一下改成小城堡,给王城某些喜欢乡野风情的领主度假用,但这年头纵马田间的生活实在没人喜欢,城堡也就越来越无人问津,直到最后边上的猎场都签给附近的村民去种了田。这附近能看见的地皮现在几乎都是村民的,只有城堡后面的地皮早年修成了个小花园才免于一劫,那算是城堡唯一的露天领地了。
快秋天了啊……花园这种地方不提前铺地网的话收拾起来会很麻烦,这几天应该去一趟。烟染喝着粥继续往后翻。
这座荒南城现在的主人,也就是她现在的主人——华介将军的职位其实远远不该住在这里的,[破晓部队]是东国精锐中的精锐,战事上所向披靡,完全算得上东国核心力量,能统领这种部队的将军在王城岂止是大官,枪杆子里出政权,只要手里有兵,讲话都比文官硬很多分。
这个阶层的人在王都分到一座副城并不是什么难事……但他前年就硬是搬出了王都,跟公主要了这块地,一个人跑来住。华介将军今年二十九岁,无婚无后。早年靠着先辈的关系进入王都,一路有了兵权……王公贵族的过往,标准的像一台机器,没有也不能有一丝污点。
也可能是被王城那群说婚的公主小姐们搞烦了,所以跑到她们不愿来的乡下躲着呢?烟染想,好像还挺合理的,如果没有昨天东鹤行李里那件一闪而过的婚纱的话。
她接着把笔记往后翻。华介将军的日常很简单正常,平时的工作主要就是写文件,来客人的话会有下午茶,偶尔去附近村子散步,去山里打打猎;再不然就是画画,有时候在画布前面坐到晚上,但一笔都下不去;之前吉尔和烟染说这新主人是武将里读过书最多的,又是读书的老爷们里军衔最高的。
再后面就是乏味又形式的物资出货进货记录,每日日志和琐事记载,这些也需要看,但一时半会看不完;再后面……东鹤竟然还记了很多和她和主人行房的细节。
烟染只扫了一两眼,就有点慌张的直接翻了过去。
这时候没什么原因的不想看……也没什么必要看,毕竟鱼和人做那些事的方式是完全不同的。
合上笔记的时候,一锅粥喝得也差不多了,烟染用锅铲一点一点把最后一点粥从锅里挖到碗里,冷不防厨房门口闪进来一个士兵,她吓了一跳,手里的粥差点洒了。“……军爷早安。”
那士兵三十来岁,看起来也是刚起,头发凌乱,盔甲还没穿戴整齐,他迷迷瞪瞪的看了烟染一会。“嗯。嗯……?小东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