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阔的地下大厅里灯光黯淡。
仅剩的灯光，在人为的操控下，都照向了大厅中央这个巨大的水池……或者说，一个大的没边的营养液池。灯光让这个奇怪的设施在黑暗中如同一块硕大无朋的橙色宝石一样微微发光，而这宝石的纯度也并不敢恭维，其中的无数浑浊杂质和气泡都让这块宝石的橙色并不纯粹——更何况最大的那块黑点，一个人一样大的黑点，似乎在缓缓的移动着。
——向着水面移动着。
研究员野葛站在营养液池上方的铁桥边。
他离得非常近，一弯腰手就能碰到水面，若是有人从后面轻轻推一下，他都会不可避免的掉下去——虽然这能过肺的营养液是淹不死人的，但开头被呛的那两下，也并不会太好受。
虽然不会有人从后面推他，他还是已经在这个不是很安全的桥边站着等很久了，表情也有点急。
池子中心深处的那个黑点，那个人，已经快浮到水面了。
野葛急切的蹲下身子，伸出手来，想直接拉营养液里那个纤瘦的影子上来。然而营养液的水面哗啦一声，伸出一条同样细瘦的胳膊——当然没有拉野葛下水，只是表示安全的摆了一下手。
“不用。”这花了半小时才从水里浮上来的人开了口，竟然是个女声，声音不高，有种听就能听出来的病弱感。“我自己上来试试。”
野葛抿了抿嘴，站起身来。“……科姿姐姐又是三天没吃饭了，腿会使不上力气的。”
对方笑了一下。“所以才要自己上来试试。”
她终于抓住铁桥边的栏杆，深吸一口气，费了好大力气，才把自己看起来并不重的身体从水里挪出来。
……
从水里爬出来的女子毫无疑问是个美人：一个又高又瘦的，看起来弱不禁风的美人。一头自然卷的过肩发竟然是黑白相间的。黑是年轻人自然的黑发，白是老年人自然的白发。她有一点娃娃脸，脸颊皮肤虽然白皙却很是黯淡——看起来虽然算不得少女了，但离老太婆却一定还有起码几十年的距离。
她全身都是那样黯淡的白皙颜色……那是很久不见阳光的人才会有的肤色，很白，但没什么活力可言。
野葛的表情有一点怯生生的走过去，把手里准备了很久的宽大毛巾递给她，擦干身上的营养液。又回头去推了准备了很久的小推车来。
推车上已经有准备好的衣服，修身的黑色短裙，青色的高领编织毛衣，还有一件毫无疑问是研究员才穿的白大褂，和野葛身上样式差不多。但因为身高的关系，看起来尺寸大了一些。
这些显然不是临时凑合穿的衣服，因为短裙旁还叠着一副干净的黑丝袜，蕾丝边很精致，丝袜末端是蹬脚开口的款式。如果不是这个女人爱穿的话，是没什么理由摆在这里的……野葛有点担忧的看着女人扶着推车，摇摇欲坠的一件一件自己穿衣服。等她终于穿完了，整理白大褂的衣领的时候，他又递来一双毛茸茸的拖鞋。
这又软又多毛又暖和的拖鞋明显是在家才会穿的款式，他们好像就是住在这个地下大厅里的。
黑白头的女人穿拖鞋的时候还剧烈的咳嗽了两下，她又高又瘦，咳嗽让她整个身体都在抖。“……你昨天喊我起来也可以的，我又不会病出什么事，还能帮你盯着点实验结果。”
野葛笑了笑，转身去收拾手推车。“科姿姐姐是伤风的人，我求了很久上面都不肯给药，所以想想还是泡恢复了再出来的好。”
这被唤做科姿的黑白发女人抽了下鼻子，没有多说什么，拿起推车边上一根样子有点奇怪的拐杖，一步蹭一步的从铁桥尽头的楼梯走到地面上去；明眼人能一眼看出来她并不瘸，只是腿使不上力气而已。
大厅一端的弧形墙嵌着巨大的曲面屏幕。虽然有着惊人的尺寸，却不知是因为电力不足的关系还是别的什么，显得并不是很亮，走近才能看清；科姿高高瘦瘦的背影拄着拐杖，终于走到屏幕面前同样宽广的操作台前，一只手熟稔的按着一些东西。
野葛走过去小心翼翼的看了看，然后好奇的问。“……科姿姐姐，是要看几天前来过的两个将军大人吗？”
科姿想说话，可能呛到了嗓子，又是一阵剧烈咳嗽，整个人都好像要咳散架了。野葛急急的拍了半天她的后背才缓过气来，咽了口口水才说。“……不是两个，是一个，那个男的。”
野葛看了一眼屏幕。“华介将军我以前见过几次……但他三天前好像也是第一次来这里。”
“他若是常来这里，我就不会奇怪了。”科姿低头按着操作台，淡淡说。
“奇怪？”
“他们那天来的时候我其实睡醒了，那迷雾部队的女人见到神王必然一副恨不得千刀万剐的样子，我何必从池子里出来热脸碰冷屁股。”科姿说，捋了一把头发。“我本身也很烦她那一套家国武士的做派，后面就在池子里装睡听你们讲话了。”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但这池子直径一百多米，又隔着厚玻璃和粘稠的营养液。常人若是泡了进去，怎么可能听得见外面讲话。
但野葛却好像对这一点根本不在意一样：“那……科姿姐姐觉得哪里奇怪了？”
“那个[破晓部队]的男人身上，有神王的味道……女神王。”科姿说。“闻起来还是年轻的女神王呢，你不觉得很有意思吗？”
“可是……”野葛迟疑着。“将军大人们常年征伐，在疆土外面和科姿姐姐的同族们鏖战……有一点味道，再正常不过了吧？”
“说什么呢，那是血气，不一样的，血气换了你也能闻出来。”科姿斜他一眼，眯了一下的眸子里却没有嘲讽，而是一点非常温柔的眼神。“……可是他身上的味道，和你身上的是同一个性质的，懂了吗？”
野葛脸一红，没她回什么话，看起来却有点腼腆了。
“我只是觉得奇怪而已……换做是别的事情，被软禁在这里一定什么也查不出来。”科姿扫了屏幕一眼，有点不屑的笑一声。“但要是跟神王有关的事情，我可不想知道都难……”
她扫着屏幕上枯燥乏味的资料，眨了眨眼睛，突然问身边的野葛。“这个华介将军的领土在哪？”
“在！在……”野葛手忙脚乱的操作控制台调出一张地图来。“……在荒南省荒南城，离王城直线距离60公里左右……但中间隔着两条山脉裂谷，马车来往的话一天时间是不可能的……”
科姿轻轻拍了一下他的头。“是不是傻，知道距离就可以了，难道你赶车带我过去？”
野葛摸着头不好意思的笑着。
“60公里，有点超出能力范围……啊，但城又不会动，我勉强试一下吧。”
科姿伸手，把拐杖放到一边。她俏生生的站在那里，做了个和病怏怏的气质很不符的伸懒腰动作，脊梁到脖颈的骨节隐约作响；她放下胳膊，长出了一口气，突然甜甜的笑着吻了身边比自己矮了个头的野葛一下。“我要是突然摔倒了，你可记得扶我啊？”
男孩子的脸可是已经红得不像话了。“嗯……”
科姿笑着转过头来，闭上眼睛，笑吟吟的表情消失：她伸直的双臂像是在虚空拥抱什么东西；肉眼是看不见的，但的确是有一条完全隐形的线以她为圆心，在那一瞬间，以一个完美的圆形扩散出去了。
野葛紧张的看着科姿。
他知道科姿在干什么：这东西好久没用过了，伤身体是难免的；虽然伤身体对于她来说也不算什么大碍，但若是有了突发状况，总是有一点担心的。
科姿坚持着那个姿势足足有半分钟，突然睁开眼睛，身体像是被震了一下般失去平衡，向后摔去。
一旁的野葛连忙冲了上来，少年比科姿矮一个头，当然接不住她的高挑个子；他动作熟稔的跑到她的背后，一手扶住她的后脑勺，胳膊拦住她细细的腰肢，两个人就用一种很慢的速度一起摔到地上。
他这动作熟练的很，看起来已经在过去做过很多次了，所以摔到的两个人根本没有一点疼痛。
被扶起来的科姿不停咳嗽着，却看起来比刚刚好多了。野葛忍不住问。“科姿姐姐……你看见什么了吗？”
“有意思。”科姿苍白漂亮的脸，像是知道了什么新鲜事物一样，有一点兴奋的红晕。“……太有意思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