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的事情就记不太清了。
两个人掐着时间,又在小镇上溜达了一会,买了一些有的没的,然后就坐马车往回赶路;抚子在时间观念上靠谱的很,她们赶回荒南城的时候,天确实还没有黑。
或者说还没有全黑——除了天边有最后一点亮光,夜幕已经染遍头顶了,所以其实也并不算很早。到大门的时候,城堡客塔的灯亮着,大概是那内莉小姐已经回房休息了。
现在休息未免有些浪费荒南静谧的夜,但时间无论再多多少,她和这里的男主人似乎都发生不了什么……抚子勒马,车稳稳当当的停在城堡正门口,她朝拎着大包小包下车的烟染招手。“今晚回家陪妹妹,我就不在城里过夜啦,送完马就走,鱼妹妹明天见。”
“是……谢谢抚子姐姐。”
金发女骑手笑一下,赶着车就走了,背后守门的塞拉尔和荷曼帮烟染推开门。
——其实算下来华介回这城堡也就堪堪二十四小时左右,她和自己主人相识的时间只怕连一天都不到,却有种没来由的紧张感:虽然华介左看右看也不像那种会因为自家下女被人拉去逛了一下午街就大为光火的男人,但自己这女仆刚刚见面第二天就开小差,怎么看都不太合适……烟染游过大厅要上楼的时候,看着大厅对面的门犹豫了一下。
……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有点想去小花园的那块坟墓前看看,上面的女孩子是怎样的。
前天晚上烟染收拾那里的时候遇见了华介,所以没有来得及拂去墓碑上的落叶。
现在去看一眼的话没人知道,但自己并不是该知道太多事情的身份;不去的话自己又迟早会打扫到那里,毕竟东鹤的女仆日志上没写那小坟墓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地方……烟染为这小小的纠结在楼梯口足足拍了半分钟的尾巴,最终还是被培训出来的职业素养胜了一筹,摇摇头朝二楼游过去。
该知道的事情会知道的,不该知道的事情自己绝对不能刻意去求知……烟染想,这总是没有错的。
所有鱼人女仆都做得到这一点,但能像她一样在心里把这准则勾勒出清晰字句的,实在是太少了。
……
二楼走廊的壁灯只点了一半,很暗。
华介房间的门打开了,灯光从那里面射出来,照亮房间门外的方寸之地;烟染弓着尾巴一点一点蹭过地毯,不敢出太大的声音,姿态的性质有点类似在地毯上踮着脚走猫步的女孩子。
滑到房间门口的时候,看见里面伏案工作的华介背影,大办公桌前的男人像是在低头写着什么,肩膀比窄窄的椅背还稍微宽出一点,已经不知道在那里坐了多久,他没有开电灯,油灯好像烧的只剩下一点儿了。
桌上有酒杯,里面还有半杯黄澄澄的液体,不知道是酒还是什么——这当然是他自己倒的,因为该给他倒酒的人下午开小差去邻镇逛街了。
烟染觉得自己做的实在不是很对。她靠着门框偷偷看了一会,刚想硬着头皮游进去,里面的华介突然开了口。“烟染。”
这是他第一次喊自己的名字,烟染吓了一跳。“……是!”
华介头都没回,就连手上的笔都没停。“下午去买什么了吗。”
“是……妾身下午开小差和抚子姐姐去邻镇买东西了……非常抱歉!!!”烟染慌慌张张的一鞠躬,头都快碰到地上了。“妾身以为主人和内莉小姐有要事相商就先离开了……都是妾身的错下次会提前请示主人的……!!!”
华介沉默了一会,好像没想到烟染是这样的回答,半晌停了笔,回头看了烟染一眼——和烟染手上的几个大大小小的包裹,她刚回来,还没来得及放下。
男人像是微不可见的叹息了一声,又转过去写东西了。“荒南冬天冷,你没带厚衣服来的话,就多买几件。钱用城堡总账付就可以。”
烟染怔了一下。“是……”
鱼人身份低贱,没有自己的钱,下午买衣服花的确实是城堡的账,本来觉得自己做的很不对来着,没想到自己的主人也准备让她这么做来着;华介嗯了一声。“你去再倒杯苹果醋来,把床单换套新的。”
原来杯子里装的不是酒,是苹果醋,也算是很温和的提神类饮品了。
“是。”烟染想了想,又说。“……夜里喝苹果醋太凉了,妾身给主人煮热咖啡可以吗?”
“好。”
煮咖啡简直是入门得不能再入门的女仆技能了,烟染去厨房花了十分钟搞定的也不止是一壶热咖啡,还有一个微热的三明治,里面夹着火腿切片和流黄的煎蛋,烟染把这两样一起放在托盘上,利索的游回来。
华介还是在那里写东西,离得近了看得清楚,应该是长长的公文书。烟染把托盘轻轻放在桌子上的时候,他好像又“嗯”了一声,又好像是听错了,根本没有反应。
烟染暗自松一口气,去换床单。
这床临近了才发现其实很大,虽然还是收不住她彻底伸直的鳗鱼尾巴,但也足够她来来回回在上面滚上很多圈了;床太大了,两边绕来绕去的很不方便,她就只能在床上伸出半个身子去直接够对面的床角……要换的新床单是颜色很正的海蓝,上面象牙白的刺绣也是海浪的。
于是她就有一点像条在海浪里扑腾的鱼。
等她意识到一条鱼这么反复扑腾可能不太雅观的时候,华介好像已经看了她很久了,毕竟人吃三明治的时候当然不会继续低头写公文;华介忽然开口。“买了鱼,一般都要尽快吃吗?”
这当然不是听起来的那层意思。
烟染拉床单的手停一下。“妾身也不太清楚……主人喜欢妾身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
“明天晚上吃你吧。”华介说。“你把那间房提前收拾一下,很久没用了。”
那间房指的就是走廊尽头那件和侍女行房专用的房间,烟染眨一下眼睛。“是。”
华介吃完了那个三明治,就继续低头写公文了,仿佛刚刚聊的真的是菜市场上的买鱼吃鱼——但无论是哪层意思的话,对烟染的身份而言也确实没什么值得奇怪的。鱼人姑娘抿着嘴唇换完床单,握着双手游过来,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妾身下午在邻城看见的,想着主人应该需要……就买了一个。”
她手里的小盒子打开是个烟嘴,实木和绿石拼接的,不算贵重的东西,但也绝不便宜。
这东西其实很实用,但抽烟越频的人反而越容易丢这类小东西,火石火机也是一样,所以用的人也不多。烟染笑一下。“……主人怕丢的话,妾身就帮主人带着。”
华介从椅子上站起来,把烟嘴拿过来看着。他的眼神并不是很认真,但是伸出手去把烟染搂了过来,摸了摸鱼人的头。
烟染忙了一天,完全没和他像现在这么近距离的接触;华介那张年轻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却有一种和年龄全然不相符的疲惫,像是一个刚刚丢了重要东西又找不到的少年,明明有归宿的灵魂却无处安放,寂静而苍凉。
一瞬间烟染觉得这张脸不是她看过的图片上的脸了,这本该是个鲜衣怒马的人才对;可她见过的那匹马早就已经老了。色调并不鲜明的睡袍也烫得不好,褶皱很多,领口上有一点明显的灰尘。
生活精致的领主贵族们是不会漏掉这么明显的地方的。如果不是别人很不会照顾他,就是他自己很不会照顾自己。
或者是不会,或者是忘了照顾自己,又或者是不想照顾自己……谁知道呢。
烟染伸出带着蹼的五指,稍微蹭了一下华介的领口,蹭掉那一点灰尘。“……主人这套有点脏了,妾身帮主人换一套可以吗?”
“其他的也一样。”华介说,手指梳进烟染的头发,顺了一下,就拿了出来,他又坐回椅子上。“明天一起洗了吧。”
“是……那妾身先去收拾衣服。”
华介没说话,没说话就是默认。烟染她们学了那么多做女仆需要的东西,这点东西当然看得懂。而华介又叫住了她。“烟染。”
她在门口回头,看见孤灯下的华介,笑了一下。“……主人还有什么事情吗?”
他喊烟染的名字的时候,她总会有一点紧张。
这当然不是刚做几天女仆的那种对新工作陌生的紧张感,而是她不知道她的主人接下来会说什么:她来到荒南之前,已经强迫着自己看过不知道多少自己这个主人的资料,他的每一条生活习惯,都早就背得烂熟于胸……她知道了那么多关于他的东西,也最终到了这里,见到了他的真人,但直到现在,却还是感觉自己一点也不了解他。
人实在是太难了解的东西了。华介说。“你会喝酒吗。”
烟染点头。“可以的……除了烧酒,妾身都可以喝。”
华介嗯了一声。“厨房里有清酒,你再拿两个杯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