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
落叶和遮蔽物早就扫干净了。荒南的晴天里日光倾城,阳光有着无论四季的温暖,所以即使是照在这方用料华贵的精致墓碑上,也让这意义沉闷的东西看起来并不是太阴暗。
烟染垂下的手里还握着长杆的扫帚,罕见的没有热火朝天的干着活;她扫开了花园里这处小地方之后,看着那天没有看见的这块墓碑,已经发了好一会的呆。
墓碑下面的名字用花体刻着爱丽丝。
爱丽丝,一个在大街上喊一声会让起码四五个普通女孩一起回头的名字,但这个爱丽丝却长得一点都不普通。墓碑上照片里的女孩子二十来岁,她闭着眼睛,表情是甜美大方的微笑,一个人只要在东国物欲横流的社会里呆上短短一年,就不可能做得出这种微笑来。爱丽丝的黑长发有一点打卷,却梳得干净整齐,没有任何一缕突兀挑出的头发,额头上的刘海是个单独的卷。她黑发下的一张脸圆圆的,又年轻又可爱。
烟染伸出手去,像是想摸一下那张脸,却又放下了。
死亡在东国人的文化里并不是非常缄口不言的东西……有事业的成年人提前给自己立好遗嘱也没什么值得诟病的地方,他们写了遗嘱,把后事交代好之后,遗照也会顺带着拍一张,毕竟没人想自己在自己的墓碑上贴一张突发事故的铁青脸——而拍照的时候,没有人会闭眼的。
闭着眼的微笑都是死的笑,是人死了之后,入殓官在尸体的脸上很费心的捏出来的;这张照片里的女孩子无论怎么看都只能给人活泼温暖的感觉,而此时此刻却贴在墓碑上——墓碑是全世界最冷的东西,因为不仅石头冷,看墓碑的人心里也会冷。这样子多难过啊。
仅仅站在这里看着这张照片就让人难过,让一个华贵善战的将军都难过到再也娶不了任何人了……想娶的人已经入土了,那一抹微笑纵然变成了永恒,却没办法再拥有。
那么难过的心,要怎么再打起精神娶其他的女人?
烟染复杂的目光终于从墓碑上移开,一条鱼本不该有这么复杂的眼神的。
她在走神,手里的扫帚没有规律和力气的在满是落叶的地面上划拉,心里乱糟糟的。直到她听见漫长洪亮的摩擦声:荒南城的城门并不高大,但想悄无声息的随意推开也是不太可能的。
她好像想起来会为什么会开门了,把扫帚放在一旁,就提着女仆裙子急匆匆的朝正门游过去。
……
豪华宽敞的马车,停在荒南城已经打开的大门前。
在车边站着的抚子像是在秋天里也嫌热,黑皮的短外套被她缠在了腰间,女骑士抱着肩膀,靠在车轮边上等待;她面前守门的士兵们竖持武器,低头半跪的行着骑士礼。
他们用什么姿态欢迎客人来,自然也就是用什么姿势送这客人走。
从楼梯上慢慢走下来的当然就是内莉,按照日程表上所写的,她本来该今天下午日落时分离开荒南城的。但这个历代经商的豪门大小姐看起来什么生意都没有谈成,既没有把那条沙滩送出去,也没有把自己送出去——昨天晚上是烟染陪华介上床睡觉的。
赚钱效率精确到每分每秒的商人们当然都精明,留在这里已经没什么必要,何必等到下午再走……烟染从后面游过来的时候,她已经走到门口了。“内莉小姐是要提前离开吗?”
其实没必要开口的,烟染心里也不想和这大小姐多说一句话。但这是她的职责,不问也得问。穿着华丽洋裙的大小姐回过头来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依旧平淡得像个布娃娃。“是。”
烟染双手握在身前,垂眸弯腰。“客人离得突然,能否请稍等……主人昨夜宿醉,妾身这就知会主人下来送别。”
内莉站在原地,看着烟染的眼神并不单纯,那有点像昨天中午她的女仆看着烟染脖子上链子的眼神。大小姐微笑说。“你主人大概自己也不想来送我……昨夜如果真的宿醉了,他哪里有时间吃香喷喷的鱼?”
这句话里的意思太多了,正常人在一秒里都理解不过来,更何况一条鱼。
内莉背后的女仆抿了一下嘴,差一点失礼的笑出来,那绝对不是让人觉得美好的笑。而门外马车边抚子的脸色也微微变了。内莉给烟染留了一下意味不明的微笑,转身踩着优雅的步伐上了马车。
“老子当了这么多年兵,跟着将军什么地方没去过,唯独龙骨城的人他妈这么多年都是一个鸟样。”马车远去的时候,城门也关上了,守门的荷曼收了礼才骂了一句,他想吐口口水来着,但一瞬间反应过来总不能吐在城堡地面上,总算是憋回去了。“走到哪都一副必须被人捧着的样子,稍让她不顺就指指点点的,名门贵族就这一副样子???”
“你讲话总不能一棒子打死,咱将军也是贵族,还是没什么毛病的贵族。”他对面的塞拉尔说,为难的看了看站在那里的烟染。“……只是难为了我们鱼妹妹。”
烟染眨眨眼睛。“妾身本来就是给人使唤的,说两句不要紧。”
“但小抚子心里可是要紧得很,你看她刚刚脸色都青了。”塞拉尔笑道。“这一路抚子的车一定会赶得又快又颠簸,哪里有石头就往哪压。晕车差不多是龙骨城人的通病,鱼妹妹要是心里委屈,想想那两个小娘们下车之后扶着车轮大吐特吐的样子,心情就好多了。”
烟染也抿了一下嘴,她心里确实不怎么委屈,虽然笑不出来。
其实刚刚那几分钟,并没有让她的心情如何波动,她甚至都没把内莉的那句话当回事……忍辱是下女们最常遇到的事情,她们在这方面甚至被受过好多好多的训练:被蒙着眼睛连扇二十个耳光之后还被勒令要求笑得开心的鱼人姑娘们,怎么会因为内莉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而委屈?
但烟染现在笑不出来,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跟内莉没有关系。
一点关系都没有。
二楼静悄悄的。快正午的阳光从走廊右边的一排窗户外斜斜的照射进来,空气里有肉眼可见的尘埃。
华介还没起床,可能还没睁眼……男人昨晚喝的不算多,但醉得不轻;喝多和喝醉本身也不是互相绑定的事情,更何况清酒这种浇愁更愁的东西。烟染八点半做了份早餐送进去,是一杯手磨的咖啡,两个火候很好的流黄蛋和一片烤透的羊腰肉,华介若是现在还没起,这些东西应该都已经在桌上凉透了。
但烟染觉得应该中午再去收盘子,她现在有别的事情要做。
鱼人姑娘站在走廊的这一头,站在合欢房的门口,在手里的一大串钥匙里找了半天,终于挑出一把钥匙来;门上也对应着挂着很大的一把锁,很大很重,就好像连这扇被锁上的门不想让人碰似的。
这地方的确不该让外人碰,甚至连看一眼都不合适——东国的文化在这方面讲究很多,有钱人都会在家里弄个专用的房间来做男女之间的事情。卧室就是单单纯纯用来起居的
,所以这间房相对的更没什么起居功能,里面当然都是些非常非常隐私的东西和布置,家主若是有些见不得人的爱好,也都在这间房里……这种房间对于整个房子而言就像姑娘裙子里的内衣一样,门怎么可能随便开?
但现在烟染不是外人了,因为昨晚她的主人说今晚要在这里吃鱼,吃她。所以她打开锁要把这间快一年多没开的房间打扫一下,多简单的道理。
钥匙插进大锁里流畅的转了转,锁就开了,她摘下来,却没有立刻推开门。
……这扇门的里面,自己的主人华介在这方面会有什么样的隐私和爱好呢?
烟染从来没有去过别人家里,当然也不知道别人家里的这间房里都是些什么东西。但她有关这些学过的太多了,听别人也说过太多了。她知道王城那边好多有权有势的人,在这种事情上的想象力丰富得不可思议,在这想象力上延伸出来的癖好更是随便说一条都会让人瞠目结舌半天,香艳的,糜烂的……
她咬着嘴唇推开了门,然后怔住。
这个房间却是出乎意料之外很多倍的宽敞精美,换句话说,完全就是另一间装潢精美的卧室。一眼望去,没有任何想象中低迷糜烂的东西。即使落了些灰也能看出家具成色都很新:一张很大的铜架双人床罩了精致的深蓝绸缎,枕套是雪白的,配着被子上刺绣着的大片大片白色浪花,颜色鲜豔,栩栩如生。屋角和左右床头柜都有硕大又精致的花烛,足够烧一晚上不用换;床前整整齐齐的摆着一双拖鞋。
烟染提着灯弯腰去看,是粉红色的露趾拖鞋,绣花绸缎纤小轻软,精致的做工明显不是市面货。
这当然是女鞋。是东鹤之前穿过的鞋吗?要有多漂亮诱惑的足趾才穿得起这双鞋?烟染想着,她如果有脚的话……能穿的拖鞋是什么样子的?
虽然世界上很多事确实可以有如果,但这一件偏偏没有如果,她是鱼。烟染把灯举高,往房间的高处照着,想着。
她一照才发现这屋子的上面另有乾坤,这里是城堡二楼唯一一块突出来的地方。在粗糙古朴的城堡墙壁上,镶嵌了很多块平滑光洁的玻璃窗板,抬头就是整个天空:她看过荒南的夜,乡野的天空月朗星稀,是昼夜灯火通明的王城所无法企及的。万里无云的夜空竟然是深蓝色的,一轮弯月陪衬着无数一闪一闪的星辰,那么奇妙的景色。
在无暇夜空下交融的男女,在高潮后的余韵中深陷在豪华高档的布料里,肩并肩看着星空,说着絮絮情话,是多么浪漫的事情……相比之下,那些仅图一时快感的奇淫技巧又是多么的无趣和不堪。
烟染把抱进来的一捆清扫工具放在门口,小心的关上了厚重的雕花门;她缓缓游到那张又软又舒服的大床边,犹豫着伸出手去触碰着床单,又慢慢的躺下。
鱼人姑娘长长的丰腴尾巴像蛇一样卷起来,卷到胸口,盘成一个柔软的团。她抱着自己的尾巴,像一个抱膝侧卧的人类女孩子,脸庞深陷在光滑的被褥和床单里,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背后的鳃瓣微微张合,像是在缓慢感受这个地方的气息;她的气息,也慢慢的染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