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名思义,铁象城的标志就是只象头——却不是铁制品,而是上好的黄铜铸出来的。
从天亮时候开始,挂着这种标志的路标已经从车窗外闪过起码五六个了,可能两三里就会出现一次——很难说过车是什么时候才算开进了这个铁象城的地界的,这座靠着南部边境热带丛林的古城,似乎在范围上并没有一个明确的界限——可能那些标志的意思是告诉旅人还有多久才能进入铁象城……也可能是在反复着提醒着旅人,他们已经在铁象城的范围之内了。
国道边沿途的建筑确实是在一点点增多。从一开始的农田民居,到后面一些几层楼高的村落,荒野的气息愈发单薄,城市的味道也越浓重。这样的气息达到最浓郁的时候,国道大路的尽头出现了一堵城墙——铁象城境内的绿是和荒南的暖绿不同的,这座在森林中拔地而起昌盛几百年的巨城的绿更加的深邃壮阔。城墙极高,上面依稀爬满了不知道多少个岁月的爬山虎,但那扇大门还是很新的。
常用常开的城门当然不会长爬山虎这种东西。抚子把大车开到城门面前才缓缓停下。武装到牙齿的守门士兵就走来两个——一个守卫,一个问询。“欢迎来到铁象行省,城门还有十五分钟开放,请先出示身份证件登记。”
后座的烟染竟然没睡醒,鱼人姑娘裹着毯子躺在华介怀里。男人掏出一个小小的纸筒递给抚子,抚子又递出了车窗。卫兵双手接过,只看了两行,脸色就变了一下。“……末将见过华介将军。”
华介摇下后座的车窗,垂眸看了他一眼,温和的说。“来早了一点,城门开吗?我们在这等一会也无妨。”
“这怎么敢耽误将军大驾。”士兵赔着笑。“末将若是不给将军开门,才真的是大错了。”
他回头用力做了个特殊的手势,两个士兵就跑上塔楼去打开城门了,华介微笑一下。“修伊有吩咐些什么给你们?”
“是。少主前几天亲自来这里吩咐过,说将军好静,来的时候就不安排迎接了。”士兵说。“……但少主又说总不好事事都让将军亲力亲为,免得少主失了自己地主之谊;所以还是给将军准备了一点东西的。”
城门已经开了,塔楼里的士兵拎着一个小箱子一路小跑出来,递给站在车前的士兵。箱子打开,里面是满满一排铁象城标志的胸章。士兵小心翼翼的把打开的箱子托向车窗。“少主托我们转交给将军这个。这个算是少主世家才能持有的最高标记……有这个的话基本上可以在全铁象城所有区域内自由出入,包括少主的领主城那里。这样也方便将军随时去找少主;不过少主说也可能先来找将军,将军的下榻处他已知道了。”
酒店是抚子订的,把着方向盘的金发女人听到这里,不由得干笑一声。华介倒是没什么反应,从车窗里把那个箱子拎了进来。
“我知道了。”他说。“谢谢你。”
……
“……老实说,很多时候我跟着你享受这种顶级待遇的时候,心里确实优越的很。”抚子趴在方向盘上,慢慢把车开进铁象城,看着士兵还在后视镜里标标准准的行军礼。她感叹的跟后座的华介说。“这车上随便换个人坐你的位置,我们就得等十五分钟才能进城了。”
“他若非让我等,我也不会怪他什么。”华介摸着怀里烟染的头发慢慢说。“守些规矩总是好的。”
“但守规矩和死守规矩是两回事。”进城之后人就多了,铁象城的大街上也没几辆汽车,但马车多得很,抚子只能把速度放到最慢,小心翼翼的左摇右晃着,融进这座繁华城市的车水马龙里。
铁象城是座风情很浓的城市——各种意义上的风情。起码整个荒南行省的领域里是看不见这么长这么窄这么挤的街的,路上车多,路边楼多,楼和车之间人更多。比闲适的荒南人多出了不少活力,每个人看起来都在有力的动着:有力的干活,有力的生活,有力的做着一些事情。拥堵的街上很吵,叫卖声,马嘶声,车轮声,什么样的声音都有,当然也不缺吵醒人的声音。
“主……主人。”像是突然意识到身边的坏境突然变化了一样,烟染悠悠的睡醒,从华介怀里爬起来。“我们到了?”
“到了。”华介说。
鱼人姑娘趴着车窗,看着车窗外的繁华世界,轻轻的喘着气:她问世的这短短几年里只在王城带过,后面来个更加贫瘠的荒南,哪里有机会亲眼看见别的行省到底是什么样子的?铁象城在她心里的第一印象可比王城好多了,如果冰冷是王城宏大的代价的话,那么铁象城给人的感觉明显热得多……不仅仅是热闹的热,更是炎热的热。抚子在前面笑着说。“鱼妹妹喜欢这里吗?”
“喜……喜欢。”烟染怔怔的说。“这里好大。”
“当然大,全东国除了王城之外最繁华的三个行省就是铁象,龙骨和秦郡了。”抚子说。“虽然这里也是边境行省,繁华程度不是我们荒南那破地方能比的……毕竟荒南在王城眼里一直都是个无欲无求的乡下地方,好事没有坏事也没有。宫廷有钱宁愿来扶持铁象,也没人想起来荒南怎么样的。”
“也不至于。”华介看着车终于又慢慢拐过一个路口,从箱子里拿出三个胸针来,两个伸手递给抚子和烟染。“宫廷一直都是有建设荒南的打算的,荒南和最北的哈洛是开发潜力最大的两个行省,但不可抗力太多了,你看哈洛现在也是一副蛮荒的样子,没见的比荒南好多少。”
“据说哈洛行省一年下两次雪,一次下半年。”抚子随口说。“这种地方我宁愿一辈子呆在荒南也不会去的。”
“别人可没像你这么想,每年去哈洛壁外雪峰朝圣的人很多。”华介说。“……每年都有出事的,也没见他们的人流量少到哪去。”
抚子耸了耸肩。“是。不珍惜自己生命的人,死了没人在乎也正常,更何况排队送死?”
久在荒南呆的人大概是真的不会理解交通这个概念的,那边的人就连骑马的都很少,仿佛整个世界都是一样的慢节奏,在铁象城里却一点都不一样了,一切东西不仅在动,而且动的很快,烟染即使坐在后座也看得出来抚子有一点点的不习惯;她看着抚子漂亮的侧脸剪影,突然觉得,走南闯北也不是一件一直都会觉得新鲜的事情。
漂泊太久的人,对家的渴望是怎样的,她不了解,她只活过短短三年,但她对一个家却同样的渴望;其他鱼人呢?她们会想要一个家吗?她们为什么会想要家呢?
是不是因为家真是个神奇的地方,竟然能同时容得下友情,爱情,亲情……
亲情……烟染自顾自微笑一下。漂洋过海随机被捞上来的幼年鳗鱼,哪里有什么亲情?在大海里捞两条有血缘的鳗鱼,还不如去捞针简单一点。她有一点庆幸她想所有的鱼人一样,自己没有任何关于血缘和亲人的记忆——不然失去了本该拥有的东西,实在不是一件好受的事情。
虽然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在乎她们对什么东西好受不好受。
酒店其实在一里外就从车窗里看见了,毕竟是视野里最高的一栋楼,也是外表装潢最华丽的,和荒南那边的朴实无华的木制建筑完全不同。但这一里路显然不好绕,三个人在车上又颠簸快半个小时,才堪堪开上一个有拱门的山坡,突然开进了喧闹市区内的一片宁静:这建在人工半山腰上的酒店周围一百米之内都没有公共设施。只有漂亮的小树林和一条三排车道,中间是汽车,两边是马车。
酒店的大门看起来比荒南城的大门还高,车刚刚在门前停稳,两个训练有素衣服板整的礼宾就缓步而来,帮他们拉开车门:“欢迎华介将军入住。”
他们行礼的样子又严肃,又认真。挽着华介胳膊的烟染反而有点不适应了:她的身份本来是一辈子朝别人行礼的,何曾反过来过。华介倒是泰然自若的点一下头,抚子就把车钥匙交给礼宾去停车了。男人对那两个礼宾说。“你们怕不是入住手续也已经替我办好了。”
“将军什么手续都不需要办。”礼宾是一男一女,笑着说。“即使我们不知道将军要来,少主的话也是不敢不照做的。”
“哦?”华介说。“那他还不如去亲自接我了。”
突然就听见一个人的声音,大笑着从华丽中庭的楼梯上走下来。“老鸽子,你都跑到这来了,怎么能算我接你?明明是你来见我才对。”
……
从楼梯上走下来的是个玉树临风的年轻人。
精雕细琢的浮雕楼梯是铺着厚实红地毯的,他的一身衣服比地毯更红,更华贵,虽然精致到了每一个穗子,却还是一点都不招摇,只是纯粹的华贵和风雅。他看起来并不比华介高或者矮,臂展却看起来很宽——因为如果臂展不宽的话,是没有办法同时搂着两个绝代风华的年轻姑娘一起从长阶上下来的,更何况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烟染的呼吸突然停顿了一下。
这个人毫无疑问就是华介口中的铁象城少主修伊了,而烟染看见此时此刻他右边怀里搂着的,竟然也是条顾盼生姿的漂亮鱼人,看起来比她稍微大几岁,那种年岁养出来的气质让她显得更加安静美丽——那条鱼人不像女仆,已经像个落落大方的少妇人了——优秀的鱼人遇上了有缘人,是可以嫁人做妾的,虽然不是正室,可也比下女强出千万倍了。
“……妾身见过修伊大人。”
烟染毕竟还是专业的临场反应,她慌忙低下头去,不敢继续直视面前的男人,和抚子一起规矩恭谨的行礼:她是屈身,抚子是半跪,骑手帽也从头上摘下来。看见地毯上修伊的影子挥了挥手,他松开怀里的两个美人,直接大步过来跟华介来了一个热情的拥抱。“你可真是想死我了,我要不是今年忙得要死,早就去荒南玩几天。”
“你可别来了。”华介淡笑一下。“我怕你在我那边铺地毯,铺一步才肯走一步,我收拾起来太麻烦。”
“你来这里多走一步,我还得多洗一截地毯呢?我不怕累?”修伊大笑,往后伸手把两个姑娘也拉了过来。“来……我给你们介绍这老鸽子,这可是华介·伊歌哈特将军,王城破晓部队的最高领袖,也是最年轻的一代……老鸽子跟我一个岁数,现在领主也当了,将军也当了,我却还是个少主!你们说这老鸽子是不是招恨?”
两个姑娘也朝华介行礼。一边听着的抚子没端住,扑哧小声笑了一下。却看起来和谐的很。华介微笑,对着左边的姑娘轻轻一点头。“几年不见,弟妹的正宫风范怎么弱了?我记得以前小修伊可是被你管得服服帖帖的。”
姑娘和修伊一样高,穿了一身典雅又轻快的小礼裙,踩着不露趾的高跟鞋。她身上首饰并不多,每一处却都是得当的。微笑着回华介说。“他这几年忙着扩后宫呢,我和新姐妹们都认识不过来,哪里有时间管他。”
“这我倒是知道。他这人就这样,做点什么事情不仅要让全铁象里面都知道,更要让外面都知道。”华介说,温和的看了一眼修伊右边那条安安静静亭玉立的鱼人。“这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