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当然是有主持台的。
台子一点都不高,离地才三四个台阶。但修伊大大方方站上去的一刻,乐声悠扬的舞池就静音了;跳舞的名门贵族们也都停下了动作,纷纷看向修伊的地方。整个会场,再没有人讲一句话。
让可能素不相识的人都停下讲话,看向同一个地方,这其实是件很难的事情:让一群平民来大概就就做不到了,上流层次的人,素养终归是摆在那里的。修伊的面前有一个金色的扩音器,早就通好了电。
年轻的领主笑着环顾一圈全场,在扩音器面前轻咳了一声。
“我不太算个循规蹈矩的人,自我介绍就不做了。”扩音器把修伊平稳的声音传遍全场,领主笑着说。“家父在世的时候,也不希望我活得死板;老爷子临走的时候还不放心,跟我说人生在世几十年,该走的迟早要走,不能亏了自己,这吊命药太苦,喝了不高兴,所以不喝;于是他第二天就走了。”
修伊微笑一下,接着说。“现在在场的女士们先生们,不远万里而来铁象城。如果不是我的朋友,就一定是老爷子的朋友;熟悉老爷子的人也都知道他的脾气,如果看见有人因为他的讣告而不高兴了,那最不高兴的人大概就是天上的他自己。”
这几句话说的很绝,明明修伊再说不该笑的事情,场下却已经有人笑出声了——却已经完全没人觉得,这个时候笑出声不合适。修伊摆手示意一下。“老爷子临走前说,自己出事,让外面人知道一下就行了,不用大吵大闹的,更不要因为自己耽误了什么重要的事情;所以接任大典没有因为老爷子的葬礼而延后,不少外人都觉得我实在是不仁不孝;但我们铁象城的人都心知肚明,这个接任大典什么都不改,老爷子才是最高兴的。”
台下一片称是的声音,甚至已经有人鼓了几下掌。修伊长长的剑眉扬起来。“所以,别的事情我当然也没有耽误,也不会耽误——琳蓝,你上来。”
台子附近的一群人能听见明显惊叹的莺声燕语,华介身边的烟染隔着不少人的肩膀,看见那六七个在一起的华服姑娘们,个个都是国色天香,明显就是修伊的妻妾们了。一整个闺蜜团听了修伊的话像是都很高兴,把其中围着的琳蓝推了出来,脸上都是一点也不在乎她是人还是鱼的样子,为她高兴的样子。
琳蓝看起来也紧张的很,但脸上的开心和快乐却是远远大于紧张的,鱼人稍稍提着礼裙,尾巴游上三四层台阶到了修伊身边,领主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拉起了她的手,面向着整个宴会场地中的无数宾客,神圣而纯粹的感情,无人再在乎她身后那条鳗鱼尾巴。
“下个月的今天,琳蓝姑娘就是铁象城的第八个领主夫人了。”修伊牵起琳蓝的手,笑着说。“琳蓝姑娘的身世和出身,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这是我和她共识的事情;一方面是没必要藏着掖着,一方面也是摆上台面,告诉大家琳蓝姑娘从今以后就不是那样的身世了——在座的铁象城人不少,我知道也有一些琳蓝姑娘以前的朋友或者客人——朋友欢迎大家继续当,不过客人,从今以后可就只有我一个了。”
台下一片善意的哄笑声,修伊笑着看了身边脸依旧通红的琳蓝一眼,另一只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扁扁的小盒子。“……我纵然不是循规蹈矩的人,但结婚这种东西,还是要一步一步来的;大家知道鱼手戴不住婚戒,所以今天就以镯代戒,大家觉得怎么样?”
抚子在烟染和华介身边轻轻低呼一声,说。“天啊……我知道他要干什么了。”
她的话刚说完,修伊就转身面对着琳蓝,握着她的手,虔诚而坚定的半跪了下去。
这的确是惊喜。
修伊半跪着,他那只举着盒子的手缓缓抬起到琳蓝面前的时候,全场的掌声和呼声也都响了起来。
纯粹而热烈的感情,拥有着这样无惧一切的勇气的感觉,的确是不分人还是鱼的——所以那热烈掌声听起来足够真实而用力。台上的琳蓝早已经泪流满面——紧张的眼泪,快乐的眼泪,幸福满足的眼泪,欣慰的眼泪……很多感情是没办法简单表达明白的。琳蓝弯下腰来,把那只像大婚戒一样的镯子套在了自己手腕上。拉起修伊,用力的拥吻了上去。
台下的掌声经久不断,烟染是拍得最用力的一个——不仅用力,而且激动,鱼人姑娘的样子看起来几乎和琳蓝一眼激动了。抚子在边上叹了口气。“……我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我会这么羡慕一条鱼,华介笨蛋你说是不是啊?”
华介也在鼓掌,男人的表情里也有丝欣慰的笑意:老朋友双喜临门,再不高兴就没人性了。“他今天能带未婚妻来晚宴,我大概就想得到他有这一手了。”
抚子懒洋洋的走到一边,趴在烟染肩上。“……说真的,你哪怕真的真的一辈子不打算送我婚戒了,在这么多人面前送我束花也好啊?”
华介扬眉。“这简单,一会走了我就给你跟烟染买两束。”
“别……别了。”抚子干笑摆摆手。“你有那份心就成了,我一会直接自己回酒店睡觉了,你买花给我,还不如顺便给我带份宵夜。”
“抚子姐姐晚上不吃饭了吗?”烟染好奇的问。
“鱼妹妹这个时候不聪明了。”抚子轻弹了烟染的额角一下,指了指台上。“刚刚求过婚的两个人,怎么可能今晚还分开嘛?肯定是跟你们一起吃饭的……你们四个二人二鱼,落得我清闲还不好?”
……
烟染觉得抚子实在是个聪明女人,起码在这种事情上比她聪明的多。
因为修伊真的是带着琳蓝一起出来的——换句话说,披着兜帽斗篷从郡城后门偷偷溜出来的。华介和烟染早就等在那里了,两个人出来的时候,后门的卫兵竟然还在踏踏实实的守门,他们在看见修伊身上的黑斗篷的时候,立刻就像瞎了一样,权当面前只有透明的空气,就连琳蓝那条厚实的大尾巴也恍若无睹。华介和烟染都不禁笑了笑。“你这里的兵倒是懂事的很。”
“我这里又不是你那边的破晓军营。”修伊笑嘻嘻的拉着琳蓝,上了早就准备好的马车。和华介烟染面对面坐着。琳蓝还是满脸通红的依偎在修伊怀里,像一只鸟一样——小鸟依人的那个鸟。烟染忍不住笑着搭茬。“琳蓝姐姐,你黏液都流一地了。”
血液活泛的时候鱼人的黏液分泌加快是必然的,更何况现在两条鱼都在发情期里。琳蓝刚要低头去擦,修伊笑着搂回去。“没事,今晚还会流一床呢。”
烟染的脸也红了,于是华介也把她拉进自己怀里。“她们都是发情期呢,你可悠着点。后天接任大典要是床都下不来的话,你老爷子在天之灵可就真的生气了。”
“这还真的不会。”修伊大笑。“这种事他年轻的时候可有过好几次,不过这一点我就不学了;我岁数小脸皮薄,可丢不起那个人。”
关上门的马车就分不清拐了几个街口了,但可以肯定已经驶出了郡城很远。四个人在车里有说有笑的聊了十几分钟,马车才停下来。而让烟染意外的是,修伊之前神神秘秘说的“你们肯定会满意的”吃晚饭的地方,竟然就是一个偏僻胡同里的小面馆而已:面馆是一个小小的一楼改建的,外面搭了几个篷子做延伸,室内室外都有简易的桌椅,这个时候有点过了晚饭的时间,这里已经没客人了。
修伊把自己和琳蓝的斗篷扔回车里,跟车夫附耳交代了一句,马车就拉走了;年轻的领主拍拍衣服,带着他们进了面馆的篷子下,坐下时说。“烟染姑娘看这地方是不是很满意?”
鱼人的胃口是很适合吃面条的,烟染一笑。“领主大人还真是体恤妾身,大人一定在这和琳蓝姐姐有故事吧。”
“你家鱼是真的聪明。”修伊啧啧笑着看了华介一眼。“不过也不算什么故事,我认识琳蓝以后,也经常在这跟她吃饭的。”
一个胖胖的胡子老头大概是这里的店主,他从店里慢悠悠的走出来,但走到一半看见修伊就停下了。修伊熟稔的转身打了个手势。“大爷,四碗鱼面;再拿两瓶烧酒来,不要冰的。”
老头点一下头,就拿着菜单回去了。烟染不由得心里感叹一下修伊实在细心,知道鱼人发情期不能喝烧酒就只要了自己和华介的两瓶——这当然不是因为照顾烟染,而是他照顾琳蓝,这份感情实在是很真实。华介忽然说。“这店主不会不知道你是铁象城少主吧。”
“可别提了,我刚发现这地方的面好吃的时候,这大爷都死活不敢收我钱。”修伊说。“但后来来的太久了……我三番五次的劝他才肯让我结账——啊部队,是记账,这样他就不用次次收我现钱了,也好方便赖掉。”
“嗯。”华介说。“收账的人赖掉欠账的人我倒还是第一次见。”
“是啊。”修伊笑着叹气点头。“这家铺子做面的料子是自己磨的,现在已经很少见了……这大爷说手艺总得有点传下去才行,挣不挣钱倒不要紧。我自从尝过了这家的手艺之后,你都不知道我有多迫切的想跟别人分享一下……但你也知道,这种事我要是跟我那群妻妾说了,她们肯定会跟我翻白眼。”
“你那前几个宝贝老婆不是郡主就是千金,出门都恨不得脚不沾地的,当然不可能愿意跟你来这里吃东西了。”华介说。
“但琳蓝就愿意;不仅愿意,而且喜欢。”修伊亲了琳蓝的脸颊一口,微笑着说。“……你都不知道我们两个是怎么认识的。我那天跟朋友喝多了,路都走不直,更别提回郡城了……当时满脑子想着的都是,到哪快速找个床躺一会。”
“于是这个笨蛋就在大街上找酒店……但不知道怎么,竟然找到了我当时在的那家妓院——毕竟妓院也是有床的。”琳蓝在修伊怀里笑着说。“他当时话都讲不明白,但老鸨知道他贵为少主,怎么敢不接?后来就抬到我房里了。”
“后来呢?”烟染不由自主的问。
“后来天黑的时候我醒了酒。”烧酒和大碗面已经端上来,修伊笑眯眯的,先给华介面前的酒杯满上。“但她也没急着跟我行房,而是问我晚上要不要吃点东西……我就带她来了这里,请她吃了一碗面;那天她在我面前开始吃第一口面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逃不了了。”
华介和烟染听得眼睛都瞪大了,修伊却已经和琳蓝拿起了筷子,默契的姿态仿佛面前不是大碗的鱼面,而是两个西瓜——听故事时候吃的大西瓜。“老鸽子……你也别一直打听我啊,以物易物的道理还不懂吗?现在大家都是养鱼的人了,你就不聊聊你和烟染姑娘的故事?”
华介和烟染不由自主的互看一眼,烟染笑道。“修伊大人可想多了,妾身只是个城堡里的鳗鱼女仆而已,哪里有什么故事?”
“老鸽子也这么说……老鸽子还说你是别人免费送去给他的呢,要我说你的模样起码值七万柯恩,要不是老鸽子的人品摆在那里,这么天上掉馅饼的事我一定不信。”修伊夹起一片鱼,像是要喂到琳蓝嘴里的样子,却在她面前一晃就拿走了。琳蓝娇嗔着轻捶了修伊一下。“大庭广众的,你别玩这个呀。”
“你看他们两个的样子,还有什么值得见外的。”修伊的筷子稍微朝对面的华介烟染比划了一下。“我想喂你了,你快来吃。”
“好。”
琳蓝笑盈盈的,当着修伊的面拧了拧脖子,一张嘴突然沿着咽喉上的竖缝整整齐齐的裂开,她和烟染别无二致的一张三瓣大嘴彻底张大,数不胜数的森白长牙和血红色的内颚暴露在空气里,内颚里的长长舌头一闪而出,瞬间就把面前筷子上的鱼片点走了——琳蓝就在咽下去食物之后,大张着的三瓣鱼嘴也没合上,狰狞的一张脸上,一双鱼眸却温柔如春水。
鱼人在公共场合实际上是禁止张嘴的,因为太吓人了。这模样虽然惊悚,但另外二人一鱼却一点反应也没有:修伊当然是已经习惯琳蓝了,烟染是鱼也不会觉得奇怪,而华介也一副不当回事的样子。
这两个男人都是足够尊重理解别人的人,尊重别人的人,自然也值得被尊重。修伊跟烟染示意一下。“我知道鱼人一直闭着嘴很闷的,你想张嘴就张,你主人养鱼的时间还不一定有我久呢。”
“张吧。”华介摸摸烟染的头,轻声说。“别把碗咬碎了。”
“……怎么会。”烟染失笑。她笑的时候下巴就也瞬间裂开,三瓣大嘴里的利齿虽然又多又尖锐,却刷的干净而整洁。“……谢谢主人。”
多亏这条小胡同里完全没有人,不然远远的两条大张着血盆大口的鱼人在路边吃面,即使她们的姿态足够安静优雅的,也实在是有些惊悚。然而这两条鱼人身边的两个男人却都一点都不在乎的样子。修伊跟华介碰杯喝酒。“老鸽子,我今晚是真的很高兴。说真的,郡城里再好的佳肴美酒,也比不上现在手里的这杯烧酒,我都好久没这么跟人聊过天了。”
“憋的太久会有心疾的。”华介故意板着脸。“养些小动物是有助身心的;要我说养条鱼肯定不够,我记得铁象城这边野生的狮子豹子都不少,你可以弄一只回来玩玩。”
“怎么会?!”修伊又大笑,对着华介举杯。“要真的是那样,我也不至于就……”
……
这句话只说到了一半。
在修伊说到第三个字的时候,给华介倒酒的烟染因为视角特殊,看见街道对面的屋檐上好像有影子一闪;说到第五个字的时候,小桌边的四个人突然听见一声非常尖锐短暂的声音——然后一柄短箭就从黑夜中斜斜飞来,以无法形容的速度钉到了修伊的胸膛上。
这一箭实在太快,琳蓝和烟染几乎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而修伊甚至还是那个倒酒的姿势,他看着自己的胸膛,仿佛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两条鱼人怔怔的看着那柄短箭三四秒,才突然极度恐惧的尖叫;尖叫声中,一道黑影从对面的屋檐上扑了下来。
华介已如雄鹰在天般掠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