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骨城。
除了不夜的王城以外,东国几乎没有这个时间依旧灯火通明的城市,龙骨城也不例外。这东国唯一一个靠海吃海的富强行省,能在地平线上化作巨大剪影的巨城,在夜间也照样安静的很。可这一条长滩上的现在却是依旧车水马龙的——平日里的渔民并不会干活到这么晚,但如果理由是龙骨城的少主,他们心中几乎脚不点地的内莉千金大小姐亲临这里指点他们干活的话,纵然干到天亮,也没人敢抱怨一句的。
一身华丽粉色洋裙的内莉站在码头上,披着一件同样华贵繁盛的披风。
这个千金大小姐看起来纵然一定是娇生惯养,却也并不刁蛮任性:将来要接过领主位子,自始至终都在上流社会的体制里长大的人,就算有些看不起旁人的毛病,却也一定是有过人才能的,不然的话,首先容不下她的就也不是她们地位之下的平民,而是她们的家族本身了;内莉平静的看着最后两艘大渔船从海平线上缓缓驶来,她的身后除了一个曾经陪她去过荒南的贴身女仆,就是四个一字排开全副武装的人,看起来很像是部队的。
她们都在等待着些什么。
两艘渔船拖着长长的网子终于靠了岸——两艘船,却拖着中间同一个结实的网子,水里面有不停扑腾的浪花,网里好像有什么非常非常大的东西。
海边有风,很冷,但几个水手依旧恍若无事的下来收拾绳索。一个穿着海装的中年人大概是船长,从左边的船舱里出来,几步过了舷桥上岸,在内莉面前单膝跪下行礼。“见过大小姐。”
内莉表情平静的点一下头,像是有意无意的回头看了一下后面的四个人,才说。“航行顺利?”
“是。”船长起身说。“既然是大小姐前几天的吩咐,不敢怠慢。我们今天也就没打算捞鱼,去了次以往一般不去的海域,折腾了整整一天一夜,,终于抓到一条。”
内莉嗯了一声。“你辛苦了,昨天今天的亏损让岸上做个报表,回头我让郡城单独把亏损补给你。”
“大小姐找我们干活是看得起我们,能帮大小姐分担公务,怎么敢要回扣。”
船长赔笑,内莉也皮笑肉不笑一下。“公事公办,不能让你们亏钱,就这么定了——货还活着?”
这好像不用问,不管什么东西,只要死了就一定拍不出来那么巨大的浪花的,浪花里隐约能看见一条又肥又黑的尾巴,在人多却安静的明亮码头下,竟然显得有些惊悚。船长回头看了一下那张已经绷得死死的网——水手们都是在船上控制绳子的,却根本没有一个人敢下水。他回头说。“大小姐无需多虑,这鱼猛得很,离水好一会都死不了,现在还活泛的很呢。”
内莉又点一下头,转头面对着后面四个部队模样的人,竟然提裙屈膝行了个非常淑女的贵族礼——她是一省的大小姐,而这种礼是对地位比自己优渥很多的男性才行的。内莉说。“按各位长官的要求,鱼捞到了,之后的事情就有劳各位长官了——我们龙骨城也几乎不接触这种鱼的,实在是不知道怎么收拾。”
“不要紧。”最左边的男人开口,声音冷得像海风一样。“大小姐带来货就可以了,剩下的交给我们就是。”
金属在几个男人的军装大衣里发出令人齿酸的声音,延伸出来的时候拼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噩梦般的形状,仅仅几秒钟的时候,怪物般的合金战甲就把几个男人包装成了令人生畏胆寒的战士,他们的肩更宽,手更长,身形更加高大,内莉身后的贴身女仆和那个船长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第三代[暴雨战甲]试制版启动完毕。时间:阿施隆德天启历法十月三日三时六分;温度九,湿度五十,风力四级;核心能源剩余百分之九十三,剩余续航时间预估八小时;早上好。”
四个钢筋铁骨的战士已经掠起,就像干干脆脆的无视了重力一般,两个起落就划过了码头五六米宽的长滩,直直的飞进了那片网里,网里的巨物可能是条大鱼,在四个人冲进去的一瞬间狂怒的嘶吼了一声,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浪花在几秒钟里就神奇的平静了下来。
等到四个人又在浅滩里现身的时候,就连一直冷眼旁观的内莉也终于倒抽了一口凉气。
一条肥大的九米多长的黑色盾刃鱼,不知道是晕了还是死了,竟然就其中一个穿着战甲的军人单单一条手从海里拖上了岸,男人一步一步走着,姿态随意得就像拖着一个比寻常大一些的麻袋而已——这根本就不是一个人类的血肉之躯可能做得到的事情。另外三个战甲男人跟在后面,他们在码头渔民惊恐的眼神里,恍若无事的走过长长的沙滩,把这条巨大的鱼拖到了远处路边早就准备好的大车上。
一个军人在战甲的推动下缓缓浮空而起,又落到内莉面前,头盔像花瓣一样打开,露出里面的脸。
“这次有劳大小姐帮忙了。”军人面无表情的说,从战甲里奇妙的掏出两张纸来。“公事公办,将军说既然雇了大小姐城里的渔队做这活,钱总是要给的,这两万金票是中央银行的,龙骨城一定也通用;大小姐若还有不便,可以再联系我们。”
内莉面无表情的双手接过来——她的身份本来没必要向任何人伸双手的,可她偏偏就是伸了。她看了一眼那张价值不菲的金票,停顿了一下。“另外这封信是?”
“是将军给大小姐的,我们不方便看,只是转交。”军人简短的说,男人朝内莉行了个军礼,漆黑金属包裹的手臂吱嘎作响。“军事紧急,我们就先告辞了,祝大小姐万事顺心。”
内莉面无表情。“是,长官也一路顺风。”
……
载着盾刃鱼的大车看起来庞大无比,在路上开起来却快得很,很快的就消失在码头往城里的大路尽头了。
直到车真的肉眼看不见了,一直恭谨的肃立在内莉身后的贴身女仆才终于忍不住冷笑一声。“哼,[暴雨部队]……好大的威风,这几个人看军衔也就是堪堪二等兵而已,小姐何必这么顺着他们的心思,他们就算一身战甲,难道还敢碰小姐一下不成?”
“因为[暴雨部队]是宪兵,他们就算全身上下只穿了条短裤来,也得轻声细语的照顾着。”内莉没回头的对那女仆说,恨恨的出了口一直憋着的气——这看起来并不是她脸上常见的神色。人走了之后,她的脸色也缓和了一些,想了想,回头叫了一声正准备下班的船长。“约克先生。”
“是,大小姐。”船长听见声音,一路小跑过来。“大小姐还有什么吩咐?”
“没吩咐,就问几件事情。”内莉说。“为什么你们海上从来不捞盾刃鱼?”
“大小姐有所不知。因为这种鱼根本没什么打捞的价值。”约克船长想了想,说。“这种鱼虽然没毒,但肉又酸又韧极其难吃,完全不在海鲜的范围里;外加这鱼体型庞大,又太过凶悍残暴,想捞一只难如登天——我们在海上虽然容易遇见,但都是看见了就绕着走的。从来不会主动招惹这种钢筋铁骨的畜生。”
内莉说。“你看刚刚那条鱼是死了吗?”
“死的不可能的。”约克船长说。“大小姐,这世上所有的鱼,无论能不能吃,都是得切头才能杀的。但盾刃鱼的头盖骨在体外,它整个前面都是三四厘米厚的骨板,就是拿炸药炸都不一定炸的开。虽然我没什么见识,但我觉得那几个军爷应该是有什么效果很猛烈的麻药,刚刚一下就把鱼扎晕了。”
“麻药……”
内莉沉思着,在自己的女仆和船长面前踱步。她好像不是很喜欢按潮流打扮自己,就连那双玲珑精致的小皮鞋都并不露趾,走路时有踢踢踏踏的声音。内莉又问。“那么,这种鱼真的连一点点用处都没有?”
“真的没用处,大小姐——起码这种鱼在民用上是绝对没用处的。”约克船长回答她。“至于那几位军爷要这鱼去做什么,我们普通人就实在猜不出来了。我想部队里或许对这鱼有什么需求吧。”
内莉长长的出了一口气,雍容华贵的外表竟然有种焦躁感,但一闪而过,她的涵养终究名门出身。内莉手一扬,把手里的金票直接交给船长。“约克先生辛苦了,这个不是回扣,你先拿着。过几天郡城再给你补一笔回扣。”
……
“小姐,要我说呀,这几天您要是去了铁象城参加那个修伊领主的接任大典的话,不就没这回事了?”
上了马车关了门,准备回郡城了。那女仆还是叽叽喳喳的样子,看起来和内莉的关系很好:很多大小姐和贴身女仆,本就是近似姐妹一样无话不谈的。女仆帮内莉脱了鞋,却没有脱袜子,她把内莉一双套了纤巧白袜的脚放在自己大腿上,手法娴熟的按摩着她的足底——她们两个今天都已经在这片码头上站了太久了。
内莉沉默了有一会,才轻声说。“我去了,三个人都不会开心;铁象城又那么远,我何必去自讨没趣。”
女仆一下一下按着内莉的脚,因为力道很认真,所以她讲话也是一下一下的。“哎,这些当兵的真的是看着都让人心烦……明明不在宫廷里做事,架子摆的却比谁都大,就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会打几套拳似的。”
“也不全是。”内莉说。她摘了精致的白丝手套,低头拆着那个信封。“东国三军里,[破晓部队]和[迷雾部队]都没什么架子,这东西还是要看管理者的。”
“小姐您还帮着那破晓将军说话!”女仆叹气。“上次小姐亲自去提亲,那男人都没给小姐什么脸色看……哎,小姐那信纸的颜色好特殊啊,这颜色是什么场合用的来着……”
内莉没出声。
她不知道是因为不想跟女仆继续这个话题,还是因为在看那张好不容易拆出来的信。她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或者说,只有短短的几秒,女仆就感觉内莉的整个身体都剧烈的晃了一下。
女仆吓了一跳,抬起头来,就看见内莉一张妆容精致的小脸已经在这瞬间浮上一层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震惊,有愤怒,有绝望,但更多的……竟然是一种不甘的屈辱。内莉连嘴唇都在抖的样子吓得女仆不轻,女仆小心翼翼的问。“小姐……您,您怎么啦?”
内莉银牙紧咬,她猛然抬手,狠狠的捶了一下马车的壁——这对于她的形象来说,已经是足够情绪失控的样子了。女仆从地上捡起那张内莉手中滑落的信件,只看了两眼,仿佛被雷劈了的样子就已和内莉差不多。“小姐……!这,这不是明摆着欺负我们龙骨城吗!?怎么会有这么过分的事情!?您快回家告诉领主大人吧……”
“没用的。”内莉闭着嘴咬牙,咬合肌的轮廓浅浅的浮现在脸颊边。“他们既然敢提这样的要求,父亲大概已经也收到这封信了。”
女仆拼命的摇头,她看起来已经和内莉一样激动了,摇着手里的信件——那信纸的颜色是淡红的,东国境内只有婚书才会用这种颜色。“这是什么道理?!小姐贵为东国一方少主,能让她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子娶走做妻?!一个新上任半年都不到的[暴雨将军]到底有什么底气这么狂?小姐你冷静点,这种事情整个宫廷都不会同意的,办法多得是,我们先回郡城给老领主说……”
“办法当然有。”
内莉打断她,平静的开口。她已经不是很激动了,但两行眼泪却安静的流了出来。女仆慌忙掏出手绢来给她擦眼泪。“什么办法?小姐你快说……”
“办法比如天突然裂开,比如海突然干掉。”内莉面如死灰的,木然的说。“……比如天上突然掉下来个神王,一刀捅进这个**的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