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介心事重重的样子还能睡着,烟染自然是很高兴的。
但鱼人姑娘自己睡得并不安稳,满耳都是昨晚小巷上华介和那女神王死斗时兵刃的撞击声,每一下都依旧历历在目——再说三个人睡在一张床上,虽然床极大,但她几米长的鳗鱼尾巴还是有点挤不下。更要命的是抚子睡着了还喜欢翻来翻去的,搞得她实在闭不上眼睛了,只能去浴室里放了一浴缸的冷水,整条鱼潜到水里去睡觉。
鱼终究是水里出来的东西。睡不着的时候,心烦的时候,不高兴的时候,难过的时候甚至发情的时候,烟染的第一选择都是给自己放一盆冷水泡着,状态很快就能好很多。这就跟鹰一定要常飞才最好一样的道理:芊芊昨晚短短露了一下面,现在又不知道飞去哪里野了,烟染也是昨晚才明白小猫头鹰看似神出鬼没,其实一直都是在华介身边的。
烟染在一浴缸的冷水里慢慢浮出脑袋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她手脚麻利的从浴缸里出来擦干身子放空水,短暂的洗漱了一下就回到卧室那边去——华介和抚子都侧卧着,抚子从后面搂在华介,整个头都快压在男人脖子上了,睡得很是爽到,女人的手里还搭着那本厚重的海洋大百科。
烟染抿嘴无声笑一下,动作轻柔的把书从抚子手里拿过来。想着时间还早,就拖了张椅子在华介床边坐下,借着晨光读书。
这书是她在王城某年生日时候吉尔给她买的生日礼物,其他的鱼都没有这个待遇。当时她还在学文字,这书图多字少,看一看正好:鱼的心里对大海的向往是无法磨灭的,即使那片海现在已经危机四伏面目全非了,但依旧波澜壮阔,博大无边;那无尽深蓝里,能探索的东西也是永远没有尽头的——很多个夜里,她都会幻想着那片曾经的故乡深处到底隐藏着多少东西。但烟染毕竟认得清现实,哪怕现在给她自由让她回海里,她都不会答应的。
毕竟她只是条鳗鱼,那片大海对她来说,算得上人间炼狱了……她的手指轻轻摸过书上盾刃鱼的图片。
如果海是地狱,这种东西无疑就是魔鬼。海里的东西也像人一样,有柔滑娇美的,自然也有凶神恶煞的;而地上的人有看不起她的,也有待她如妻妾的……烟染从书本里抬起头,看着华介的睡颜。
她眼睛弯弯的,凑过去轻轻亲了男人一口,却没想到华介直接就醒了——他的眼睛是直接睁开的。当兵的习惯养出来了,只有睡和醒,没有半睡半醒。华介看了一眼烟染。“几点了。”
“主人,早上七点十五。”烟染小声说。“主人可以再睡一会的,明天才是修伊大人的接任大典,今天没有安排。”
华介翻身朝上,把身上趴着的抚子轻轻的拨了下去,男人看了一会天花板才开口。“有的,还是得尽早去郡城那边看结果;你先收拾,十分钟后叫我。”
“是。”
烟染点一下头,抬手把书才合上,华介就又闭上了眼睛。
……
后面的事情就都很迅速了。
直到烟染手尾麻利的伺候完华介的梳洗,抚子才在床上迷迷糊糊翻过四次身,叫她起来显然不现实。出门的一人一鱼在酒店一楼吃了点简单的早餐,就叫了马车出门去郡城了。铁象城在这么早的时间里交通就已经很堵,根本不像是边境行省,但好歹八点前到了郡城门口——压着整点做事是当兵的第二个习惯。
可华介来的效率,修伊下楼就不是很效率了,郡城的女仆长亲自笑着给华介换了一壶茶的功夫,修伊才打着哈欠穿着睡袍从楼上下来,身后还拉着琳蓝的手——鱼人看起来特别有精神的样子,表情都满足的很。“老鸽子你要命啊……我们两个早上都没做完呢……”
华介拉着烟染的手站起来,很是恨铁不成钢的叹了口气。“我真的头一次见到被要命的人还这么没事一样的。”
“这个……老爷子说……人生在世不能亏了自己嘛……”修伊摇摇晃晃的站着,拉过琳蓝亲了一口。“琳蓝昨晚回了郡城就一直难过的哭,我不得多花点时间哄哄她……”
华介撇了撇嘴。“你把身上的黏液擦一擦,我们该去找花宴看结果了。”
修伊这一擦又磨蹭了十分钟,打着哈欠带着他们来到郡城地下。即使这次是白天来的,这地下也阴森的很。修伊大大咧咧的走过昨晚的桌子长椅,到了后面那没窗房间的门口,拿脚踢了踢门。“花宴妹妹——我们来查岗了啊!!”
门里静悄悄的,没声音。
这地下监牢的安静可是比外面渗人很多的,烟染像是感觉到什么,情不自禁的拉了下华介的胳膊。“主人……这门里好像有血腥气。”
她们这种肉食鳗鱼对血气是很敏感的,华介的身形停滞一下,才说。“……不奇怪,[暴雨部队]的刑讯,绝大部分都是要见血的。”
修伊脸上的表情才看起来像是睡醒了的样子,一双眸子开始慢慢充盈着精光,他对着门沉思一两秒,转头看了看琳蓝和烟染的样子——昏暗的牢房灯光下,两条鱼人姑娘的轮廓,好像都在微不可见的不停抖着——像野兽一样的抖着。修伊捧起琳蓝的脸,仔细的看了看,轻声说。“亲爱的,你起反应了——这里血味有点大。”
“……嗯。”
琳蓝难受的闭着嘴,像是呜咽般扭曲的出了一声,就把内颚在修伊面前呼啦一下张开了。而一边烟染的嘴虽然还能控制住,脸色也开始不是很好看;修伊叹了口气,跟华介对视一眼,就拉起两条鱼人姑娘的手,牵着她们到了不远处的一根铁柱子旁,从睡袍里掏出鱼链,把她们的脖子一起栓在铁柱子上。华介默不作声的看着,忽然说了句。“手也铐起来吧,绳子可能会咬断。”
修伊又从旁边的刑具架上翻了两个精钢的手铐出来,直接拿起昂贵睡袍的下摆仔细擦了擦灰,才拷在琳蓝伸出来的手上,又给烟染拷了一个;修伊很歉意的笑笑,伸手温柔的摸摸两条鱼的头。“暂时不好意思了,一会这边事办完了,请你们去外面吃好吃的。”
“……不要紧的,大人和主人办事为重。”
烟染哆嗦着勉强一笑,不知怎么,她的控制能力比琳蓝强一些,还没有张嘴。修伊走回门口,和华介互相过了一下眼神,然后两个年轻力壮的男人就同时发力,把这扇铁门撞开冲了进去。
烟染紧紧握着琳蓝的手,两条鱼在愈发浓烈的血腥气里,煎熬的等待着:烟染以为自己要被拷在这里很久的,但她却没有想到,十秒钟不到的功夫,华介就从里面出来了——男人很快的走到烟染面前,看了看鱼人姑娘的眸子,又摸摸烟染咽喉上三瓣嘴的竖线,就拿钥匙给她解开手铐。“你去上面,找最近的卫兵,让他们喊急救队下来,越快越好;等急救队到了,你再回来把琳蓝姑娘带出去,在外面等我们。”
他说的很简短,也很急,房间里明显有什么突发状况,烟染用力喘一口气,对华介点点头。“妾身知道了。”
华介直到看着烟染的尾巴消失在楼梯上面才转身,他拍拍琳蓝的肩,示意安慰了一下,就立刻走回了房间里。
……
房间里的情况,血腥惨烈到难以形容的地步。
花宴仰面躺在地上,腰腹之间的西洋裙已经被自己的鲜血染红,隐约能看见一个触目惊心的口子,割开这道伤口的反弓刀被扔在一边。大小姐的双目紧闭,脸色惨白,不知道是晕了还是死了;而她对面不远处,[杀手神王]基乐尔一丝不挂的躯体倒在墙角,像个被人从远处用力扔过去的瓶子——她的上半身已像瓶子般粉碎,女神王的整张头颅到胸膛都如同一个被砸烂的西瓜,血肉模糊的平摊溅射在白森森的墙角上,完全分不清哪里是五官哪里是脖子,就好像有人把炸药硬生生塞到了她喉咙里再引爆一样。
血溅的并不多,女神王的下半身甚至还是很干净的,秀气流畅的脚趾上仅仅沾了一点灰而已,就好像打出这撕心裂肺一击的人,也不忍破坏这双裸足的美丽;两个男人沉默着,他们纵然身经百战见多识广,血虽然是不怕的,但实在是想不到血还能以这么惨烈的方式崩得满屋都是。
“……我好像有点懂为什么女神王都不爱穿鞋了。”修伊干咳了一声,很是有些不合时宜的说了句。“这么性感的脚,用鞋包起来实在是暴殄天物。”
这话找得并不好,算是他们这边的花宴生死未卜,他却还在夸元凶的脚漂亮;所以华介也没理他,他凝神按着自己怀里花宴的脉搏和心跳,良久才轻轻把这大小姐平放在地上,又走过去,把房间另一边花宴那个人高马大的副手翻过来——翻过来,他只看了一眼,就说。“小花宴还有救,这个死透了。”
“可惜了。”修伊应了一声。“我记得这个副手跟着小花宴两三年了。”
这副手的脸被基乐尔那把小巧玲珑的反弓刀从中间一道劈了进去——任何人类中了这样一下,都一定死透了。这副手两半的大脑袋,大概只剩后脑勺那一点薄薄的皮连着了,副手圆睁着眼睛,表情就连恐惧都没来得及表现出来。修伊皱眉。“这神王好快的刀。”
“你看得出?”华介问。
“我看得出,因为这刀是飞出去的。我的枪斗术虽然比你差远了,但你冷兵器上却一定不如我。”修伊说。“这刀是单手回旋扔出去的,用力的不是腕而是肘,刀身反弓,出手还有回旋,所以准度差但是力道极大……可这伤一定得从最软的下颚从下至上才能劈进去,所以扔得不仅有力,而且很准。”
华介依旧不说话,沉思着,修伊回头看了一眼基乐尔那具血肉模糊却依旧楚楚动人的躯体,又道。“要是早知道这个妹子飞刀功夫也这么厉害,那一刀我还真的未必敢扔……你不救小花宴?”
“你郡城的急救队效率实在是有点慢。”华介说。“她的伤不算太要命,失血过多才晕过去;但她的血已经止住了,放在那里别产生二次伤害就好。”
“你的鱼还是不够聪明,她要是跟上面说受伤的是我,现在估计三个人全都抬出去了。”修伊尴尬的干笑一声。“花宴的血是怎么止住的?”
“止血胶。”华介环顾了房间好一圈,才说。“……副手应该是被挣脱束缚的基乐尔出其不意干掉的,然后她才要对付花宴——她大概是觉得花宴一副大小姐的样子不足为惧,但结果却被花宴一击打烂;事情发生的太突然,花宴虽然打烂了基乐尔,自己也中了一刀,在还有意识的时候给自己的伤口补了止血胶,但已经出不去门了。”
他顿了一下。“确实很险,没有这一道止血胶,小花宴不可能撑到现在。”
“我怎么感觉你好像还要说什么?”修伊问。
“……”华介摇头,表示没什么的意思,修伊却看出了他的心思。“我知道你意外小花宴这一击的威力。”
华介慢慢转过眼睛,扫向地上的花宴:她那只保养得柔滑白皙春葱一样的手没带手套,虽然沾了些血迹,但一点外伤都没有。华介缓缓说。“我刚刚摸了一下,她身上没穿[暴雨战甲]……基乐尔的头,是她空手一击硬生生打烂的。”
“你也知道小花宴四岁就开始练的[蔷薇姿态]。”修伊说。“现在是科学年代,虽然这种过气的童子功是秦郡的老东西了,东国已经起码二十几年没人玩——但据说练成之后,空手劈烂个人头跟劈烂个西瓜实在没区别。”
“名字听过,但我倒不知道那是童子功。”华介冷冷的说。“对自己都这么狠的人,下手这么狠倒也正常。”
“确实狠,但神王只有这么打才打的死吧?”修伊问。“你杀过那么多神王,应该很懂她的出手才对。”
华介说。“第一,我近几年已经没出疆杀过几个神王了;第二,我从来也没说基乐尔已经死了。”
修伊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回过头去,看着角落里已经不成人样的基乐尔——他心里明显还惦念着基乐尔的裸足,而那毕竟也是她身上少数完整的地方了;修伊下意识看过去的时候,就仿佛为了回应华介的话似的,那几根修长漂亮的脚趾竟然就微微抖了一下。
“……这。”修伊惊呆了,结结巴巴的说。“这样都不会死的吗……?”
“这种程度对神王只是重伤而已。”华介走过去,离得近了,又细细看了一眼基乐尔炒蛋一样碎掉的上半身。“她离死还远得很;放着不管的话,大概两三个月能长回正常的样子。”
“……我懂了,我懂了。”修伊说。“小花宴不熟悉神王,她知道对手的自愈能力匪夷所思,又不清楚怎么才能致死,所以只能选择在那电光火石的一击之间,把对手能打多烂就打多烂。”
华介点点头。他皱了一下眉,刚要和修伊再说什么,郡城的急救队大队人马终于跌跌撞撞的下来:撞开门的队长似乎自己都觉得自己失职,跟华介和修伊稍微一点头就指挥着人把担架送进来了,把花宴的副手像条死猪一样抬上担架送了出去。运送花宴的时候明显小心很多,是放在推车上送出去的——而他们看见角落里不成人样的基乐尔的时候都僵了一下,队长擦了擦汗,陪着笑问。“少主大人……这个是不是直接送去火化了?”
“火化了就真的救不回来了。”华介随口说。“你定。”
修伊站起身来,他眼神意义不明的又扫了一眼基乐尔——基乐尔的脚。很为难的摸了一下额头,跟队长说。“……先不了,把她能装的部分都装起来,找个无菌的病房先丢着。”
队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给铁象城干了二十年的急救,头一次见到要把一块一块的尸体送进病房的。但要求再奇怪也是这明天就是铁象城新领主的少东家说的,哪里有质疑的份,只能指挥着人拿着裹尸袋和扫把铲子进来,把基乐尔的所有部分都装了进去,又恐惧又尴尬的拎走了。修伊在空房间里,长长的出了口气。“结果小花宴也终于不靠谱了一次;我还指望她今天能审出什么东西来呢。”
他明显在没话找话。华介看着修伊的样子,有种似笑非笑的表情,最终还是板着脸没笑出来。“人家都把你的第九个老婆审出来了,你还有什么可指望的。”
说这话的时候修伊在打哈欠,动作足足停滞了三秒钟,才听明白华介话里的意思。这个看起来谦谦得体的花花大少看起来尴尬的很,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只能生硬的摸了摸后脑勺。“……老鸽子你说什么呢,我这是保留线索,什么都没审出来的犯人,怎么能送去火化?你不知道……”
华介摆摆手,示意不想听他扯些有的没的了,男人长长的吐了口气,就走出这个依旧充满血腥气息的房间,走出地下:最外面的门口长椅上坐着的琳蓝和烟染手拉着手,好像已经聊了很久的天了,看见华介出来,烟染也慌忙站起来。“……主人。”
华介微微一笑,大步走了过去。那表情让烟染背后的鱼鳃全张开了——这个男人真正微笑的时候英气年轻的像天上的鹰,是海里的鱼从未见过的东西,从未体会到过的东西:她现在才意识到,是因为她现在才算第一次真真正正的看见。华介走过去,拉起烟染的手。
“走。”他说。“我带你去逛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