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星期不见,感觉荒南就跟彻底换了个色调似的。
这片在烟染心里的边塞之地就好像在短短几天里就褪去了那片悠然的暖黄——除了暖黄的叶子,就连本来暖黄的阳光看起来都不那么热烈了,荒南在地理上比铁象靠南不少,也不知道东国的最南边是不是都是这么四季分明,只要到了算冬天的时候哪怕不下雪也是不会给人留一片叶子流连,着实是无情的很。
抚子仿佛家里最近和妹妹有什么事,送了华介和烟染回来之后就没在荒南留宿。唯一留下来吃晚饭的一天是因为华介破天荒的动了一次书房的画具,所以女骑手也是二话不说脱光衣服鞋袜躺在书房的美人椅上,给华介当了一下午的裸模:画的当然不是她自己,因为华介一直没有加脸上去,但抚子看上去还是很开心,就好像自己那青春饱满的躯体能被华介勾两笔就已经用出了所有价值似的。
日子越平淡烟染其实是越忙的:清扫整理,后厨小炊,泡水侍寝,还要给华介端茶倒水,偶尔当他的鱼肉记事本,每个鳗鱼女仆的工作大概都是这样。虽然抚子和烟染在活计上实在搭不上什么边。但又热情又嬉皮笑脸的女骑手突然连着几天不在,荒南城难免有点冷清——鱼人姑娘已经知道这个女人不是真的随时随地都很快乐了,却更希望她能多呆一会。
她自己纵然算不上种社会性的动物,但也是知道人越多越热络越舒服的……鱼人姑娘懒散的裂着三瓣嘴,叼着根细细长长的鱼粮棒,正拿着根长杆布在小花园的草丛里擦城墙外侧的窗户。
背后不远处的墓碑正对着她,墓碑上照片里的人就好像也在用眼神温和的看着她一样——本来这无论怎么样听起来都是件很惊悚的事情,事实上却一点也不,因为照片里那个叫爱丽丝的女孩子笑的实在是太明朗温暖了;烟染擦完了最后一点窗户,游了回来,四处看看小花园今天算是打扫完了。
这地方是室外,一周来照顾一次就行,毕竟快十一月份了实在没人想在荒南的室外呆太久……烟染和照片里的爱丽丝对视着,伸出手去掏出围裙上干净的那块抹布,又擦了擦墓碑上精致雕刻的缝隙里刚刚没有擦到的灰尘。
这墓碑石成色真的很不错,去了灰之后那种柔和的白色栩栩如新,像是刚立不到几个月的一样,但谁知道已经这里竖立了多久了。
多久……
烟染收回擦完了灰的抹布。
她当然不知道多久:除了爱丽丝这个名字以外,她甚至对这个长眠在这里的女孩子依旧一无所知;她当然是有好奇心的,但她更加明白这里的事情她不该知道,也最好就一直不知道。
鱼的一生已经很短了,她起码目前还不想太了解这些关乎生死的事情——日子越平淡,当然就越容易忘记这些东西,而华介把爱丽丝这块墓碑立在平淡的荒南城里,却看起来一直都没有忘记她。
我自己呢……烟染想着。
她只剩不到三十年能活了,死了之后,也会有一块墓碑吗?还是被烧成灰装进小盒子,和千千万万的平凡鱼人一样挤在小灵堂里?鱼人嫁做人妾的话规格还是配得上块墓碑的,但她却已经打定了主意要跟着说了自己不娶的华介一辈子,所以就算最后只留一个骨灰自己也应该很满足了……
她静静的在原地胡思乱想了一会,当然是心中无果。自嘲般的轻笑一下,想着多少饱尝人情冷暖的人类都参不透的生死自己一条只会扫地的鳗鱼怎么想的明白。抱着长杆布游回城堡的时候却有了情况——本来该柱子一样立在大门两侧的荷曼捂着额头坐靠在门边,边上的塞拉尔也离了岗,正紧张的抬头里里外外看着,就好像天上会掉石头砸到自己一样。
“两位哥哥……那个,怎么了……?”
烟染游过去,一瞥之间看见荷曼捂着额头的指缝之间竟然有血迹——但好在荷曼的表情看起来还是活蹦乱跳的;塞拉尔紧张的冲烟染一挥手。“芊芊怒了,荷曼被她挠了一下,不知道飞到哪去了。”
“……这。”
烟染想起来这几天也很少见芊芊来着,之前在厨房做菜的时候小猫头鹰还会偶尔来偷个嘴,这几天却没有了;她连忙去找了点纱布过来,弯腰看荷曼捂着的伤口——猫头鹰倒真的是再小也算猛禽,这一爪还不是小口子,切口的皮肉都有点掀开了,有一点点血腥气。
烟染微不可见的咽了一下喉咙——她好歹也是受过训练的,这么一点点血腥气倒不是太要紧。可荷曼这伤口不小,包扎前最好上个药;她放下手里绷带想要再转身去置物间拿药来着,然后就听见一阵扑棱翅膀的声音,芊芊不知道从哪个灯架的阴影里冲出来,像一颗棕褐色的流星一样直直的冲荷曼和烟染这里滑翔过来。
小猫头鹰尖利的叫声此刻听来如同鬼哭一般,看来的确是怒了;烟染和塞拉尔条件反射的往荷曼身前一档,但血肉之躯似乎没什么用,鹰爪再小也是鹰爪,哪怕挠的不是人而是鱼,最不济也是要掉块鳞的。
你你你你不会真的连我也咬吧……
烟染电光火石的想着,她金黄的鱼眼和芊芊金黄的鹰眼有一瞬间像是对视了,小猫头鹰在空中一个转折,低低的落到最近的一个灯架上——这当然不是那短短对视的功劳,而是一声口哨的功劳:披着睡袍的华介出现在二楼的楼梯口那里,眉目收敛的看着被一只鹰搞得慌张的二人一鱼。
两个士兵立刻起身立正,条件反射样的行军礼。“将军。”
年轻的男人从楼梯上缓步下来,看了一眼灯架上样子理直气壮的芊芊,又看了看面前的状况。“你先给他包扎。”
这话当然是对烟染说的,鱼人姑娘几句话的时间都不到就从置物间把外伤药拿回来了,敷在荷曼额头上的时候士兵咧了一下嘴,听见那边的华介平静的问。“你们怎么了?”
“将军我们也不知道……”塞拉尔支支吾吾的比划着。“……我们两个在那站岗,她就突然发狂过来挠我们了。”
“好,那你们两个自行去禁闭室吧。”华介淡淡的说。“芊芊要真的发狂,挠的就是你额头下面的眼睛了。”
烟染手尾麻利的给荷曼包好了绷带,就到华介身后站着了;听了这话的两个士兵顿时满头大汗,互相默不作声的交流了一下眼神,荷曼才万分胆怯的拿出自己手里攥着的一个奶白色的小蝴蝶结。“……刚刚鱼妹子扫大厅的时候扫出来朵蝴蝶结,我就拿来想着逗逗鸟,我也没想到她一逗就狂怒了……”
烟染稍微看了下就挪不开眼神了——这蝴蝶结是女仆裙上才有的装饰,她自己裙子上的蝴蝶结却是青色的,所以这东西一想就是东鹤不知道哪年哪月掉的——所以芊芊为什么狂怒好像也有理由了,自己原本女主人的东西哪里是别人能随便玩来玩去的。
看见那东西的瞬间烟染感觉华介像是很长的出了口气,却一点声音都没有。
男人从荷曼手里拿起那个蝴蝶结,看了看,抬手的时候吹了声口哨,头顶灯架上的芊芊就犹如巨型飞蛾一般撞过来,从华介手里叼走那个蝴蝶结,一转眼飞上二楼不见了。华介都没回头看一眼,站在那里沉默四五秒,说。“继续站岗。”
“……是!”
两个士兵如获大赦,又是一个军礼。华介看一眼烟染。“你一会再看看一楼地上有没有类似的东西,有的话收着放起来,别扔;一会做份玉米沙拉送过来,拌牛肉。”
“……是,主人。”
烟染点头一弯腰,华介就转身上楼了。男人在城堡里的样子永远都是那么不疾不徐的,看着绝不像急性子或者公务忙,却也不是很有中年人那份囿于世俗的沉稳。直到二楼他房间关门的声音传来,荷曼才终于长长出了一口气——他们的出气都是声音的,而且还很明显。“唉……将军还是念旧情啊。”
“好哥哥我求你少说两句吧。”塞拉尔懒洋洋的低声说,走到大门另一边站岗。“那鸟连蝴蝶结都认识,听懂你讲话大概也没什么难的,小心再给你一爪子,你就真的得去关禁闭了。”
荷曼捂着额头稍微正了一下绷带,打了个哈欠。“唉……还是我们的鱼妹子好,没爪子人又漂亮;鱼妹子你说你早来两年多好,这样你就可以当正房了,那小鸟要是知道了自己的主子只是个二房的话,看它还敢不敢这么嚣张。”
“哥哥忘了,妾身只能当侧室的。”烟染尴尬一笑。“妾身就是早来十年,正室也只能东鹤姐姐当吧。”
“那页轮不到她啊——要不是这些年各种事情,她能有机会挤上正室?”塞拉尔不屑的说。“一个从良的妓女遇上将军这种大树,能当上第十八房妾都算光荣了,还正室……?她最后自己不想嫁了也好,我们本身也不太乐于看见让她当将军的正妻。”
他劝荷曼别多说又招来芊芊的鹰爪,自己一说倒是停不下来。鱼人姑娘心里暗笑一下。“那所以本来是抚子姐姐嫁给主人当正室,东鹤姐姐当二房吗?”
“当然不是。”塞拉尔翻白眼。“我们的将军夫人本来无论如何都应该是爱丽……”
荷曼的脸色突然一变,剧烈的咳嗽了一下,这一下声音极大,专门就是为了打断他的。塞拉尔的脸色也变了变,到了口头的词句硬生生的断住,憋了好几秒才顺过气来,士兵朝着鱼人姑娘尴尬一笑,意思很明显,自己肯定不能再多说了。
烟染心里叹息一下,不知道是惋惜自己差一点就听见了,还是庆幸自己差一点就听见了;荷曼看着烟染的样子,小声说。“鱼妹子,你下周是跟将军去王城吗?”
烟染点点头,捋了一下头发。“是,妾身大概跟主人去一个月吧。”
两个士兵对视一眼,荷曼犹豫了一会,终于又说。“……鱼妹子,我们都大体上差不多把你当妹妹看的,所以有些事虽然不能多说,还是最好点拨你一下:我们都是跟着将军的老兵了,将军在王城有些事情的复杂程度是荒南这里根本比不得的——你在荒南的这两个月,实际上根本就什么事情都没算发生过;我们知道你是王城来的,但你现在是有主的鱼了,回去之后一定要跟紧将军,除了将军的话,谁都不要听,谁都不要信。”
这样程度的告诫,之前抚子也对烟染说了几乎完全一样的话,所以此刻听来,鱼人姑娘心里确实是有一些意外的。烟染眨眨眼睛,想了半天才问了一句。“……哥哥们是指什么样的事情?”
“我们也说不好……说不好。”两个士兵都沉默的闭上嘴。“等你跟将军回了王城,就慢慢都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