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50
火车的汽笛在不远处的宽阔建筑后响起。
从荒南城到全行省这刚刚建好的也是唯一的一座车站,马车要三个小时左右——抚子在这种事情上毕竟还是专业的,纵然女骑手看起来对自己送的两个人很是依依不舍的样子,也没有故意把路赶慢一些;一身风衣的华介从车站前停稳的马车上下来的时候,车站的几个领导模样的人已经诚惶诚恐的在门口等了很久了。
“见,见……见过领主大人。”
站长打扮的男人摘了帽子,一马当先的小跑过来。这几个比华介大了至少十岁的人见到华介就点头哈腰的样子倒很是活泛,怎么看也不像四五十岁的人;华介一下子就被这几个围起来了。抚子在后面摇头看着苦笑,走过来帮烟染把马车上的挡板放下来,这样烟染才能把尾巴挪下车。“鱼妹妹这次没带什么东西呀?”
“主人说在王城有宅邸。”烟染说。“……说让我带些自己的用品就好了,所以就这一个小箱子。”
她手里提着个比小臂稍微宽一点的小皮箱子,看分量都没有她今天穿的这一身衣服重:鱼人姑娘今天穿了一身很是繁盛的多褶米色长裙,上面是一件女式的短款小外套,就连肩膀都是有反扣饰带的。这大概算最复杂那一类的出街衣服了,又耐穿又好看又不太容易脏。抚子伸手整理了一下烟染领口扎了结的礼巾。“刚刚出门的时候没注意看……鱼妹妹真的是漂亮啊。”
“没有抚子姐姐漂亮。”烟染露齿一笑。“想着跟主人回王城,总写穿点好的不折了主人的脸面。”
“华介笨蛋的家族成员绝大部分都在王城;虽然我也没见过就一个,不过都是举足轻重的人物,一定不会肤浅到凭衣识人……识鱼的。”抚子细细的检查着烟染的排扣和领巾,自己很是失落的叹了口气。“……唉,你们这一去王城,荒南就留我和那几个兵汉子了,这个冬天得多无聊啊。”
“我们年前就回来了嘛。”烟染笑道。“抚子姐姐有没有什么需要我在王城帮着买的?”
“你看着帮我买几双露趾凉鞋吧,除了绿色都行,另外不要跟太高了……哦我记得王城几家大铺子自制的丝袜质量好像也不错?”抚子略一沉吟,最后还是摇了摇头。“……哎呀,其实我在荒南也不缺什么,如果你们什么都不买就能早点回来的话,那简直比什么都好。”
“我知道啦,到时候主人没什么大事了我就去旁敲侧击他赶紧回荒南。”
“那我就要想死鱼妹妹了……你们可一定早点回来啊……”
抚子说到动情处,泪眼汪汪的伸胳膊过去搂着烟染,捧起她的脸就是一个又深情又用力的吻——还是特别深的舌吻,烟染觉得自己的鱼舌头都没这么长——两个人互相啃了两三分钟,总算是分开了。鱼人和女人走过去的时候,那边的最后一个领导也终于跟华介点头哈腰的握了手。“……领主大人放心,车厢配备都检查过好几天了,属下以职介担保没有任何差错,保准领主大人如履平地的到王城,王城站点的人也联系好了……”
“不用了。”华介淡定的说。男人一只手在口袋里,而另一种空闲的手赶紧把栓在烟染脖子上的鱼链拎起来,明显是再也不想和这群人握手了。“出了荒南一切从简,到了王城有部队的人来接,可千万别再安排了。”
“那先这样。”
华介干咳一声,几个老官员也并不蠢,呆板恭谨的行了个礼终于都进车站了,抚子伸了个懒腰,一扭一扭的走过来。“你现在是不是后悔来坐火车了?”
“不后悔。”华介简单的说。“能让你少跑一个来回,听他们磨蹭一会也是不要紧。”
“……可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多盼着你天天折腾我磨蹭我。”
抚子失落一笑,烟染在一边看着,蓦然觉得这个神态的笑容才是抚子看起来最为真实的一次:金发的女骑手又安静又温柔的走过去,走完她和华介之间最后的几步距离,走到这个对她来说意义无比复杂的男人面前,胳膊勾着华介的肩,抬头和他深深的接吻——和对烟染时那样的善良热情截然不同,她此刻和华介之间轻柔安静的啜吻看来像一种表达,表达一些言语无法解释的东西。
“华介笨蛋,早点回来。”抚子松开自己的唇,轻声说。“我爱你。”
华介波澜不惊的点一下头,最后伸手摸了摸抚子的脸。“车快开了,我们先进去了,回来之前会通知你来接;好好照顾自己。”
“说什么呢。”抚子失笑一下。“是我们伺候你啊……我还怕鱼妹妹一个人照顾不过来你呢。”
这就是告别前的最后一句话了。华介又搂过抚子,轻轻亲吻一下她的额头,就牵着烟染的链子转身走进车站建筑;车站附近根本就没开放交通,偌大的大路上只有一辆孤零零的马车,金发的女骑手孤零零的站在车前,站在荒南行省近十一月份的冷风里——不知道是错觉还是什么,烟染转身时的余光看见抚子安静立在那里的身影说不出的孤单寂寥,那影子完全就不像一个热情的人。女骑手看起来还是那个不停的朝他们挥手的姿势,眼睛里却好像有光在闪。
直到男人给鱼推开车站的大门,关上之后彻底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了,女人挥手的动作才彻底停下来;车站前就只有抚子一个人,她看起来还精神很有活力的样子。她甚至还走回去,微笑着伸手顺了顺车前两匹马的鬃毛才坐上赶马的位子。女人从怀里掏出一小包烟,直接抽出两根叼在嘴上,又去找火柴打火。
不知道是姿势问题还是荒南的风太冷,她握着火柴的手一直在抖,抖得怎么也打不着;用力的划了几下,火柴都仿佛握不稳似的,从她的手里掉下车去,掉在马车下的地方,抚子沉默着,没有去捡;她叼着烟,只看了一眼地上的火柴就缩回了头。
金发女人怔怔的看着前方,然后突然“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
说是火车,火车头后面实际上也就三四节车厢而已。
这几节车厢都是配置很是豪华的头等车厢,毕竟荒南的铁路刚修好,而这才准备投民营的交通设施这次又只有华介和烟染两个乘客,所以带那么多节消耗能源的大铁盒子实在是没什么实际用处;两个诚惶诚恐的衣着光鲜的乘务员领着华介和烟染到了铺了地毯的站台前,他们眼力并不差,只看了烟染的大尾巴一眼就小跑上车去放挡板了,那看起来惶急至极的动作实在是有一点滑稽,但烟染没有笑。
——这样的待遇当然完全是因为华介她才能享受到的。鱼人姑娘立在那里双手拎着小箱子,等着他们放挡板的时候,就好奇的看着面前这个比华介的大车还大了无数倍的大铁盒子。
这东西她当然也在书上见过——她是王城最大的鱼厂里产出来的最优质的鱼,虽然受过的教育比同类也高等很多,但骨子里毕竟还是野兽的血,所以她对人类科技的产物一向不敏感,也实在是搞不太懂这么大的东西到底是怎么自己动起来的……明明前面没有东西拉,后面也没有东西推,但却跑的又快又稳又有力,实在是很不可思议。
而上了车之后里面的结构更是让人惊叹,整整一个车厢里巧妙的放了桌椅茶几和两张床,除了面积小了点以外,完全都比得上上等旅店的房间;推开两张床走道尽头的门,这一个车厢的后半截竟然还是一个即使对于平民人家也有些大了的盥洗间,一个奶白色的搪瓷浴缸完全躺得下两个人,当然也躺得下一条四五米长的鳗鱼。
烟染稍微嘟着嘴呼一口气,看来即使一晚上自己也不需要担心补水的问题了,有个身居高位的主人确实可以为所欲为一些;乘务员送了一壶花茶和几样精致的小糕点上来,手脚麻利的关上车厢门,就准备发车了。
毕竟整辆火车这次就完全是服务华介一个人的,乘客几时上车就几时准备发车;火车头最后轰鸣了几下的时候,华介坐在小桌边上,一言不发的看着窗外缓缓移动的荒南景致。烟染脱了外套,游过来给他倒茶。男人啜了一口。“你也坐。”
烟染就坐到华介身边的沙发椅里——这椅子没有腿,下面是板壁的,她尾巴扭了几圈才盘出一个舒服很多的姿势来。“这次芊芊没跟着主人来吗?”
“外面呢。”华介淡定的说,手背碰碰火车厚重的窗玻璃,窗外天穹上有个依稀可见的小黑点。“你把最那边的小车窗打开,她飞累了就自己进来了。”
烟染干笑一声,心想这东西怕是以后每次出门都不用问了。侧身去开了车窗,又转过身来给华介倒茶。窗外的荒南景致慢慢褪色,人烟渐少的天地间只有一条铁轨通向远方——鱼人姑娘的角度虽然看不见铁轨,但火车越来越快,她看着窗外飞速略过的荒野,有一点发呆。华介说。“你从王城过来的时候怎么走的?”
“走……当时妾身和吉尔叔叔从王城坐车去的秦郡。”烟染想了想,说。“然后从秦郡换乘马车,走了翠绿空谷的国道,擦着玉疆行省来荒南的……全程花了五六天呢。”
华介听得扬一下眉毛。“五六天都没泡水?”
“也没有。”烟染一笑。“翠绿空谷的国道附近有几条大河呢;吉尔叔叔当时也会绕路去河边,让妾身下去游一会再接着走,其实没经历什么大碍。”
“嗯。”华介说。“吉尔好像还在王城卖鱼,你想家的话,到了王城这几天有时间我带你回他店里看看。”
“不……不用了,谢谢主人。”鱼人姑娘的眼神有一点茫然,最终还是抿着嘴唇说。“那里也不算妾身的家——住了很久的地方也不一定就是家,妾身跟着主人就可以了;再说吉尔叔叔也不见得有多想我。”
“之前也没什么朋友吗。”华介说。“我大概知道吉尔店里养着的鱼还不少的。”
“……没有。”烟染想一下,自嘲般的笑笑。“妾身当时认识的都是一起上架出售的:她们都便宜,两个月过去,大概都被卖了吧……说来到了王城之后主人出行有什么计划吗?妾身记一下。”
华介看她一眼,大概知道烟染不太想提这些事情了,想一下开了口。“事情很多,都不急着落地做;你不用记着,等到了王城,那边的随从都有安排的,你跟着我走就行了。”
“妾身明白了。”烟染嗯了一声,放下手里的纸和笔,想起什么又小心翼翼的问了一句。“……说来主人在王城还养别的鱼吗?”
“我以前没养过鱼的。”华介轻轻失笑,伸手摸摸烟染的脸。“说是随从,是几个跟了很久的副官之类的人,都是老部下了,我早点带你去见;她们之前看了我写去王城的信,都很想来看看你的样子。”
这听来倒是很意外,烟染觉得自己的脸又有点又红又热,情不自禁的双手捧了一下自己的脸,不好意思的笑着。“……妾身之前在中城住的时候,好像只见过暴雨部队的军爷们呢,在外面都穿着好威风的重甲;主人的所属和[迷雾部队]的却几乎从来没见过。”
“有机会大概可以都看见。”华介嘴角小动一下。“但你在王城过了好几年,还不知道王城的风评吗?平民都传言说暴雨部队的披挂已经比我们其他两军的威武多了。”
“不……怎么会?”鱼人姑娘连忙摆摆手。“妾身觉得主人那晚上在铁象城召唤出来的战甲样子很帅的,主人穿起来又威风又,又……又适合,就像是主人专门自己给自己设计的一样。”
“我自己改过一点:现在三支部队的高级将领,基本上都是科学家出身。”华介轻描淡写的说。“但也不算是,因为从第二代战甲开始,三军三套战甲里有十分之九的方案都是一个人设计的;这也不是什么大秘密,在职的官员都知道;但这个人的真实身份,绝大部分人就不是很清楚了。”
“都是一个人设计的?”烟染哑然。“这么天才的人,也是主人的同袍吗?”
“不算是;至少现在还不算是。”
华介说,男人侧头,看着火车窗外翱翔九天的芊芊,他的眼睛也有点像鹰一样眯起来。“……那是个一直在王城地下,天天泡在营养液里的老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