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子里依旧落花如微雨,很是诗意。
但看起来白衣少妇从屋里慢慢扶出来到院子里的这个男人,实在是没什么力气欣赏这片诗意:在烟染眼里看来,这才是个高山一样的壮汉——或者说,曾经是。因为此刻无论谁都能看出来这个步履蹒跚的高大男人已经疾病缠身很久了,颧骨甚至都有些凹陷下去,实在是很值得扼腕叹息。他穿着件居家的睡袍,但胸口和手腕都隐隐可见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绷带,似乎在遮盖溃烂的皮肤。
“我今天是真的走不动晒太阳这几步路了,本不该出来的。”这铁骨铮铮的汉子一双眼睛依旧残存精光,看着几旁的二人一鱼,很勉强的笑了笑。“……但华介老弟好不容易来一次,我实在该出来看一看的。”
“……铁虎哥别勉强。”
听到这名字,烟染看向那男人的眼里也有几分同情之色——实在没人能想到,曾经[暴雨部队]那名震一方的大将军现在会到如此凄惨的地步。
华介立刻起身去扶,看得出来铁虎在他心中位置很重要,男人跟着那个白衣少妇一左一右扶着铁虎胳膊慢慢走着,终于到树下几旁做好。形容枯槁的铁虎摆摆手示意白衣少妇别管自己去忙别的,他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终于苦笑一声。“……你们费劲把我搬出来,一会又要搬回去,两头实在是都遭罪。”
华介出一口气,像是不知道说什么的样子——此情此景,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铁虎哥病情怎么样了?”
“他身上还是有七八种[瘟疫神王]克莱美蒂的病毒。”铁虎看起来开口都没什么力气,威尔兰特只能在一旁替他平静叙述。“……倒也不是绝症,只是这七八种毒的解药若是一同用下去,反而能混出新的毒素来。所以治也不是不治也不是,只能用效果微弱的慢药先慢慢控制病情,再一样一样的治;现在虽然不会继续恶化了,但没几年时间也是好不了的。”
烟染从侧面能看见华介脸上咬肌用力的轮廓,他沉默了一会,才依旧恨恨的说。“……这[瘟疫神王]好狠的手,不是已经被抓回来了么?为什么不押她来解毒?”
“我为这事特意去请示过公主。那神王被抓回来之后就被王城封印起来了,大概是有些更要紧的实验要做。”威尔兰特说,亲手给摇摇欲坠的铁虎倒了一杯热茶。“……但宫城据说也是一顿严刑拷打,终于把铁虎身上到底都有些什么毒给问出来了,现在慢慢治虽然遭罪,但好歹没什么生命之忧了。”
铁虎毫无血色的嘴唇哆哆嗦嗦的一笑。“……我们老战友许久不见,一上来就谈这么让你们不高兴的事情,我铁虎怎么担当得起……华介老弟养了这么漂亮的鱼,多看两眼可比看太阳舒服的多。”
被提到的烟染抿着嘴朝铁虎一弯腰,算是很尊敬的行礼了。华介勉强笑一下。“几个月不见,铁虎哥虽然久在病榻,却又有佳人在侧,这事情到底够让人高兴的。”
“……是。”
铁虎像是整个人停了一秒钟,才也轻笑一下,竟然没接着往下聊——他好像不是很想聊这个看起来对他百般侍奉的白衣少妇,有一瞬间烟染觉得铁虎突然什么都不想往下聊聊,因为他这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烈咳嗽看起来有点过于及时了。
听见声音的白衣少妇几乎是小跑着过来,弯腰轻拍着他的后背。铁虎面无血色的连连摆手。“……我今天是真的不行,得回去躺着了;照顾不周,华介老弟实在是抱歉。”
“不要紧,铁虎哥安心养病,身体重要。”华介看起来也不是很介意铁虎这突然的转折,他站起身来搀着铁虎的胳膊。“我过几天再来也不要紧的;到时候再提前知会铁虎哥。”
“好。”铁虎气若游丝的说,另一只胳膊却紧紧握着白衣少妇的手。
这个一直以来被华介惦念至极的铁虎前前后后只见了不到五分钟的时候,说不奇怪是假的——当然这只是烟染觉得奇怪而已。而直到华介拉着烟染离开这个小院,男人都并不觉得太奇怪的样子——或许老战友之间不太在乎这个,也或许华介真的觉得养病比会客重要太多,但无论怎么想的,直到那个温温柔柔的白衣少妇把他们送出小院的正门,他都没有多问一句。
爱卡的车还是在门口停着,女副官倚在车边,本来就准备等很久再接华介回去的,看见他和烟染的时候反而楞了一下。“……将军完事了?”
“完事了。”背后的门又开了,白袍飘飘的威尔兰特竟然也走出来。爱卡慌忙一行礼。“……见过卫队长。”
“我也该回公主那里了。”威尔兰特点一下头,对华介说。“今天结束的确实突兀了一些,我看得出来你心情不是很好,只是不忍多和铁虎说什么而已。”
“是。”华介叹息。“我本来有很多事情要问的,但铁虎哥这样的情况,又怎么能再叨扰他。”
“等他过几天身体好一点,你再过来也就是了。”威尔兰特微笑道。“天色还早,上城这附近新开了条商业街,挺热闹的,你若想散心,可以带你的鱼去那边走走。”
“知道了,多谢大哥提醒。”华介点头。“这里离宫城的交通倒是不太方便,大哥怎么回去?”
“这好办。”威尔兰特继续微笑。“你去商业街就不必坐车了,让你的副官送我走。”
…
“主人是在担心铁虎前将军的身体吗?”
上城的这条新开商业街倒确实不远,一眼望去档次也不错。不仅店铺的门脸,就连街景修的都很精致漂亮:上城这地方街上随便找个路人都是说不定有些档次和背景的,所以在这边经商做事,当然也要打扮的光鲜一些;华介牵着烟染随便挑了个方向,没什么目的的散步着。
这句话是烟染忍不住问的——她知道自己确实不太该过问华介的事情,但今天的收尾确实有些过于潦草,更何况自己主人心事重重的样子是随便谁都看得出来的。华介看了烟染一眼,伸手摸摸鱼人姑娘的脸颊。“也不算担心……有点奇怪。”
“你大概也看出来铁虎哥好像不想跟我多说些什么了。”华介在一个精品店的橱窗前站定,扫了一眼橱窗里漂亮的大礼裙,才接着说。“而且那个白衣服的姑娘对铁虎哥的照顾虽然看得出来是真心实意的,但却不像对病人的照顾……反而像对丈夫的照顾,我也说不清。”
“可妾身觉得这不是好事吗?”烟染说。“说明……说明那个白衣服的姐姐对铁虎前将军很是,很是……”
她一时半会想不出来合适的词来形容,拖了很久的音只得作罢;华介摸摸她的鱼头,示意自己已经知道她的意思了,但也没继续往下聊。
这算是他们之间第一次聊这些事情,倒也不是不行,但总觉得有几分不适应;又往前随便走了一会,烟染像是看见了什么东西——她只停顿了短短的一瞬间,但华介毕竟不是扯着她的鱼链而是握着她的手,还是感觉到了。“看见什么了?”
鱼人姑娘连忙习惯性的摇头。但她毕竟没动地方,所以身后的橱窗已经给出答案了:这好像是家首饰店,橱窗里摆了很多简约精致的首饰。华介往那边走了两步,才看见玻璃后架子上的一顶冠冕。
这是件轻薄的额饰王冠,纯银勾勒出的藤蔓拼成美妙的形状,中间坠了颗看起来很别致的珍珠——宫城对王冠这类隐喻太浓的东西很有一套管制,所以聪明的首饰匠人们就把王冠形的首饰改成箍在额头上的样子,既避嫌又美观。而眼前这顶看起来更有种无论任谁带上都会很美的第一印象;华介来回扫了几眼这首饰的店面,就像拉着烟染进门去。
“主人千万别, 这怎么使得……”鱼人姑娘大惊。生平第一次没有被华介立刻拉着走。“妾身就是好奇多看一眼,妾身真的没有别的意思……”
“不是。”华介说。“这好像是我一个认识的人开的店。”
…
出乎意料的是店里竟然并不大,室内横纵也就六七米的样子,但室内门后看起来还有不小的区域,大概是私人作坊;一个干瘦精炼模样的男人衣着倒是华贵,他听见来客的声音,从那扇门里走出来,看见进门的华介和烟染楞了一下——确切的说是他看见华介了。“什么风把将军吹来了?”
“金掌柜的店怎么搬来上城了。”华介说,拉了一下烟染的手。“这是金掌柜,以前中城最有名的首饰铺的掌柜,以手工出名的老字号了,很久以前东鹤有对脚镯就是我带她在这打的。”
“算算将军也是老客户了。”金掌柜笑一下——商人看见贵客上门的那种笑。“将军该不会是知道了小号现在做鱼人生意,特意带鱼上门的吧。”
“我倒真的没看出来你这里是鱼人的首饰店。”华介依旧拉着烟染的手,看了一圈室内才说。“金掌柜怎么搬来上城改行做这个了?”
“不瞒将军说,就是个噱头:上城的大老爷们宠着自家鱼的可不在少数,都舍得花钱给自家鱼买首饰;但实际上鱼的首饰和人的首饰做起来没什么区别。”金掌柜陪着笑。“所以小号连手艺都不用变,迁店过来招牌上只需要加几个鱼人专供的字,大老板们就全来了……将军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金掌柜还是聪明。”华介笑一声。“橱窗里那顶王冠能戴戴看吗?”
“当然能的。”
金掌柜说着却没有立刻出来,而是从柜台后面弯腰翻找出了手套和托盘,看得出用手拿那王冠是件精细的事情。看了华介身边怯生生站着的烟染一眼,才双手捧着那纤巧的银制王冠,小心翼翼的戴在烟染的额头上。“说来将军也是眼力好,这冠冕还是小店今年的压轴货呢,我今年出货不少,也是最看重这一件的。”
“哦。”华介随口应道,看着戴上冠冕的烟染模样,稍微伸出指尖给她正了正冠冕的位置。“为什么?因为这冠冕含银量不错么?”
“这冠冕只是为了配这珠子才做的陪衬而已。”金掌柜笑着,从边上拖了个镜子过来,放在烟染面前照着,脸却是冲着华介的。“前几年龙骨城海边冲上来一条大的离谱的鱼,虽然已经烂了一半了分不出来种类,但是却长着一张人脸,额头竟然跟人一样戴了个王冠,这事您可知道?”
华介略略一点头。“知道,尸体是上面托我部队的人去拉的。”
“那鱼的尸体应该是被宫廷拉走做研究了,很久之后小店花了很大关系,想把这王冠从公主那边弄到手。”金掌柜轻描淡写的说,这和其他那些满脸堆笑故作谦虚的商人还不太一样,几句话之间讲了个很难的故事。“……结果要说公主也是人精,只拆了一颗珠子送过来;王冠上一共三颗珠子,另外两颗应该都挂在她左右脚踝上了。小号哭笑不得,只好又拿暗银又自己做了个头冠把这珠子镶上去。”
“嗯。”华介说,站到烟染后面也看了看镜子里戴上头冠的鱼人女孩——就是简单的看了几秒而已,烟染觉得他肩膀差一点碰到自己的后脑了。“这东西,有名字吗?”
“都传着那鱼是死了的海神……老百姓信的神千奇百怪的,大概他们觉得死一个两个也不打紧。”掌柜笑道。“徒弟就接地气起了个名字叫[达贡眼泪] ,也不知道他们觉得死了的到底是哪个海神。”
华介又应了一声。简单的姿态让人觉得他刚刚好像根本就没认真听掌柜再说什么,无论说什么都只会嗯一声表示已经知道。他站在忐忑的烟染身后,伸手略略扶正了一下她额头上的这顶头冠,头冠的凉薄和手指的温度同时碰触娇嫩鱼鳞,让她不知怎么有一点晕眩。“好看吗?”
“嗯……嗯。”
烟染感觉那声音都不像是自己发出来的,她像是站在远处看着另一个自己讲话一样;华介摸了摸烟染的头发,就拿开了手指,问掌柜。“没标价的?还是临时定价?”
“都不是。这东西本来没打算卖,挂出来是当镇店手艺用的。”金掌柜说。“将军是大客人,想拿走小号也不拦着。但这开张吃三年的买卖,小号还是得厚着脸黑一次将军。”
这话说得很实在,也很讨巧。能来这小铺子的人的阶层恐怕比小贵族的阔太太们还要高出不少,街面上常有的那套商人套路并不管用。对于这个层次的人,要价高反而算是一种尊重。华介抬眼看了一眼金掌柜,觉得很有意思的笑了一下——真的是就一下。“好,黑多少。”
“十万柯恩。”掌柜说。“当时要来这珠子的关系费花了小一万,既然将军要,可得十倍收回来才划算。”
……
结账的过程很短,签一张金票就可以了。
华介连额度都没有写,签了名字和日期,剩下几栏都是空白就拿手指夹了过去:这个层次的店可能会坑人,但不会骗人。掌柜鞠躬双手收下,不多时从后台寻了包装和袋子,把那顶头冠仔细的逐层包了起来;烟染就在一边怔怔的看着。
十万柯恩。
刚刚好是她以前在店里被往外卖的价钱,就这么花出去了。这样一副小小的银色头冠,就已经和她一样价值了……她知道这个数额对于华介这个分量的贵族而言可能依旧不算什么,但接过那个装着头冠的小小袋子时,还是感觉有千斤重。
她可以担当得起宠爱,但她实在自觉担当不起这么贵重的东西。
“鱼姑娘一看就受宠很久了,也实在配得上这冠冕。”刚做完笔大买卖的金掌柜明显笑呵呵的,看了一眼烟染被链子拴住的脖子,又说。“说来小号的鱼链订做业务也不错的,鱼姑娘有没有意向看看?”
尚自被冠冕的重量搞得晕晕乎乎的烟染这时候回过神来,和华介对视一眼——在王城这个月自己天天跟华介出门在外,她还真的需要条更舒服些的鱼链子,铁象城买的那些比较还是太普通了。“是……那就麻烦金掌柜了。”
“不麻烦不麻烦。”金掌柜笑得更开心,一看就知道这里卖的鱼链价格不菲,他又从柜子后面拿出一个有各种软尺的托盘,朝烟染走过来。“那麻烦鱼姑娘稍微把领子解开到胸口,再把内颚张开……我给鱼姑娘量一下尺寸。”
烟染心里叫苦,这实在是件值得后悔的事情,早知道一条鱼链都得这么量尺寸的话她就不要了……但华介从后面摸摸她的头算是安抚了一下,于是想反正就是量一下尺寸就忍忍算了,就只能生涩的在金掌柜面前抬起头张开三瓣大嘴的内颚——她很注意自己的卫生,刷牙也很勤快,所以这张嘴即使造型惊悚颜色血腥,但闭眼凑近了感受一些竟然还挺清香的。
金掌柜把软尺在她的脖子上缠着,又用硬尺去量她三瓣嘴的宽度。他做这行不知道已经给多少条鱼量过嘴了,所以动作轻车熟路的很,但他忽然像是看见了什么东西,动作停顿了一下。“鱼姑娘以前种过牙么?”
烟染心里想着亏这掌柜问的出这种问题,自己嘴里那百十来颗白森森的尖牙到底有什么稀奇,这怎么种的过来。但碍于自己张着大嘴所以没法说什么话,华介在她身边摇了摇头,意思就是没有。然而金掌柜看着烟染的长牙很认真的后退了几步,从头到尾的打量了几秒钟不明所以的鱼人姑娘,脸上的表情从疑问逐渐变成一种深深的不解。
“怎么了?”华介问。
“……您等一下,我马上回来。”
金掌柜皱着眉,匆忙的收起手上软尺就推开了柜台后的门,身影一闪就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