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掌柜进了后台有大概三四分钟的时间,才叫出来一个伙计。
“将军,您家的鱼……您家的鱼好像不是凡品。”金掌柜搓着手,很是赔笑的对这被自己晾了三四分钟的尊贵客人说,腰都快折弯了,但态度还是看得出来很诚恳。“小号唐突了一些,将军能否让我们细细看看将军的鱼……小号这伙计是我带了很长时间的,在相鱼方面比我还强,您若赏脸,他看看您家鱼的脸手鳞片就行。”
这看起来比金掌柜明显小很多的伙计带着厚厚的眼镜,一派勤勤恳恳的学徒模样——但问题是,这打扮并不像首饰行业的学徒,反而像学院里读一辈子书的老学究一样,学徒上来就对着华介规规矩矩诚恳无比的一个大弯腰,几乎没说话,却恭敬无比。“谢谢将军。”
“……”华介一时语塞,估计也没见过这么不给自己面子的生意人,过了几秒才说。“她怕生,你稍微看看就是了,别太碰她。”
“是,小的明白。”
学徒转身就拿出一本样子颇为专业的大部头来,也不知道之前是放在哪里的,翻开夹了书签的一页上面印着好几种又大又醒目的鳞片颜色图。学徒扶稳了眼睛,就在依旧张嘴的烟染身边来来回回认真的饶了好几圈,打了个手势让烟染合上嘴,说。“姑娘哪条胳膊鳞片比较多?”
这种问题以前是真的没人问过,烟染自己都想了好一会才说。“……左边吧。”
“那麻烦姑娘挽一下左胳膊的袖子。”
学徒这么说着,鱼人姑娘就只得硬着头皮把袖子挽到胳膊肘那里——上半身的鳞片分布倒确实是鱼人品相里很重要的元素,因为改造的原因,一点鳞片都没有是不可能的,所以于她们而言更讲究鳞片的分布位置,不该有鳞片的地方最好不能有——烟染清楚自己上半身的鳞片大多都分布在臂后和脊椎那里,她的双乳和小腹都光洁平顺,像足够青春健康的人类姑娘,是鱼人里少见的好品相。但有得必有失,她的额头和脸颊上有一点鳞片,虽然看起来也没有很影响美观。
但她现在穿着衬衣长裙,所以那学徒当然也不知道她的躯体品相如何。他只是拿起她那只挽了袖子的胳膊,细细看着她背后的鳞片,厚镜片后面的眼睛里越看越有种不可思议的神情——学徒最终忍不住和后面一直看着的金掌柜对视一眼。“……您没看错,好像还真的是,太不可思议了。”
“她的品相我知道。”一旁华介抱着肩膀,一直淡漠的看着两个人的动作,忽然说。“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学徒和金掌柜都看向华介,目光里都是满满的不可思议。“将军知道您家鱼的种类吗?”
“她不是[黄泉鲡带]吗。”华介淡淡说一句。“我养她养了很久了,品种上和其他鱼怎么看都没区别的。”
“这将军还真的就有所不知了。”那伙计说,把手里的鳞色书弯腰贴到烟染的尾巴上比对了一下。“[黄泉鲡带]说到底不是某种鱼,而是某些鱼,咱知道鲨鱼还分那么多种呢不是?您看您家鱼这尾巴,网格细密分布饱满,日光下的鳞色明显比一般[黄泉鲡带]的色系偏了几号……”
他说的头头是道,华介就确实低头瞥了一眼。烟染尴尬的立在那里看伙计指点自己的尾巴,不知道怎么办好。
“更重要的是,姑娘的鳍根是横纹而不是纵纹的,这种特点极少被发现。”伙计小跑到烟染背后,提起她的一根鱼鳍给华介展示了一下。他一时词穷,赶紧翻了两页手上的图鉴才接着说。“……记载中只有种叫做[冥渡月光]的鳗鱼才会有这种鳍根;这种鱼和[黄泉鲡带]算是一个科目的,血缘关系很近。虽然幼年时期因为鳞色长不开所以很难区分,但越成长区别越大,鱼鳍会逐渐蜕变成如同蝴蝶翅膀的结构;更重要的是尾部换鳞之后会发出非常独特的青色,犹如月光一般,看过的人永生难忘……”
伙计后面基本上就是照着百科书里念了,末了啧啧称奇的补一句。“哎呦将军您可真的是捡到宝了。这鱼是没有养殖记录的,书上说一百多年前北方渔民捞上来过一条,被一个路过的无名富商当场天价买走了,后来渔民跟人茶余饭后说起这事才知道这鱼何止值天价……说来将军是多少钱买的?这姑娘挂出去怕是五十万都有人买……”
烟染抿了一下嘴,身后的鱼鳍不自觉的稍微摆来摆去。
如此被主人以外的人真的像动物一般指指点点,实在不是件舒服的事情……华介的表情看起来也没有被这伙计天花乱坠的形容改变半分,他在室内堂而皇之的掏出根烟点着了,风衣里的另一只手跟那伙计摆了摆手。“你过来。”
伙计小跑过去,然后一张金票就落到他手里。他楞了一下,然后立刻奉承的笑起来。“是……是,将军有如此珍宝,自然是想收藏为乐,我们下人就不往外多嘴了。”
华介叼着烟,抽了下有点感冒的鼻子。男人拿起一旁刚刚烟染脱掉的外套,淡漠的像刚刚的一大段事情都没发生。他走过来,拿走烟染脖子上的软尺,把外套又穿在了她的上半身上;做工精致的皮草领子轻轻拂过颈部敏感的鳞片,有微微的痒。
烟染怯怯的抬头,看着这个给自己穿上外套的男人。
“走了。”华介说。
…
走了的意思就是离开这里,就是没什么在这个店里继续呆下去的意思。
从首饰店出来继续沿着商业街又遛了一会,华介那根烟才抽完——他看起来心里在想事情,所以只是叼着那根烟任凭它自己缓慢燃烧着,烟上甚至还套着烟染很久以前在荒南给他买的那个小烟嘴;鱼人姑娘双手拎着那个感觉依旧装着千斤重冠冕的小口袋,跟在华介后面五六步的距离缓慢挪动着身体——她游得很慢,因为她心里也在想事情。
[冥渡月光]。
怎么会,那种鱼不是早就灭绝了吗?就算没有,又怎么会在这么一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小店里发现自己这么大的秘密……鱼人姑娘金黄的眸子看向王城上城灰蒙蒙的天空,无声无息的长长出了口气:如果是真的,那么这看起来于她而言实在是件大事。但不知怎么,她却没有任何一点点得知这么大事情该有的反应。
——不仅自己没有,华介也没有。
就算知道了自己是种罕见的鱼,平日里又会有什么区别呢……烟染心里想着,不会有人在乎她是不是[黄泉鲡带]还是[冥渡月光],她本就不是以这种身份示人的,自己示人的身份本该永远是别人的鳗鱼女仆不是吗?那么自己是哪种鱼又有什么要紧的?可如果就这么当一件小事让它过去了,却也一定更不合适,不不知道主人现在心里在想什么……
这一出神想别的事情,在地上游动前进的尾巴上的力道也变得恍惚起来。面前街道的转角有个水坑,华介稍微饶了过去,而他后面的烟染一不留神尾下一滑,就这么迎面撞上一条游过来的鱼人,一起斜斜的往一边摔去:鱼人要是踉跄到了可是没有第二条腿能平稳脚步的,短促的一声娇呼之后眼看就是两条鱼一起摔到水坑里的声音了,然而并没有。
那条鱼人好像也是跟着主人的……她的主人只眼疾手快的伸了一条胳膊,竟然就把两条加起来有四个人重的鱼轻描淡写的拉住了。
“不……不好意思。”
烟染慌慌张张的扑了一下裙子,朝着两个路人深深一礼。听见对面的那男人反而有点不好意思的咳嗽了一下。“不要紧,我们该靠右走的,鱼姑娘没受伤是最好。”
面前这个一下子拉住两条鱼摔倒的男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个普通的路人。华介在烟染的心里已经算是挺高的身材了,而面前这个穿着华丽黑长袍的男人竟然看着比华介还高一个头,这个子没到两米大概也差不多了。虽然他的眉眼看起来也很是英武,而眼神反而像是一个年轻人——这份年轻和活力在如此充斥了力量的高大外形上表现出来时,隐约有些酒不对瓶的不和谐。
男人手里的鱼链拴在他的鱼人脖子上,竟然是金色的——鱼链这东西没有漆金的必要,如果是金色的,可能真的就是金的。
这鱼链很不寻常,可烟染感觉眼前这鱼人更不寻常。面前的鱼人看起来已经嫁做妾了,因为她斗篷下面罩着的黑白长裙实在是有些精致,怎么看都不是女仆穿的,一看就是私人裁缝的定制,她比烟染高了快一个头,又高挑又苗条又成熟的眉目看起来有十多岁了,黑长发挽了一个松松的发簪。可烟染看见这么温婉的打扮的背后却斜背了一长条破布包裹的东西。
那东西上端过肩,下端都快碰地了,很像……很像是一把大剑。烟染的鱼瞳微微收缩一下。
东国对冷兵器没有管制,可是鱼人出街却是连带把小匕首都明令禁止的。但看这条鱼大大方方的样子,大概是自己猜错了。
毕竟世界上长条形的东西很多,不一定非得是剑……这么多念头其实只在心里闪过了一秒钟的时间,但烟染有点莫名其妙的觉得,这一秒钟里对面这条鱼仿佛也在细细的打量着她——她的鱼鳍。
鱼人温柔一笑,张口像是想对烟染说什么,华介从前面快步走过来。“你没事吧。”
“没事主人……”
华介走过来的时候,那鱼人就闭上了嘴。她还是微笑着朝着一人一鱼微微点头,算是示意了一下,就转身和她那人高马大的主人进入大街上的车水马龙里,几步就看不见人了。烟染立在原地发呆。
她是王城长大的鱼,这地方大街上随便捞个人可能背后的故事都不简单,这她比谁都清楚……但她还是隐隐约约觉得这一人一鱼有点太不同寻常了。华介站在她身边,刚刚也一直在盯着那鱼人离去的背影,他忽然说。“你看那条鱼背上的东西,是不是一把剑?”
“……妾身也不确定。”烟染犹豫着说了一句,抬头看了看华介。男人的眼神直到实在看不见那离去的一人一鱼了才收回来,看着烟染叹了口气,抬手摸摸她的脸。“王城人多,你跟紧我。”
“是。”烟染慌忙的游动尾巴跟上去。“那个……主人接下来还要去哪里吗?”
“先回我在王城的宅邸。”华介说。“刚回王城第一天,这样就可以了。”
…
“雾歌,刚刚过去那条鱼,和你好像。”
“不只是像;我看了她的鳞色,那应该是条和妾身一样的[冥渡月光]。”
“可你不是说你们这一脉除了你已经完全灭绝了?”
“妾身不知道……看起来无论是人还是鱼,凡事总有例外的。”
路边小吃摊上的人还在坐着,系着围裙的老板急匆匆的端着碗跑过来,把第三盘子烤串放到桌子上,急匆匆的走了,没有敢抬头看两个客人一眼。
他生意当然不忙,只是觉得很奇怪:王城里能带鱼人出街的人,再不济也是很有些钱的小老板,而有钱人没几个会在这街边一穷二白的小吃铺子里吃东西的——更何况这有钱的客人已经要了第三盘烤串了,黑袍黑甲的男人虽然长得高大,但这食量也未免有些惊人,就好像是他从来没吃过这东西似的。
他的鱼人,那条刚刚差点被烟染撞倒的鱼人,隔着小桌子安安静静的坐在男人的对面。她那一条柔软流畅的鱼尾盘在小凳子上,裙摆因为姿势特殊所以有点被掀起来,露出一点点后腰鱼鳍的边缘,星星点点的鳞光颜色像月光一样。
鱼人看着自己闷头吃东西的男人,没有立刻回答刚刚那句话。而再开口的时候语气悠然,并不像一个下女应该对主人的语气——她如数家珍的说:“……几年前,阿施隆德全世界最后一条成年的[冥渡月光]在生产之后力竭身亡,尸体被冲到岸边;刚刚那条鱼头饰上珠子一样的角质,应该就是从那条成年[冥渡月光]头上取下来的。”
男人接过鱼人递来的手帕擦了擦嘴,继续吃小吃。“我知道,那条鱼不是你的母亲么?”
“是的。”鱼人答道。“母亲死前的最后一窝卵,按理来说只孵出来妾身一条,看起来妾身记错了。”
“哦,有意思。”男人看起来丝毫没有把鱼人的语气放在心上,他嘴里说着有意思,但实在听不出来他的兴致——现在他的兴致看起来就是端着一小碗烧面呼啦呼啦的吃,看样子他很饿很爱吃,但姿态却绝不粗鲁。“那你不去看看她是谁?”
“妾身试试看。”
漂亮鱼人嫣然一笑,一双玉手稍微用力撑了一下桌子,款款站了起来;她片刻之间就游出了铺子,游进串流不息的人群。
那条和烟染一样闪着隐约月光色的鱼尾,片刻之间就消失在车水马龙的王城大街上。
…
…
…
[城堡与鳗鱼女仆 Part 1.旧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