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辆黑漆漆的大车以一种不计后果的速度穿过公馆区,向着这个时间依旧灯火繁盛的上城区扎了进去。
——一个小时前的午夜时分,这几辆风驰电掣的座驾开到了华介公馆门口,而现在他们明显已经接到人了。车后座的华介甚至连睡袍都没来得及换下,男人最后看了一眼已经在正后方变成一个小点的宅邸,回了头摇了车窗,听见前面副驾驶的爱卡说了一句。“将军不带鱼了吗?”
“我让她看书去了,这么急的事情带什么鱼。”华介说,无数盏路灯从头顶交错而过,光影闪烁间他沉在后座阴影里的面目竟然是眉头紧锁的。“什么时候接到的人?”
“……一个半小时以前,王城边防哨兵发现了壁外荒原上五公里外的信号。”紧握着方向盘的拉马目光依旧紧紧的盯着前方无限绵延的路。“判断出来信号是苏沐尔将军的盔甲上发出来的,所以立即就组织了人员去荒原上接应……电报才拍过来没多久,里面只是简单的说接回了苏沐尔将军和[神王猎人]。急报很短,其他的什么都没说。”
“我知道了。”华介立刻说。“现在人在那里?”
“边防接到人之后,紧急送去上城的一号部队医院……没有表述具体情况,但已经把宫城最好的几个急救专家都连夜喊过来了,现在应该都在往医院赶。”爱卡说。“[迷雾部队]和[暴雨部队]的军队高层也都接到通知赶过去了,他们离得近,可能会比我们早一点到……将军您出来的急,一会万一和他们碰面,要不要先换套衣服……”
“不必了。”
细密的千万片金属随着男人抬手虚握的小小动作扩散出来,细小精密的无数零件灵活得如同一整块从衣袖里泼出来的银光液体,又好像有了生命,整整齐齐的流淌服帖在华介身上。这套让无数壁外神王惊弓之鸟了漫长岁月的[破晓战甲]在短短几秒钟里,就完全覆盖了华介只穿了件睡袍的身体——不止是身体,头盔也立刻组装完毕,遮盖了男人的一切面容,两片血红的武装镜片后面,透露不出一点华介的眼神,但兜鍪里男人透出来的声音似乎并没有往常那般波澜不惊的冷静了。“一号医院那几个专家我都知道,有没有说去的是五个还是六个?”
“去了六个,将军。”前面副驾驶的爱卡紧紧抿了好久的嘴唇,才说。“……验尸官也去了。”
……
刹车片在王城安静的夜幕下摩擦出令人齿酸的声音。
上城的一号部队医院大概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热闹过——说医院有些热闹其实有些生硬,但对于本就优渥的上城来说,这种专门供给权贵层的医疗结构一天进进出出的人可能都不到几百,冷清的记录却偏偏在这一个晚上被打破了——医院里里外外全都是部队的车,看起来很是有一些人已经早到了,大门里面完全没有停车的地方,所以很多晚来的车就大喇喇的横在外面,也不管这个时间段会不会影响外面的交通了——拉马一脚刹车把车勉强算是贴在外面大路边摆好,然后两个副官就跟自己的将军从车里下来,快步走向门口。
然后华介就看见了门口的花宴。
铁象城一别,这一段时间不见的大小姐看起来一点变化都没有。大门处的人实在是很多——大部分是一身戎装的部队的人,甚至还有些穿了制服的记者,手里拿着相机和纸笔,有些人看起来刚刚从医院里出来的样子。而个子不高的花宴偏偏是这群人里最显眼的——不仅是因为那一头蓝色的大卷发,也是因为这大小姐模样的将军穿的既不是制服也不是军装,依旧是那一身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华贵洋裙,她看起来竟然也是急匆匆从宅邸里赶过来的。“……华介哥哥。”
她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不知道是因为已经知道了什么事情还是因为这种场合下面无表情是最合适的,华介走过去的时候,不远处被士兵们控制住的记者们又是一片哗啦啦的闪光灯——能拍到两军的将军在一起的场景可不是小新闻。华介看了花宴一眼,已经没有任何心思客套了。“你刚到还是刚出来。”
“我也刚到。”花宴简单的说。“迷雾部队的人是最先到的,已经都在里面了;已经有人送急报去了宫城,公主可能今晚也会来。”
“我知道了。”华介说。“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随便跟这群耗子交代几句话,就准备把他们清走了,太烦人。”花宴的下巴微微朝把大门外面围得水泄不通的记者那边点了点。
“好,那我先进去。”
华介点一下头转身就往里走,看起来一秒钟都不想在外面耽搁了。却又被花宴叫了一声——男人回过头来的时候,看见大小姐的背影在无数闪光灯下更加晦暗:花宴的一双美目看向华介,隔了几步距离的眼神里的神色,却一点都不漂亮,怎么看都很不祥。
“华介哥哥,你要做好心理准备。”花宴说。“里面一个在抢救,一个在验尸……我不知道哪个是哪个。”
…
验尸已经结束了。
但抢救还在进行:挽救死亡本就没有确认死亡那么容易,而要让活人接受死亡却更加艰难……一身破晓战甲的华介带着拉马和爱卡狂奔到停尸房外面的时候,远远的就已经看见几个泣不成声的迷雾女兵了。
隔着玻璃墙能看见里面哭得更惨的几个,大概是迷雾部队的几个副官,在死寂般白色的停尸房里,围着一架蒙了大块白布的铁床,哭得已经近乎崩溃——那铁床上当然有东西,这么大的白布只能是给尸体蒙的,蒙上了就不好再掀开,所以她们只是一边哭一边摇晃着里面人的肩膀,就好像能把她摇醒似的;晃动太猛烈了,一只穿着迷雾战甲的手没有搁置好,从白单子里面滑落出来,软绵绵的耷拉在铁床的边缘处——手是红和黑相间的:红色是血,黑色是战甲,迷雾战甲。
——死的是[迷雾部队]的将军,和华介同级的苏沐尔。
那个不久之前还笑着对华介说“等这次远征回来再给你介绍几个姑娘”的苏沐尔。
拉马和爱卡一同看见那只白布里伸出来的手的时候,就也看见走在他们前面一身[破晓战甲]的华介像是战甲的平衡系统坏了一样,走路的步子摇摇晃晃的——他们连忙去扶。
华介踉跄着,并没有倒下去,直起腰身的时候,两个副官看见男人的胸甲剧烈的起伏着,兜鍪包裹住他整个头部,没人看得见那血红色镜片后的神情。爱卡有点颤抖的说了一句。“……将军节哀,生……生死有命。”
她自己都没有办法节哀:别人或许可以,但他们做不到——这个纵横壁外十几年的女人,名震三军的女人,钢铁一样冷硬的女人,此刻就安安静静的躺在玻璃后面,白布覆盖下的侧面形状却无比的温柔和宁静——她就要这么一直宁静下去了。就连一个[破晓部队]的副官都无法接受的事情,又怎么能让他们的将军去接受?
华介就像是重心不稳一样,几乎是扶了两步墙,才颓然的坠在走廊的长椅上。
他没有姐姐,却懂得长姐如母的道理,因为这个大他一些年纪的女人一直就像他的大姐一样。
现在却不像了,再也不会像了。
他毫无声息的抱住自己的兜鍪,肩甲也开始剧烈的起伏着,一旁的拉马和爱卡怔怔的看着玻璃墙里的情景,再也无法说一句话——直到穿着白大褂的验尸官推开里面的门走出来的时候,破晓战甲的头盔才抬了头。
验尸官是个高高瘦瘦三十来岁的男人,手里拿着黑色的记事板,一眼看见坐在长椅上的华介,迟疑了片刻,也只轻声说了一句。“将军节哀,生死有命。”
华介慢慢的直起腰身,红色的兜鍪镜片看向惨白的天花板,看盔甲的形状像是很长的出了一口气。兜鍪里传出来的声音低沉憋闷。“……大姐走的平安吗。”
“不平安。”验尸官犹豫一下,说。“千刀万剐。”
他像是知道说实话的后果,自己都不像再多耽搁片刻,转身就拿着记事板消失在走廊尽头了——尽头的灯血红色,是抢救室的意思,他还得去那头,挽救或者确认另一个的死亡,无论哪种结局都无比压抑;华介发颤的手甲慢慢抬起来,捂住自己的头。
他还是没有出声,男儿泪是无声的——出声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开此刻却又急匆匆的跑回来的爱卡,短发的女副官捂着胸口喘息着,说。“将军,公主……南果公主到了。”
华介终于动了一下。
随着无数脚步声从走廊另一头出现的是两批人:顶盔掼甲的宫廷禁卫军士兵,和穿着圆滚滚[暴雨战甲]的暴雨士兵们。能让这两批人同时出现的大概只有一种情况,那就是他们中间轮椅上的那个女孩子——全东国大概也只有这个女孩子,能让身为将军的花宴亲自在后面一步一步认真推着轮椅:南果公主的服饰和阵仗都并不如想象中的那般繁华艳丽,远远看去这个身处东国最高权力核心的人,只是个坐在轮椅上披着大氅的年轻女孩子,漆黑和深棕相间的皮毛领子里隐约有一点粉色和服的边缘,好像就是一眼印象里唯一的柔和了。
自从当年的天灾过后,东国的王位和后位一直都是空的,摆在那里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染指,而南果公主执政的这些年里也从未有一丝一毫推自己上去的意思,所以这个身居宫城深处的女孩在无数东国人眼中心中几乎已经是一个传奇,完全并不是因为有关那双倾国倾城的美脚的传说——让一个前王室硕果仅存的年轻公主来治理这么庞大的东国,说来是很荒诞的事情,但公主做出来的事情却一点都不荒诞。不仅不荒诞,这些年来公主做出的任何一件事都准确而且有效的要命,所以已经没人依旧会把她看成一个年轻的女孩子,也没人会在注意她身上那些常人几乎无法承受的遭遇。
——三岁时一场恶疾,让这个无数人羡慕的生于宫廷之家的女孩子永远的失去了双眸和双腿。而以这样的身体去撑起东国十几年繁盛不衰的女孩子,有谁敢去多说一句话?
轮椅推得近了,那些迷雾女兵们虽然哭得依旧伤心无比,却还是一个个咬牙起身,半跪行礼,包括拉马和爱卡;而华介却只是简单的站了起来,跟推着轮椅的花宴隔着镜片对视一眼,像是交换了一下眼神。
——说来奇异,那一瞬间,这几乎是全东国最有分量的三个人却都看不见对方的眼神。公主埋在大氅里的手轻微动了一下,两个侍卫就打开停尸房的门,里面几个压抑着哭腔的迷雾部队高层都不得不转过来。
“……公主姐姐,我们到了。”
花宴谦恭的低头,在南果公主耳边轻声的说了一句——华介在某个刹那间忽然觉得,这个深邃的女孩子此刻的姿态未免有些隐隐过于谦恭了,就好像是刻意做出来的一样,不知是不是错觉;而南果公主慢慢的抬起头来。
那双眸子清澈漂亮如白山黑水,看起来只是比常人的神采差了一些而已,但却是确确实实看不见的——可这个华贵缠身的俏生生的年轻女孩,依旧用这样的一双眸子看着面前的虚无,就好像她真的看见了不远处的那床白布一样,长长久久的沉默着。
没有人敢站在公主的身前,也没有人看得见她的表情;她和那架铁床之间,隔着一段死一样寂静的真空。
“除了破晓和暴雨的两位将军。”南果公主忽然说。“其他人,都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