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主人最近怎么样了?”
这是回到了那个路边水吧坐下之后,东鹤和烟染相顾无言一分钟说出的第一句话——时到中午,即使是上城的街上行人也多了不少:出来遛弯的,吃饭的,路过口渴喝水的……买水的柜台那边早就排起小队伍了,爱卡倒是颇为殷勤的自己去排队买水,让东鹤坐在烟染对面,看得出两个姑娘的关系确实不错。
烟染有点紧张的转着手里的奶茶杯子。理论上她和东鹤在关系上还有些联系,但烟染面对着这个姑娘,偏偏就感觉自来熟不起来。鱼人姑娘想了一下才说。“……主人很好,偶尔还会跟妾身提起东鹤姐姐的,芊芊也听见过。”
东鹤笑一下,唇齿间一现的牙齿又白又齐,她不忙来忙去的时候看起来实在是个美人。“哦,芊芊也跟你们来王城了?”
“是的。”烟染说。“但来了之后妾身也没见过芊芊了,不知道飞去了哪里。”
“估计又去欺负上城的鸽子了,反正是不可能飞丢的。”东鹤随口说。女人稍微侧头看了一眼大街上车水马龙之上的天空,又好像不经意的问。“抚子呢,回了王城怎么没见跟你们在一起?”
“抚子姐姐……没跟我们一起来。”烟染犹豫一下说。“她留在荒南了。”
东鹤扬起秀气的细眉毛,像是很有兴致的笑了笑。“哦?这可破天荒了,那女人没哭着喊着跪在华介面前求求华介别不带上她?”
烟染怔住,没有想到东鹤忽然能说得出来这样的话,自己也是不知道怎么回的好。“抚子姐姐……妾身觉得抚子姐姐平时都挺好的,应该,应该不会做这样的事出来……吧?”
“我也希望不会——只可惜这种事我亲眼见过不知道多少次了。”东鹤耸耸肩,看着烟染有点尴尬的样子,又翘了一下嘴角。“我猜得出她对你不错的——毕竟她人品确实没什么问题,对谁都不错,外加又是漂亮的混血儿——实在是不能再像一个正常人了。”
“抚子姐姐……本来就是正常人的……吧?”烟染不自在的说。
东鹤的眼神扫过烟染的金黄眸子——女人的眼神很平静,怎么看都没有一丝敌意,她只是看起来压根不想继续讨论这话题的样子,单纯的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不知道在跟烟染示意什么——这个时候那边买水的爱卡终于回来了,把杯子放在东鹤面前的桌上,才笑嘻嘻的坐下。“东鹤姐,这是你爱喝的椰子水……你们聊到哪里啦?”
“聊个你不认识的人。”东鹤微笑。“刚刚已经聊完了。”
“喔……”爱卡懵懂的点点头。“说来东鹤姐前段时间回王城说是嫁人,你是不是改嫁到上城来了?这以后就方便多了,不然我中城上城来回跑着找你也实在太麻烦,开小差都不现实……”
“我们中城人来上城就必须改嫁才行的?”东鹤扬眉。“我还是住中城的,这次回来找了个新工作而已。在上城这边一家餐厅当服务员,一个月六千多一点,三天一休。”
“啊?”爱卡瞪大眼睛。“那东鹤姐每天都要从中城到上城跑一个来回的吗?那得好几个小时吧?”
“还好,也就是每天早点起而已,总比回风俗馆强。”东鹤自然的说。“……之前的那家老鸨说,我能回他们风俗馆的话,给我开一个月一万二,客人有提成都算我自己的,不过我没答应。”
爱卡翻白眼。“哪个馆子胆子这么大的,将军的未婚妻都敢开口再收回去……诶不对啊?东鹤姐姐不是嫁回来的吗?已经结婚的人了那老鸨也敢招?不怕被查的吗?”
“我没结。之前定的亲是个上城的大少爷,不过我刚回来就推了。”东鹤淡定开口。“所以我现在还是单身,无论男朋友女朋友都没有。”
这次轮到爱卡和烟染一起瞪大眼睛了——这消息很是转折,一人一鱼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反而东鹤在这样的目光里继续云淡风轻的啜了一口椰子水,又笑。“有什么奇怪的,我都是悔过婚的女人了,就不能再悔一次?”
“道理是这个道理……”爱卡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息。“……唉,东鹤姐你这是何苦呢,连我都知道将军的决定是很难改的。”
“这跟华介有什么关系?”东鹤失笑。“我只是想自己静一段时间而已。”
“我知道东鹤姐心里还是对将军有道坎的……”
“怎么会?他的决定又没什么错——当年订婚的时候其实我心里就明白这事很难成的,到最后也不算心存希望,只是单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而已。”东鹤没有继续看爱卡,女人轻轻摇着杯子,看着里面的沉淀物,自顾自喃喃的说。“……我真的不怪华介,连我自己都知道他最后能娶我才是怪事……就算爱丽丝已经走了好几年了,但能输给她这样的女孩子,我实在一点一点怨言都没有。”
“东鹤姐……”爱卡小声说。“……我们这还有条不知情的鱼妹妹呢,这事情就别聊了。”
“陈年往事有什么好瞒的?话讲到一半,你当着人家的面说不聊了,不是更不尊重人家?”东鹤的眼神又扫到烟染的脸上的表情,说。“再说,她又不可能完全不知道……墓就在荒南城里竖着,最起码名字和照片肯定已经见过了。”
“……妾身是见过那座墓的。”烟染觉得自己该说一两句话,才小声开口。“妾身也知道那是爱丽丝……爱丽丝小姐的墓;但妾身除了见过爱丽丝小姐的照片,就不知道别的什么事情了。”
“你当然不知道了——因为当年的大家都约定好了,要把这个我们所有人都曾经无比喜欢的存在烂在肚子里。”东鹤不顾爱卡的眼色,平静的一字一句的说。“我和抚子本来都该是做妾的……因为你主人最开始的未婚妻是那个坟墓里的爱丽丝,一个一切之初从壁外被华介捡回来的女神王。”
……
“佳节将至,国情动荡,妾是为阿施隆德之子民,于天之命而乘兴亡之责,理应未雨绸缪;妾常心牵东国万千河山,以盼万众一心之盛世,然可望而不可即;妾常耳闻卿事,虽卿之传奇于妾有上世之远,然卿之风采犹在眼前;先辈之叮嘱,妾屡屡不敢忘怀;妾素来笃信用人不疑,此番使卿重见天日,虽有波折,亦实为妾一意为之,望卿可助妾助国一臂之力……[光中之光,东国二世宫廷长公主]南果·露娜湘卓钦此。”
看不见边缘的地下大厅里虽然空旷,但却一点回音都没有,能看见的最远的地方是另一边摆弄着控制台的野葛,不知道小少年再做什么;华介站在刚刚坐下的储物箱前,念完了一纸公文,放下胳膊看着离自己最近的科姿——女神王还是跪在华介面前,似乎忘了站起来。
科姿慵懒却自信的表情在这一刻消失殆尽,剩下的并不是听见喜讯的激动,而却有一点茫然。“……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可以出去了。”华介说。
“……我可以出去了?”
“是,你可以出去了。”华介说,眼神从科姿身上挪开。“保释期会从今天开始到过年为止,这段期间内,解除你的软禁限制;等到过年之后,宫廷会依据保释期内的在外表现对你再做定夺。”
科姿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拐杖都扶不稳的样子——她确实比华介高一点,以至于轻微的摇晃之间有几个瞬间华介觉得她几乎要朝自己倒下来了,多亏野葛又一路小跑过来扶住她的胳膊,少年搂着女人的手臂笑道。“科姿姐姐真是未卜先知,前段时间就说会觉得贵客上门,现在不仅贵客有了,好消息也有了。”
科姿另一只胳膊抬起来,没什么力气的捋着自己黑白相间的长卷发,像是不能接受这个来的有些过于突然的好消息,她忽然一笑。“我在这个地下,被你们关了多久了?”
“大概两百多年起。”她这话应该是问华介的,但是野葛先回答了她。“虽然两百多年里,科姿姐姐都是药物沉睡的状态……但从科姿姐姐醒过来到现在,也有快两年时间了。”
“两百多年了……两百多年了。”科姿喃喃的说,她给人的感觉只是茫然,一点一点的喜悦都看不出来。抬头扫了一眼华介的眼神都是空洞的,她忽然一笑。。“……东国对我两百多年的软禁,几代人的看守,无数科技的防备和镇压……结果到了能出去的时候,手续就只有你手里这张纸这么简单吗?”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是秦郡的老话。”一旁始终坐着静静喝茶的威尔兰特微笑道。“科姿小姐应该也听过的。”
科姿没回威尔兰特的话,女神王捂着胸口咳嗽两声,接过华介手里的华贵纸张,拄着拐杖细细看着,像是把每个字的笔画都要看清一样,终于眯了一下眼睛。“……这上面说,我解禁的这段时间里,也会有专用人员日日夜夜的监视我,我需要一直跟着专用人员,听从专用人员的任何要求,我自己的任何行动也都要先取得专用人员的许可?”
“是的。”华介面无表情的说。“公主就算再宽宏大量,也不可能放你这个等级的神王在东国境内随意活动的。”
“可以理解,我本来也不指望宫廷会信任我一星半点。”科姿啧了一声。“所以,这个专用人员是谁?”
“是我。”
华介依旧面无表情的说,不想在这个女神王面前露出半点感情;而科姿定定的看着华介几秒钟,突然扑哧一笑,然后就笑的越来越剧烈,笑的声音又大还伴着弱不禁风的咳嗽,以至于野葛都快扶不住这女神王比她高出那么多的个子了。“……你们的南果公主还真的是个人才,让我跟着你?这件事情上宫廷随便派一个反神王部队的特种兵来做,都比你更加靠谱吧?”
“科姿小姐这就言不符实了。”威尔兰特继续微笑。“华介老弟是东国反神王部队[破晓部队]现役的最高将军,号称[护国战斧],是一等一的的反神王战士,整个东国恐怕都不会再有什么人比他更懂得怎么应对神王了。”
“哦,真的。”科姿终于笑完了,把那张纸放在一边,继续拄着拐杖摇摇晃晃的站在那里。“那请问华介大将军,你知道怎么应对我吗?”
“[起源神王]科姿蜜克,阿施隆德史上第一名神王,现今壁外一切神王基因和血统的起源。”华介淡漠而流畅的开口,一点迟钝都没有,简直像在照着什么东西背诵一样。“其能力[神王血统]是对范围内其他一切神王的绝对操纵:包括定位搜索,精神控制,记忆感知,甚至能增幅弱化或者窃取其他神王的能力和外貌,号称阿施隆德所有神王的皇帝,控制台一样的存在。”
华介本不想说这么多的,但他觉得面前这女神王明明活了这么久了怎么还是有点不知天高地厚。“……在你被封印起来的岁月里,你的资料[破晓部队]不知道研究了多少年,研究得出的百分百击败方式到现在为止一共十九种。”
“那真是太尴尬了。我自己演算出来的击败方式都比你们的研究多。”科姿扬眉。“这十九种方式里,不知道华介将军记得多少种?”
“十九种。”华介说。
“这么厉害,那我现在若是出手,你能怎样?”科姿又笑。“我偏偏知道一招,你是无论如何破不了的。”
“你试试看。”华介淡淡的说。
被松开的拐杖掉在地上。
——双方看起来都是身经百战的战士,动手的瞬间比谁都要敏锐。男人的反应看起来比女神王竟然还要快一点——[破晓战甲]在一个眨眼里从衣服之间出现,又在下几个眨眼的时间里已经遍布了全身,兜鍪遮住面目的同时两把[暗质装备]也从左右手拼装而出——那副神话般的战斧和火铳并没有起什么名字,却早已在万千破晓士兵的心中比任何小说里描绘的都要传奇……而科姿却慢悠悠的,她竟然只是先简单轻微温柔的把野葛推到了一边去,笑吟吟的看着已经全副武装的华介。
十二个漩涡在科姿的背后只浮现了一下,除了亮起来的三个以外,其他的漩涡就立刻都消失了。三个颜色各异的漩涡在女神王的背后交叠融合,光芒让她的身子只剩轮廓,而那轮廓竟然如波纹一样扭动变形起来,看起来有什么变化正在从女神王身上发生——这景象并不骇人,甚至看起来一点危险性都没有,然而华介的手就突然抖了。
那并不是恐惧的发抖,而是一种不可置信的表现……红色的兜鍪镜片里看不见男人的表情,但他的整个身子都开始摇摇晃晃。华介面对着光芒漩涡里模糊的科姿,竟然情不自禁的后退了一步,那柄战斧样式的[暗质装备]像是根本抓不住一般,一个恍惚之间就如同废铁一样掉到地上。
威尔兰特也霍然站起,他的手却没有按在腰间的东方剑上,看着面前科姿的眼里也是种不可思议的表情。
——这形容有些偏颇,因为看起来让这两个男人都有如此反应的,并不是科姿自己……起码光华散尽之后,缓缓走出来的女神王,已经并不是科姿的样子了:女孩子的个子比华介矮一点,所以身上原本科姿的白大褂大了好几码,被她松松垮垮的披着,但双腿的黑丝依旧紧致;她的黑长发有一点打卷,却梳得干净整齐,没有任何一缕突兀挑出的头发;额头上的刘海是个单独的卷。黑发下的一张脸圆圆的,又年轻又可爱。
她的表情是那种自然而然甜美大方的微笑——一个人只要在东国物欲横流的社会里呆上短短一年,就不可能做得出这种微笑来……但在这样的笑容下,华介和威尔兰特的呼吸却都几乎停顿了。
——科姿用已经变成爱丽丝的面貌低头,凝视着自己脚尖的赤裸足趾良久,轻轻叹了口气。“她的脚真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