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白皙纤巧的裸足，踩在大地已经不知道被烧焦多少遍的碎石上。
爱丽丝——或者该是科姿穿着那身紫色的连裙，表情淡漠的随便拿没穿鞋的脚扫了扫地上尖锐的碎石砂土：壁外荒原的风冷的象刀一样，仿佛永无止境的吹拂剥削着她脸庞，而女神王的面容在常人连抬头睁眼都困难的环境下却依旧圆润可爱吹弹可破。不知道她是真的无所谓这荒原上无穷无尽仿佛从地狱里吹出的烈风，还是并不在乎这张并不是自己的脸：但这张爱丽丝的脸上表情却是科姿自己的，女神王看向远处的银甲披挂全身的身影。“你确定放射源就在附近？这里连块大点的石头都看不见。”
华介戴着破晓兜鍪的样子摇了摇头，无法分辨他的沉默是在表达不知道还是不清楚；而科姿没有再问，转头深深凝视荒原尽头的王城。
荒原的地平线上勾勒着不可思议的景色：远处的王城一眼收不全左右尽头的震撼轮廓横越在地平线上，如无法企及的海市蜃楼般遮蔽了几乎所有的地面和半个天空，只可惜这仿佛代表着人类光辉的绝景若是站在荒原之上回望，也只能理解成人类最后的光辉了——比这王城剪影更加绵延万里的是空无一物的烧焦大地，一点也不震撼，却比那恢弘剪影更加的真实，踩在脚下能感受到的真实。
“多美啊。”女神王喃喃的说。“……众神殒命的荒原上只剩一座孤国，渣滓们用残存拼出最后一点恢弘形状，苟活并以此为荣。”
华介好像也看了地平线上的王城一眼——于他而言这也不算每天都能看见的景象。“你刚刚说的若是让那群以前监视地下的人员听见，大概又要跟宫廷汇报把你关回地下去。”
“那真是太好了。”女神王撩着自己又长又浓密的漆黑卷发，嫣然一笑。“我在地下过得一点不差，有吃有喝有男人，想不走路就不走路……何苦陪你来壁外干活？你是来找什么的来着？那[荣华大剑]的碎片？”
华介不说话了。
从王城出来到这看似空无一物的壁外荒原上并不容易也并不安全——他们都在这荒原上行进整整一个上午了，王城的剪影还是在背后，看起来根本就没多远的样子。背对剪影的天地之间只有纯粹的灰和黑——天是灰的，地是黑的，地上的碎石砂土也全都是黑的，莫名有种空旷而纯粹的感觉——废土岂非本就是祥和而宁静的，更何况是如此彻彻底底的废土，早就什么磨难什么浩劫什么烧灼都遭受过了，而来到这片废土上的人却还没开始遭受；华介伸手像是按了按兜鍪上的机括，而红色晶片后看不见头盔里到底显示着什么。“已经在这附近饶了一个小时了，放射源的位置一直没变过，就是这里，误差不会超过五米的。”
“……但这里什么都没有。”科姿随口说，又踩了踩一地黑色的碎石，像是那只漂亮的裸足一点都不怕被扎一样。“你现在只好祈祷这东西是不是在地下五米之内了——超过的话，只好改天带工程机来挖了。”
“……年前不方便第二次出壁外，最好今天就解决。”华介的头盔轻微摇一摇，虽然根本看不见里面男人的面容，却隐隐有些皱眉的感觉。“修伊之前的情报说壁外有三个放射源：一片在海里，这壁外荒原上昨天又失踪一片，现在这是最后一片了；今天要是找不到，不知道再来还会发生什么——你就没有什么办法吗？”
“没有。”科姿叹了口气。“我刚刚感知了一下四周，几公里外倒是有些神王，但他们的能力好像没一个能拿来挖掘的。”
“你不是带血清出来了。”华介说。
“宫廷只给了我[坚冰][艳火][瘟疫]和[折光]四种神王血清。”女神王很无奈的笑笑。“所以我现在只能用四种能力：我觉得无论什么用法，这些能力没办法挖开五米深的地下吧……？”
她说话到最后有个很不自然的停顿，就算隔着兜鍪也看的很明显了——华介默然看着自己面前的女神王，几秒钟之后稍微扭了扭头，兜鍪就立刻分解缩回颈里，露出那张英气却疲惫的面容来看着科姿。“你是不是还有什么没说的。”
“……也没什么，我只是想起来我身上还有第五种能力来着。”科姿抿着嘴耸耸肩。“……我身上还有爱丽丝的[军火]，你也知道她的能力是军火支配，所以你身上有类似装备的话，倒是可以炸个大坑出来。”
这明明算个好消息，而华介的眉目之间却有短暂的黯淡，目光避开科姿那张脸，沉吟片刻就从腰上的武装带里卸下来一个很小的黑筒，几乎能被手完全握住。“可这和我直接用有什么区别？无非就是引爆和远程引爆而已，这东西的最大爆炸范围只有半米，我今天没带出来火力更大的装备了。”
“区别大了——爱丽丝对于能力的控制太弱，所以只能远程控制下军火装备而已。”科姿从华介手里接过黑筒掂量着，像是有点小得意的笑一下。“……但是，她的能力在我手里的增幅，就不是你记忆里那种强度可以比拟的了。”
话刚说完，她手里的黑雷已经扔了出去。
——爆炸的冲击波本是无形的，但随波带起的无数碎石和尘埃在形容着冲击波形状的同时也在形容着这爆炸有多么的猛烈：纵然离爆点极近，两个人却也只是微微晃了晃而已——毕竟男人的战甲不怕炸，而女神王更不怕炸。等到过一会儿尘埃终于散尽的时候，二人面前的荒原大地上已经有了一个勉强放射成圆形的大坑了；烧焦了的大地就算炸开了也依旧是烧焦的黑色，比地面上更加的黑，颗粒状的土壤一眼看上去有点像上城最考究的蛋糕店手工做的黑森林蛋糕。
这东西的爆炸范围现在看起来起码有七八个半米了，科姿走到坑边看了看，轻松的拍拍手，姿态看起来又年轻又美好，很是有点得意的扭头朝华介笑了一下。“这是不是比半米大多了？”
然后她就笑不出来了。
——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科姿回头的时候，看见华介怔怔的看着她的背影：男人眼里的怅然虽然亦如几秒前的黯淡一般转瞬即逝，但即使是那被捕获的一瞬间也依旧令女神王莫名的心痛——她本不该心痛的，她本不该有这种感觉的，但此时此刻偏偏就有了。于是她再也笑不出来。那片刻心里涌起的情感有无数种，每一种都浓郁至极猛烈至极，但却也没有一种是她自己的。科姿突然酸涩的开口，隐约带着哭腔的喊了一声。“……华介。”
那不是她想喊的，却不知道怎么就喊出来了。
面前的华介就像突然被抽干了力气，连简单的站着都开始有些摇摇欲坠，他晃着晃着走到坑边，就仿佛精疲力尽一般的弯腰坐了下来，坐在坑边——再往前走几步就能完成任务打道回府的地方，他却忽然就这么走不动了。
科姿低着头，挪动脚步过来，低头看着一言不发的男人，半晌也慢慢的蹲下去，抱着膝盖蹲在华介身边。
“……对不起。”女神王轻轻的说。“……我有时候都在想，我变成这个样子到底是不是对的。”
华介看起来连答话的精力都没了，动作幅度很小的动了动胳膊，就从臂甲里弹出一根烟来点着，低头默不作声的抽着；科姿看在眼里，却没有再伸手去拿。“你知道吗？昨天晚上你走了之后，东鹤抱着我哭了好久；我就在房间里哄她，我想你早点回来呀，她看见你，看见我都想当年一样音笑宛然的样子，可能就不会哭了……可等到后半夜，不知道说了多少话，我好不容易把她哄睡着了，你也没有回来。”
“她哭过了就好了，爱丽丝是她一生最好的朋友。”华介很慢很慢的说。“东鹤只是太想你……太想爱丽丝了。”
“我知道……”科姿说，用力抿了抿唇线才说。“可爱丽丝也很想你……我心里的[爱丽丝]，她还在深深的想着你。”
华介又在低头抽烟。
“我知道她爱你，但我只有变成她才发现……她是那么深切的爱着你。”科姿轻轻的出着气，说。“当我变成她的那一刻，我还没有意识到，她对你那么强烈的爱和思念……已经完完全全变成我的东西了，就好像我忽然继承了她的一切代替她活下去一样……她和你们之间的故事，在我心里就好像是我和你们发生过的一样。可我本来……可我本来只是个陌生人的……”
“别说了。”华介闷闷的开口。
“如果是我本来的性格的话，我或许不会这样的，只是我现在连性格都变得和她一模一样了。”科姿叹了口气。“所以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但你心里的爱丽丝知道怎么办，不是吗。”华介疲惫寂寥的眼神看着面前的深坑。“……如果是爱丽丝的话，就一定会那么对东鹤的。”
“是。”科姿把下巴轻轻抵在自己并拢的膝盖上，两人沉默半晌，女神王又忽然说。“你想不想知道我心里的爱丽丝想怎么对你？”
华介没有说话；而女神王眨着眼睛看着华介，几秒钟之后坦然的笑了笑，然后就倾身上去。
毫无准备的接吻却并没有腼腆也没有突兀感，就仿佛之前曾有过几百次那样——那几百次不是她吻的，现在却也算是了。在荒原上呆得太久，让彼此之间互相深深触碰探寻的口腔只有些许的湿润，所以舌吻得干净而温柔：女神王柔软的舌尖只有一点点的津液，比津液更多的却是温热；科姿以爱丽丝的躯体倒进华介的怀抱里，女神王的双唇在反复碰触的间隔之间轻笑。“你太坏了……你明明早就在等这个了，还以为我和爱丽丝看不出来？”
男人闭上眼睛，拥抱着这具他从未拥抱过，却也拥抱过千万次的躯体，一次次细小的尝着唇齿间的那一点温热。
风是冷的，荒原也是冷的，可偏偏那一点点的温热，让这片壁外的废土比世界上的一切地方，都要美好。
…
“……哎呀呀，我本来不想打扰你们的。”
很是少年的声音从女神王胸口层叠着的蝴蝶结里发出来，略带紧张的语气就好像很是不好意思打断这二人的亲热一样——亲热自然是继续不下去了。科姿身体一抖，猛地推开华介，伸手摆弄了一下蝴蝶结里面的小东西。女神王圆圆的脸上早因为刚刚的接吻而红透了，但此刻看起来一点也不高兴。“野葛？！你什么时候连接进来的？！”
“通讯系统早在科姿姐姐从地下出去之后就恢复了嘛……”装置里的少年声音笑笑。“……但科姿姐姐你要相信我，我真的是刚刚才连接进来的：若不是看你们情况不对，我哪有那么闲天天监听科姿姐姐的视听玩。”
科姿不自在的咳嗽一声，在华介身边站起来拍拍自己的衣服。在荒原上仅仅只蹲了一会儿，裙子的褶皱里就开始有尘埃了。“……野葛，你要是把这种事情都理解成情况不对的话，以后我也就不和你[情况不对]了。”
“我不是指你们接吻……本来不开视听的话我只能监测科姿姐姐的坐标，所以你们就算在荒原上做-爱我本来都不会知道的。”那头的野葛淡定的说。“……我只是好奇，这边科姿姐姐的坐标明明已经和另一个神王重叠好久了，为什么现在看起来科姿姐姐身边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另一个神王？”科姿皱一下眉，简短的环视一下四周天地间空无一物的荒原。“可这里明明什么都没……”
她没有说完，就被身边的男人推开了。
华介并不是攻击性的推开科姿，那一瞬间的动作更像一种借力，男人的兜鍪在电光火石之间再次覆盖头部，[破晓战甲]也瞬间后跃，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离远了五六米——这一切都发生在片刻之间，就是这一推，却救了两个人的命。
他们离远的下一秒，两个人本来在的那片地方，一把火花四溅的巨刃撕裂大地钻了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