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沐尔阿姨的后事办得怎么样了?”
“一切从了阿姨留下来的遗嘱……不留尸身,遗骨和灰烬都撒在荒原之上;阿姨的遗嘱说后事不问恩仇,尘归尘土归土;家国武士若是战死沙场,已是无上荣耀,不好徒增伤悲……但妹妹觉得阿姨一代大将,不该就此忽略了道别之礼,是以仍旧留存了阿姨的骨灰,打算葬礼之日让阿姨魂归故里——妹妹想,这样的送别就算阿姨灵魂有知,也不会不满的。”
“好。”南果沉思着,说。“你把葬礼安排到年后了?”
“是。”花宴微笑,推着南果轮椅的手上是金丝勾勒的纯白手套,纤细而稳定。“因为妹妹打算让新将军在阿姨的葬礼上接任,也算一种传承了。”
两个衣衫华贵的姑娘一个坐着轮椅,一个则推着轮椅,正缓慢行进在宫城高高的穹顶上。
——这雄伟的高墙之顶是长宽都足以策马狂奔的宽阔道路,也是全东国人力可及的最高的地方——只有站在这种地方,才能意识到这绵延万里的东国疆域和外面的荒芜天地比起来是多么的不值一提,就像黑色死海中的一块孤岛一般:她们脚下从近到远分别是宫城,上城,中城和下城,而在更远的地方只能看到铅灰色的死寂天空,和天空下尽头仿佛已经沉没进深渊的黑色荒原。
可那荒原和一切的尽头也并不只是虚无,在那天与地两种单调颜色交接的地方,耸立着一座占据了大部分天空和大地的灰色巨塔,像是从突然暴涨的锋利竹笋,撕裂大地刺破天空——这是人力所不可能建成的东西,无论几千年都做不到。
——纵然王城恢弘,在这样巨大的格局下也只显得其中二人更为渺小;南果公主又不说话了:轮椅上这个雍容华贵的年轻女孩看起来每开一次口都是想了很久的样子,她终于又说。“看起来下一任[迷雾部队]将军的人选你也找好了。”
“这是国之大事,谁做将军最好是姐姐钦定,妹妹怎敢僭越。”花宴微笑。“但妹妹确实给姐姐物色了一些人选,姐姐若想见她们,倒是随时都可以。”
她们两个已经行到高壁的尽头——再往前走就什么都没有了,边缘处连栏杆都没有,看起来很是危险——推轮椅的人哪怕稍微用力推一下,轮椅上的人就会掉下去了;但花宴并没有这么做,她停下推着轮椅的手,细心的拨了下固定轮子的小装置。又走到南果身前慢慢跪下来,整理着南果公主有些褶皱的裙裾,又把她那双裹着白袜的精巧双足用手轻轻往回推了推,用大氅的下摆盖住,以防着凉。
轮椅上的南果公主微微伸手,把肩上披着的大氅裹的近了些,有一些柔软的皮毛轻轻触碰着女孩子精致如艺术品一般的脸颊。女孩子像是终于放心的放平嘴角。“……此一时彼一时,阿姨不在了,就能让你来给我推轮椅了。”
这里虽然不是壁外,但高处的室外风也依旧强劲,强有力的空气撕裂吹散她们的长发,发色是纯粹的蓝和纯粹的黑;花宴一笑,有一些过长的蓝发被风吹起遮住眉目,她抬手随便的捋了一下,就听见南果忽然又说。“……你的头发又长了。”
公主漂亮又无神的眸子朝向的是面前的万里荒原,她没有转头去看将军的身影和动作——盲人自然不需要转头看东西。花宴稍微怔了一下,又笑。“姐姐连我捋头发的声音都能听见。”
“瞎子能听见的东西自然多一点。”南果公主说,慢慢的伸出手去。“……让我再摸摸你的头发吧。”
跪在轮椅前的花宴还真的就探过头去,趴在南果公主的膝盖上,让自己姐姐伸出来的手碰得到自己的头发——她们背影看起来就像妹妹稍微俯在姐姐坐着的轮椅上撒娇一般,看起来无比和谐。南果的手指一遍遍的缠绕着花宴蓝色的发梢,女孩子的声音像在叹息。“只可惜我看不见你的模样,没有办法想象出你的头发有多蓝多漂亮……我还记得你小的时候,是很讨厌自己这一头蓝发的。”
“因为妹妹三四岁那时候,头发还没长出样子来呢。”花宴任由南果的手一遍遍摸着自己的头发头顶,脸上的表情和语调是乖巧伶俐——完美的乖巧伶俐。“那时候姐姐的头发已经黑的很漂亮了,妹妹的头发看起来还是半黑不蓝的,梳都梳不下去。”
“是啊……我瞎了之后,就只知道你那时候的样子了。”南果一笑,表情像是沉浸在往事里。“你还记不记得……我四岁失明后的那段时间,你总是在袖子里藏了剪刀,有一次拿着剪刀接近我的时候被母后撞见了,大家都以为你想害我……但我当时就心里就清楚,你只是羡慕才想剪我的头发而已——所以后来父王要关你禁闭的时候,我哭着喊着拦了他。”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手上还是一遍遍温柔的缠绕着花宴的蓝发,而大小姐依旧维持着那个半跪的姿态被自己的姐姐触碰着,花宴像是有些歉意的抿抿嘴。“……是妹妹当时太不懂事,让姐姐受惊了好久。”
“大家当时都是不懂事的小孩子。”南果说。“我苦苦哀求,父王最后就没有处罚你……但终归免不了训斥了一番,跟你说了一些话。”
“是,父王说……”花宴笑一下。“父王说:无论头发还是天地万物,给姐姐的就是姐姐的,给我的就是我的——不给我的,我不能抢。”
“‘不给我的,我不能抢……’”她微笑着,又加一句。“……父王教诲,妹妹一直记到现在的。”
“怎么会呢?其实父王说得太偏颇了。”南果说。“花宴妹妹是我唯一的血亲了……这天地之间毁了大半,若是能留下些东西来,还分什么你我……?我的东西只要能给的,一定都有花宴妹妹一份;可我给不了的,花宴妹妹可不能再拿着剪刀来抢了。”
“姐姐这可生分妹妹了。”花宴依旧乖巧的笑。“妹妹从那之后,可是就连看见剪刀都会心里发慌一阵子的,又怎么敢再拿呢。”
“是,所以我现在倒是反过来有些羡慕妹妹的头发了呢。”南果噙着唇线一笑。“风太大,我们先回宫吧……下午华介该从壁外回来了;阿姨走了,我总有些记挂剩下的人平安。”
“是。”花宴打开轮椅的固定装置,慢慢推着南果往回走,说。“其实姐姐也不必担心……华介哥哥毕竟纵横大漠许多年了,骁勇善战又吉人天相,怎么会出事呢?”
……
金属碰撞的巨响在荒凉的天地之间荡出回音。
——碰撞的声音极大,碎裂的声音却很小,再响一声的时候,一把火铳禁不住冲击,从激战的平原上脱手倒飞而出,不知道落到哪里了:这是华介身上两把火铳中的一把,另一把已经被男人临时握在手里,勉力抵挡着面前这个黑曜神王双手四锯几乎无穷无尽的攻击;包裹破晓战甲的盔甲下男人的喘息已经清晰可闻,虽然他不知道这个全身石头的对手到底能不能听见——但他很清楚,自己已经太久没经历过这样的战斗了。
欧布斯甸的全身真的就是黑曜石打造而成的战甲一样,坚硬到一时半会根本无法分辨弱点;而更匪夷所思的是这身战甲好像不是神王用能力生成的,所以他的[暗质装备]既没有办法破掉对方的战甲,也拼不掉对方同为暗质装备的武器——男人偏头,险险避开了能把自己一分二的竖锯,那竖锯变了个方向,却突然回手往欧布斯甸的身后削去。
科姿再一次被打飞;黑曜神王游刃有余的再次转身,架住华介劈来的战斧,架势看起来轻松至极——他当然很轻松,这一斧就算架不住,也是伤不了他分毫的。
“把[荣华大剑]的碎片交出来……”欧布斯甸淡漠的说。“你总不会到现在还觉得,你这两把小玩具抵得过我吧?”
鹰一样的破晓头盔里听得出华介的声音在极度用力的咬牙,才架得住这两把锯刃。得不到回答的欧布斯甸只能继续冷笑。“你们千百年都是一个德行:喜欢重蹈覆辙,以为自己是世界的中心……简直蠢到极点。”
“科姿姐姐?科姿姐姐!你没事吧?”
远处的女神王捂着胸口爬起来,看见正在艰难对峙的欧布斯甸和华介——哪一方艰难似乎已经看着很清楚了,她立刻踉踉跄跄的赶过去,一边回应着盔甲里的通感信号。“到底是怎么回事……战甲的性能几乎发挥不出来。”
“看起来战甲和你变成的爱丽丝的身体兼容太差,所以同步率太低了!”野葛着急的说。“这边已经开始后台临时修改转速了!只需要一点时间……”
“现在哪里有时间等后台修复……”
越跑越快的科姿连话都来不及说完,就直接撞了上去,撞开了对峙的欧布斯甸和华介:女神王看起来体力并没有什么消耗,也并没有受什么大伤,但就是动作看起来慢了一拍,几个回合之间又被锯刃的面拍中面部——虽然面罩没有被打碎,但这感觉和当面一拳也没什么大区别了。
“你不能赤手空拳跟他打!”盔甲通感里的野葛的声音好像也有点激动。
“我知道!!!”科姿把面罩后嘴里的淤血咽下去,再次闪过锯刃劈头一击的时候身影甚至有些踉跄。“……分析他的战斗模式!”
“已经在读取了!”野葛喊着。“还需要十秒钟!”
但情况看起来已经连十秒都坚持不下去了——欧布斯甸一横一竖的劈砍落空,也看不出来这纯粹黑曜石凝结而成的身体到底敏捷到何种地步,再次转身横削而来的时候双锯一前一后,铁锤般疯狂轮番敲击着科姿抬起防御的臂甲——女神王几乎已经能听见自己臂甲开始如蛋壳般龟裂的痕迹了,很快,就好像是一两秒之间的事情一样。黑曜神王的双锯向上扬起,下砸而来的重量让抬手去接的科姿几乎无法承受,瞬间就单膝跪地:女神王面罩里的一口银牙几乎要咬出血来,终于意识到自己和对面的力量差的实在太远——再怎么强化的肉体也是及不上强化过的石头的。
“老祖宗怎么跪下了……?”
“……你还配当一个神王吗?”欧布斯甸的头盔和她的面容离得极近,虽然一点都没有变,但科姿能感觉到他像在狞笑。“……是不是给人类当了这么多年的母·狗,现在的[皇帝]只剩这点能耐了?”
他再次扬起伸直锯刃的胳膊,眼看就要带着千钧之力砸下来。
然后。
——银甲的身影出现在狰狞的黑曜石头顶,破晓的战斧从那单手的双锯之间劈下,迸裂的火花只有一秒,斧刃就硬生生砍进了锯齿里停住了欧布斯甸左手的双锯:暗质装备互相之间是无法破坏的。欧布斯甸在电光火石的片刻回头,却依旧没来得及阻止华介把火铳插进自己胳膊关节的间隙之间,所有的暗质霰弹随着密集至极的连续爆炸声倾巢而出,一次次的崩开那关节处的石头,随着最后一枪的贴身开火,那另外一条把科姿压到半跪的双锯胳膊竟然硬生生被他从肘部打断了。
——也不清楚石头人的胳膊被打断了会不会痛。
欧布斯甸发出一声无法形容的嚎叫来,像是无数块石头剧烈摩擦的声音。华介的战斧被卡住,枪也没了子弹,所以根本没有办法抵挡住他回头甩锯的一击——就算锯刃已经被战斧卡住,这东西仅仅当棒子抡也是能轻而易举砸死人的。华介被这狂怒的一击正中胸口,一身银甲的男人一声都没吭,像断了翅膀的鹰一样远远飞出五六米,掉在地上不动了。
“华介——!!!”
女神王面罩里的声音已经分不清到底是科姿的意识还是爱丽丝的意识了,科姿抓住空当踉跄着爬起来,通感里再次传来野葛的声音。“战斗模式分析完毕!”
科姿狠狠的咬着牙,面罩上的零件再次延伸出来,一双护目镜包裹她的双眼。“给他点颜色看看。”
——黑色战甲随着她的动作几乎发出不堪重负的声音,却依旧迅疾如风。女神王贴身而上,朝欧布斯甸的后颈挥拳的瞬间,沉重多棱的指虎已经从她的臂甲里拼装而出,每一拳都是真正意义上的开碑裂石。黑曜神王疯狂的嘶吼着,却再没有一下能打到身法如鬼魅的女神王,科姿的贴身快打像是没有喘息也不知喘息一般,每一拳下去都溅射出无数石屑,就好像不停的有炸弹从欧布斯甸那黑曜石打造的身躯上反复爆炸一样:龟裂在他身上也迅速的蔓延开来,女神王的最后一拳带着科姿的呐喊,打在他龟裂最集中的胸口上。
石头人如同被什么炸弹从内而外炸开了一样,整个胸口以上被这一拳打得分崩离析,碎掉的黑曜石掉了一次,只剩一个连着两条腿的半截躯干摇摇晃晃的站着。
科姿终于喘息下来,摇摇晃晃的后退几步,像是也无法置信刚刚那一套迅猛的连打是自己做出来的——而更无法置信的是,散落在地上的那半个欧布斯甸的头盔突然晃动一下,复又桀桀的笑起来。“你觉得你赢了?”
地上的无数碎石突然又开始晃动浮起,竟然像是要重新组合成黑曜神王的身躯一般,刚刚的开碑裂石竟然都白打了;科姿剧烈的咳嗽着,她摘下面罩让自己的呼吸更流畅一些,喘匀了气才开口的样子看起来对面前一点也不意外。“没有;但是……但是我马上就要赢了。”
她的头顶忽然亮起一个明晃晃的光环。
火焰和寒气组成的两个巨大漩涡在她背后的虚空里浮现而出,那并不是战甲的作用,而是她最为初始也最为终极的能力——神王的姿态在这一刻以真正的面貌降临。森白色的寒气毫无预兆的朝着欧布斯甸依旧站着的半截身体和一地碎石卷了过去,太冷了,黑色的无数石头上瞬间都结了一层白霜,就好像把欧布斯甸的狂笑声都冻低沉了几分。
“你知不知道采石场的人都是怎么干活的?”科姿咳嗽着,忽然冷笑。“他们先把石头用火烤烫,然后用冷水浇。”
她的手再一动,自己身后那个火焰漩涡也风暴一般的席卷了过去。
——欧布斯甸方知自己死到临头的呐喊声只持续了一秒钟,就在接触到那灼热风暴的瞬间戛然而止;火焰风暴卷起一地早就冻得冷硬的碎石,剧烈的温度交替让所有的石头都立刻再次崩裂开来,变成更细碎的石屑,在这样千百次的灼热里再也无法复原;足足焚烧了一分钟,科姿才放下手去消散掉那些火焰。
面前看起来已经什么都不剩了——人高马大的黑曜神王,已经被她粉粹成了一地只比荒原颜色深了一些的砂土碎石而已,再也没有复原的可能了;这蓬黑色的砂土上唯一剩下的除了那一对双锯样式的暗质装备以外,就只有一颗奇特的小小楔形石——那黑里透红的材质,像铁匠铺里被火烧了很久的铁材一样,看起来正是华介这次带她出来要找的东西了,科姿跑过去匆匆的捡起那块碎片,看都没有多看,就一个起落之间到了远处躺着的华介身边。
女神王直接拿掉华介的头盔,看着里面男人满是尘土和血迹的脸,把他的头稍微抬起来,垫在自己跪着的双膝上。
“检查心率,检查脉搏,检查生命体征……!”她哆哆嗦嗦的说,拿着破晓头盔的手都有点抖。“快……快。”
科姿的表情看起来急的眼泪都快下来了,华介忽然在战甲扫描的电子音里咳嗽一声,好在睁开被血土糊住的眼睛时看起来不像重伤濒死的状态,只是声音有点虚弱。“……碎片呢……碎片呢?”
“在!在,碎片拿到了……我打赢了。”科姿连忙掏出碎片,毫不犹豫的塞到华介的手甲里,她抬手稍微抽了一下鼻子,还是把华介抱在怀里。“你还好吗?你能不能走路?能不能站起来?”
华介没什么力气的点一下头。男人动了一下手肘,至少看起来手脚都没断,勉强撑着自己在女神王怀里坐起来。默默看着科姿和自己同样沾满血污和尘土的脸,忽然说。“……你怎么哭了。”
“我没有……”科姿又清晰可辨的抽了一下鼻子,抬手抹了抹眼睛——也不知道是在抹血还是抹泪。“……我没有。”
…
荒原上如刀一般的烈风不停的吹,地上那一捧黑曜石的砂土被吹起,被吹散,在地上渐渐没了形状;再过一会就和荒原上的土混在一起,分都分不清了;同样分不清的还有地平线上两个渐行渐远已经快变成小点的人影:人影朝着地平线的更远处行进,那里绵延着万里的壮阔城影,是东国王城的方向。
砂和土,血和泪;都恍若从未发生过一般,慢慢消失在这片黑色死寂的荒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