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长长的镊子伸过来，夹起桌上白布里放着的楔形石碎片。
石头上隐约暗红的火焰纹路在中年人平和而深沉的眸子里只晃了一下——威尔兰特垂眸看着自己手里的碎片片刻，像是在辨认形状，然后就拿起桌上另外一块较大的石头：那是修伊在铁象城时给华介的那块现成的碎片。两块石头在男人两只手里被象征性的掂量了一下，就按到一起变成一块更大的碎片，再也没办法分开；事情是如此，但威尔兰特还是用力掰了一下合在一起的碎片——这么大的碎片有点像石头匕首，有一瞬间他双手青筋都起来了，但显然没有成功。
他掰的那一瞬间，桌子对面坐着的华介和科姿好像都情不自禁的缩了一下肩，一边忙着收拾桌子上餐具来奉茶的烟染也咽了下口水——但他们好像都白等了。威尔兰特笑一下，把碎片递给科姿。“……我是掰不动了，都说神王们个个天生神力，这东西看来还得科姿小姐试试。”
“不了不了，这伤身体。”女神王说，碎片就在她面前的桌上，她看起来都懒得拿一下。“看起来欧布斯甸拿这东西当能源，才把自己活活改造成实心战甲……我要是掰得动，也不至于让华介被他打到骨折了。”
“这里就是我不懂的地方。”威尔兰特说。“科姿小姐的能力不是可以在大范围内完全支配其他一切阿施隆德神王吗？按理说你们甚至打都不会打起来的。”
“这也是我不懂的地方呢。”科姿一遍遍捋着自己又黑又卷的头发——虽然刚洗完澡湿漉漉的，已就能看出来爱丽丝的头发又浓密又厚实，她一笑。“……你们谁解释一下为什么这套[暗质装备]会流落到壁外的神王手里去？要是他手上没有这套[暗质装备]影响了我的感知能力，早在几里外我就知道他在哪了。”
两对四把又长又宽的漆黑大锯在桌上摆着，即使静态下的大锯没有运转时的火花，那锯条上无数个鱼牙般的细密锯齿看起来依旧令人头皮发麻——这东西几乎和常人胳膊差不多上，看起来分量绝不轻。威尔兰特看了一眼桌上的大锯，目光就转向华介——他不属于任何一支反神王部队，所以这东西他当然不懂。
华介沉吟着，终于说。“这确实是[暗质装备]，但是……应该不是‘流落’出壁外的。”
“那是什么意思？”科姿问。
“虽然东国对神王问题的态度一向高度重视，这是历代的传统，不然的话也就不会有破晓迷雾两支部队和[暗质装备]的存在了。”华介说，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如果说东国两军现有的暗质装备如果有一千种的话，我起码见过九百种。即使这样，剩下的那一百种里，我觉得也不太见得会有电锯这么不人道的东西。”
他抬头看了看科姿和威尔兰特，接着说。“……所以最坏的情况，可能是部分[暗质装备]的技术本身流落到军队外去了，别有用心的第三方——是神王也可能是人类——用技术做了这种黑户口一样的[暗质装备]出来。”
“那看起来这一个瓜摘起来后面不知道连着几根藤了。”科姿说。“[荣华大剑]的碎片，这些非法[暗质装备]的来路，你战友[迷雾将军]苏沐尔的死因和你那青梅竹马龙骨城大小姐的婚事……算算离过年也就剩一个多月的时间了，这么多事情，真是连我一个旁观的都觉得压力不小。”
华介不说话，拄在桌子上的胳膊托着自己的头，反复用力揉着眉眼，是很困的表现。他面前的茶杯和茶壶都喝空了。烟染尽量悄无声息的游过来都收走，带着托盘去厨房烧新水了。威尔兰特静静的看着桌子对面的华介，忽然说。“我本不该说的……但你现在的样子，一举一动，都和你父亲那时候一模一样。”
“大哥好像不在夸我。”华介终于说。
“我是在担心你。”威尔兰特说。“男人年龄到了，中年有些莫名危机感很正常……你父亲四十那时候遇见的一些事情也让他又焦虑又茫然又疲劳了很久很久，你现在的样子和他如出一辙，但……你才三十前后。”
“大哥过虑了，我这挂彩都不满十二小时，用不着想那么多吧。”华介有些无奈的苦笑一下，活动一下自己绑着绷带的胸口。
“那简直更得想多了：这是你从归隐去荒南回来到现在，三四年里的第一次挂彩。是个人都会担心的……担心以后会不会挂更多的彩。”威尔兰特说。“更何况……这挂彩像极了你的命格。”
华介看着自己涂了药的手——男人的手干净而有力，所以显得上面的挫伤更加显眼。“大哥好像说过我的命格也和老爷子一样？”
“是啊，[破军坐命，为兵必劫]……”威尔兰特说。“命格破军的人，隐忍坚毅，勇于任事，多为纵横天下之将……为兵成事却常有劫数波折，所以人生变化多端，成败难论……不是大成，就是大败。”
“命格？”一边一直听着两人讲话的科姿懒洋洋问。“那又是什么东西？”
“命格就是紫薇命格，是秦郡的老习俗了。”威尔兰特微笑。“大概就是拿天上星星的位置给人算命理未来的东西——科姿小姐应该不会信这些又玄又神的。”
“我当然不信；但好像除了我，全都信。”科姿稍微偏头，像是很轻的嗤笑一下。“……就是因为你们阿施隆德人太过信神，才会费尽心思的把我们神王一个接一个创造出来，到头来也不知道谁亏。”
“他们是他们，我是我——这些东西我也只是知道一些而已，我又不是算命的。”中年人失笑。“也就是闲暇无事的时候，给我知道生辰的身边人算过——比如华介，比如小花宴。”
华介沉默几秒才开口——他看起来只是礼仪性的等了几秒而已，为了让自己问的样子不太急。“她的命格是什么？”
“花宴的命格是贪狼。”威尔兰特来会把玩着手里的石头，抬眼看一眼华介，嘴里说。“[贪狼现世，杀破而出]……这命格的人大多灵敏技巧多才多艺，却贪多骛得不喜深入；又因欲望强盛，所以若是成长教育不慎，便多有大奸大恶。”
科姿嘴上说着不信，听得样子倒是蛮好奇的，在椅子上盘起腿来换了个舒服些的姿势——看起来在爱听闲事上女人和女神王没什么区别。“我知道那蓝头发的[暴雨将军]是你唯一的徒弟，按你这说法，她以后要是做事有什么偏差，岂不是要你这当师父的来背锅？”
威尔兰特抿一口茶。“好的不信，一说到大奸大恶，科姿小姐就信了？”
“我只信亲眼见过的东西——我和华介刚出来那天就在大街上那蓝头发的姑娘很巧的打了个照面，时间太短，除了个子不高脚不错以外我也没从她身上看出什么来——你得知道一个姑娘的脚要是连女神王都觉得不错的话，那可是真的不错了。”科姿说。“莫不是命格贪狼的姑娘，脚也都出奇的漂亮？”
威尔兰特悠然说。“我若说是，你会信吗？”
科姿饶有兴致的扬一下眉，两个人目光心照不宣的对一下，彼此都心知再往下聊就没意思了。
“说法多得很呢，毕竟秦郡的老文化留存的不错，真是要依样讲出来，大家今晚都不用睡了。”威尔兰特说。“不过我倒是想起来还有个有意思的说法……秦郡的命理学说，七杀，破军，贪狼在命宫的三方四正会照时，是种很罕见的格局：杀破狼三星相遇，必定有大事发生——至于是好事还是坏事，就没人讲得清楚了。”
“说的跟真的一样。”科姿嗤笑一声。“那现在破军和贪狼都有了，你们要不要去抓个命格七杀的人回来看看会发生什么事？”
“抬杠就没意思了。没人有那个闲工夫，也没人有那个好奇心会去真的凑这格局出来。”威尔兰特说。“……再说虽然破军和贪狼不算什么少见的命格，但就我自己认识的人里，也实在没哪个人的命格是七杀的……”
话正说着，许久不见的鱼人姑娘终于又小心翼翼的推门进来了：烟染手上的托盘里是又换了一遍的茶点，威尔兰特动一下眉毛，拍拍领子站起身来，走过去帮烟染把盘子端过来。“……今天有的没的聊的太久，都耽搁到这个时候，还要麻烦你家鱼反复烧茶做点心。”
“大人多虑了，大人是客人，想留多久就留多久。”烟染也很礼貌的笑一下。“妾身忙活几次都是乐意之至的。”
“道理是这样的，不过我再多留一会，我家内人就不乐意了。”威尔兰特说，回头看了看桌边坐着的男人和女神王。“……时候确实太晚，我也该回去了。”
华介站起来。“我送一送大哥。”
“不必了。挂彩的人，能少走动还是少走动的好。”威尔兰特把手里的碎片放在华介面前，顺手拿起一边椅上自己的外套——秦郡飘然的白衣云袖看起来总是那么不食烟火，他一边穿外套一边说。“我不知道华介老弟肩上的担子重不重，不过看起来最近你要忙的事情实在不少，免不了跑来跑去的；若是有需要帮忙的，随时知会我那边就是。”
“能帮得上虽然好。”依旧坐着的科姿插嘴。“我虽然不了解你们宫城里面到底如何……但你们护卫宫城的禁卫军天天如此乐于助人古道热肠，公主真的放心吗？”
“也就这段时间而已。”威尔兰特神秘一笑。“科姿小姐若是吃过几天公粮就知道，年前宫廷里没有比禁卫军更闲的了。”
中年人穿好外套，最后轻拍了拍华介的肩膀，烟染就把他送出去了。鱼人姑娘送他到门口再自己回来也没有几步路的时间。科姿裹着厚实的浴袍从椅子上站起来伸懒腰打着哈欠。“……结果聊了一晚上，什么都没研究出来，我记得两百年前的时候你们阿施隆德人的生活节奏和办事效率还没有这么慢吧？”
“是我太慢了；事情太多，做事反而快不起来。”华介说，从桌上拿起那拼合得块头已经不小的[荣华大剑]碎片，认真看了看才收进自己胸前的暗袋里。“……不仅是你，我自己对自己也不满意。”
“……不用把我算上。我一个保释期的神王，你要做什么事我就帮你，虽然没什么对你做的事满意不满意的理由……”科姿活动一下肩膀，趿拉着棉绒绒的拖鞋蹭到华介面前。那双爱丽丝的眸子抬头看着他——眼神里的温柔不知道是谁的。“……不过，无论我还是‘她’，一直都是对你很满意的。”
华介没有反应——起码眼神没有反应。女神王纤细的手指反复理着男人的领子，像是在感受什么，她也没有往领子下面多摸任何一点——不像之前疗养院里花宴那样。科姿轻声说。“……我去睡觉了。”
“好。”华介说。
“男人真奇怪。”女神王眼眸短暂的流转一下，声音更轻。“你明明知道如果你让我过夜陪你的话，我不太会拒绝的。”
“我不知道。”华介淡淡的说。“为什么不会？”
“因为我现在的样子……这具身体既然是爱丽丝的，自然也是你的……所以我的脚也是你的。自己用自己的东西，实在没什么不合理的吧。”科姿很轻的做个摇腿的动作，浴巾下摆和拖鞋之间的洁白脚踝昙花一现。“……再说刚刚泡澡的时候，你都对它起反应了，难道你不想要它吗？”
“我是很想要。”华介垂眸看着科姿的裸足，扫过那象牙雕琢般的一线脚踝，他又抬头说。“……但不知道后果的事情，还是别太操之过急的好。”
“哦。”科姿嫣然说。“所以破军坐命的人真就全都是隐忍坚毅勇于任事的？”
“不知道。”
科姿一笑，没多做纠缠，大大方方的踮脚吻了吻华介，转身就拖着拖鞋上楼了；烟染一直在边上抱着木盘怔怔站着，有点茫然的看着华介站在那里。男人长长出了口气，拉开椅子坐下。伸手的动作像是要找烟，烟染连忙拍着尾巴游过去从口袋里摸出那支烟嘴和火柴来。
抽烟看起来也没有让华介的疲惫之色精神很多——他似乎刚刚并不是这样的，但科姿和威尔兰特一走就变了。男人一口一口吞云吐雾。叼着烟嘴抬头看着烟染，忽然说。“最近事情多，冷落你了。”
“都是妾身该做的。”烟染做了个很有精神的笑容，想让华介也看着精神点。“妾身不能给主人分忧，所以主人也不要记挂妾身而耽误正事，不然妾身会自责的。”
“嗯。”华介勉强微笑一下，靠在椅子上拍拍自己的腿。“你上来。”
烟染眨眨自己的金眸子，不明所以，但还是放下托盘慢慢俯身上去——她觉得这椅子是万万承不住一人一鱼的重量的，所以尾巴还是搭在地上，在华介腿上勉强蜷缩了的上身姿势和正常人类姑娘倒是差不多。华介把她的肩膀搂进自己怀里，抱得并不太紧，但也绝没有不用力。
烟染的下巴轻轻搁在华介的肩头，她看不见自己主人的表情，但她觉得应该还是没笑起来。过了一会她才打破沉默。“那个……主人今晚要吃妾身吗？”
“大概吧。”华介轻轻的说。“一会再说。”
“那妾身不如先去铺床……”烟染动一下，起身的姿势没有成功，因为华介还是搂着她——不算用力也不算不用力的搂着她。华介轻轻抚摸鱼人姑娘的肩颈后背，姿势反倒是想把自己的头埋到她怀里。
“之后的事情之后再说，你先陪我呆一会……”华介喃喃的说。“……就呆一会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