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掠过迪落山脉低矮的山脊,像一柄未出鞘的薄刃,凉而锐利。我裹紧灰褐色的鹿皮斗篷,指尖还残留着方才擦拭银匕首时沾上的油膏气息——微苦、微辛,混着一点松脂的暖香。这是出发前最后的准备动作,也是我多年独行养成的习惯:刀要亮,心要静,呼吸要沉进腹底三寸。
六个人,六种族,六种心跳的节奏,在这方被月光漂洗过的山坳里,竟奇异地织成了一张无声却紧密的网。
利提先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块温润的鹅卵石投入静水:“晚上好,各位。”她侧身让出半步,身后跟着利艾——他们站姿相似,下颌线条如出一辙,连左眉梢那道浅淡旧疤的位置都分毫不差。是兄妹,更是搭档。利艾没说话,只朝我们颔首,指节粗大,右手无名指缠着褪色的靛蓝布条,那是人族猎兵团“青隼”的旧徽记。
韦德嘉与尼德并肩立在岩壁阴影下,身形修长如初春新抽的桦枝。他们耳尖微翘,泛着极淡的琥珀光泽,发色是南境森林特有的苔原青,垂至腰际,在夜风里浮起细浪。我一眼便认出那是鹿精灵——步态轻盈,眼瞳深处似有林间薄雾浮动,连呼吸都带着露水蒸腾的韵律。而我,艾德拉,来自北境森精灵聚落“幽影之根”,发色是深沉的墨绿,耳尖覆着细密鳞状绒毛,听觉可辨三里外松针坠地之声。我们同为精灵,却如两片同源之叶,脉络迥异:他们信奉晨露与跃动,我们敬畏古木与静默;他们擅弓弦与疾驰,我们精结界与低语。柯西特大陆上,精灵只栖于南、西、北三方密林及库利亚斯王都的“永续庭园”——那是王室以千年古树根系维系的悬浮林苑,非精灵不得入。矮人与人族则如星火散落全境,而我们,是地图上被刻意留白的几处幽影。
斯狄蹲在篝火旁,正用燧石打磨战斧刃口。他矮壮如磐石,胡须编成七股粗辫,每辫末端缀一枚铜铃——不是装饰,是预警。矮人族的“震耳铃”,遇地脉异动或岩层崩裂,自会嗡鸣。他抬眼扫过我们,目光在我脸上停了半息,又落回斧刃:“火候够了。明早启程,莫贪睡。”声音浑厚,像山腹深处滚过的闷雷。
我们检查装备。利提清点药剂瓶,玻璃在火光下折射出幽蓝微光;利艾反复拉扯弓弦,指腹摩挲着牛筋纹路;韦德嘉指尖拂过银狼颈后银鬃,那头巨狼伏卧如山,鼻翼翕动,吐纳间带起细小旋风;尼德则将齿兔托在掌心——那不过巴掌大的生灵,雪白皮毛下隐现青色骨刺,此刻正用门牙轻轻啃咬主人拇指,发出细微“咔哒”声;斯狄的猿猴蹲在他肩头,爪尖勾着一枚黑曜石吊坠,双目幽亮,不时转动脖颈,扫视林间暗处。
我默默数着:六人,六兽,六份戒备。可当韦德嘉与尼德交换一个眼神,那眼神里没有熟稔,只有初见者对同类气息的谨慎辨识——南境鹿精灵与北境森精灵,百年未通音讯。隔阂比迪落山脉的雾气更浓,更冷。
天光是悄然渗出来的。先是东山坳的云絮边缘泛出蟹壳青,继而晕染成鱼肚白,再后来,一缕极淡的金线刺破云层,像神祇不经意划下的笔锋。韦德嘉忽然直起身,指尖指向东南方一道嶙峋山脊:“风向变了。雾气退得干净,岩缝里的荧光苔亮了三成——可以走了。”
我们信他。精灵对自然的感知,是刻进血脉的罗盘。可就在我系紧斗篷束带时,脊椎尾端忽地一麻,仿佛有根冰针顺着骨缝向上游走。不是恐惧,是预警——一种久经荒野磨砺出的、近乎本能的警觉。我佯作整理背包带,余光扫过四周:岩壁阴影比昨夜深,松针堆积处多了几道新鲜刮痕,形状细长,绝非兽类爪印……倒像是某种长柄武器拖曳所留。
迪落山脉,北柯西特最谦逊的山峦,海拔不过千仞,山势平缓如老人脊背。可它的名字在佣兵口中,从来不是“最小”,而是“最烫”。因它腹地,栖着元素精灵。
契约兽万千,唯元素精灵为巅。它们非血肉之躯,乃风火水土四象本源凝练的灵体,形貌随属性流转:风之精灵如流光织就的羽翼,火之精灵似熔金雕琢的凤凰,水之精灵若月华凝成的游鱼,土之精灵则如山岩雕琢的巨人。常见?不。迪落山脉每季可见其踪,然百次现身,难有一例契约成功。成功率不足半成。而精灵族,尤其是血脉纯净者,契约率可达三成——因我们体内流淌着与元素共鸣的“源质之息”。
这正是我加入这支临时佣兵团的真正缘由。雇主悬赏“蒙恩草”——传说中能净化深渊毒素的银茎蓝花。但地图标注的坐标,恰在元素精灵最活跃的“回响谷”。我赌,雇主真正想探的,是谷中那抹飘忽不定的银光。
队伍开进。韦德嘉的银狼当先,足下无声,银鬃随风起伏,每一次踏步,地面苔藓便泛起涟漪般的微光;尼德的齿兔紧随其后,短腿蹬地,竟在岩面留下转瞬即逝的霜痕;利艾利提的铃鹿并辔而行,鹿角缠绕着细藤,藤上悬垂的铜铃却始终寂静——人族驯兽师的秘法,以静制动;斯狄的猿猴蹲踞他宽厚肩头,黑曜石吊坠微微发烫,映着它瞳孔里跳动的两点幽火。
驱兽粉效用卓著。我们穿越一片腐叶沼泽,腥气扑鼻,枯枝下窸窣声此起彼伏,却无一物破泥而出。利提从腰囊取出一枚熏香丸投入火堆,青烟袅袅升腾,盘旋成鹰隼之形,随即消散——这是人族“守夜人”协会的标记,暗示此路已净。
正午时分,韦德嘉突然抬手。银狼骤然止步,鼻尖微扬,喉间滚出低沉呜咽。前方豁然开朗:一道U形山谷横亘眼前,谷底溪流如银带蜿蜒,两岸峭壁垂直如削,壁面爬满荧光苔藓,在正午日光下流淌着幽蓝与翠绿交织的光河。空气里浮动着奇异的甜香,像雨后初绽的铃兰,又似熔岩冷却时逸出的硫磺气息——风、火、水、土,四象之力在此处微妙地绞缠、平衡。
“回响谷。”尼德轻声道,声音被山谷放大,又迅速吸走,只余空灵回音。
利提展开羊皮地图,指尖点在谷口:“雇主标记的蒙恩草生长点,就在此处岩缝。”她指向左侧峭壁中段,一道窄如刀锋的裂缝,缝隙边缘果然泛着可疑的银白反光。
可就在此刻,斯狄肩头的猿猴猛地炸毛,黑曜石吊坠“啪”一声裂开细纹。矮人霍然抬头,斧刃斜指右前方密林:“三支队伍。东侧林隙,西侧岩台,还有……谷底溪畔。”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都带着‘蚀光弩’。”
蚀光弩。专破结界、伤灵体的禁器。全柯西特仅库利亚斯王都军械司量产,民间流通者,非重金难求,非死士不用。
利艾的手已按上弓弦,利提药剂瓶塞悄然顶开半寸。韦德嘉与尼德背靠背而立,银狼低伏,齿兔竖耳,两双精灵之眼同时泛起微光,如林间骤然亮起的两盏青灯。空气绷紧如满弓之弦。
任务要求明确:不强夺,只确认。雇主给的报酬丰厚,但附加条款冰冷——“若蒙恩草确存,取三株样本;若虚妄,带回影像晶石,刻录周遭地貌与异常征兆。”情报,才是核心。
我们分散搜寻。利提与利艾负责峭壁采样,斯狄携猿猴巡查谷底水源,韦德嘉与尼德则沿谷壁高处警戒,银狼与齿兔的感知范围覆盖整片区域。我主动请缨:“我去谷心‘静默泉’取水样——据说蒙恩草喜近灵泉。”这是托词。静默泉,实为元素精灵最常显形之地。泉水无波,却映不出倒影,只浮着无数细碎光点,如星穹倾泻。
待众人身影隐入各自方位,我解下斗篷,赤足踏入泉畔湿润苔地。脚下微凉,一股清冽气息直冲灵台。我闭目,摒弃所有杂念,只将意识沉入血脉深处——那里,有北境古木年轮般缓慢搏动的源质之息。
“万能的主神,请给予您的爱者以明示,显示其真身。”
咒言非吟诵,是呼吸的延长,是心跳的共振。我摊开双掌,掌心向上,任山风拂过指隙。
空间开始扭曲。并非崩裂,而是如热浪蒸腾般柔韧地波动。泉面光点骤然升腾,汇成漩涡,漩涡中心,光流急速收束、塑形——先是轮廓,再是质地,最后是神韵。
风之精灵率先显形,形如半透明的少女,发丝是流动的银色气流,裙裾由无数旋转的微尘构成;火之精灵紧随其后,赤金身躯燃烧却不灼人,双眸是两簇温柔跳跃的焰心;水之精灵如液态琉璃雕琢的少年,指尖滴落的水珠在半空凝成剔透冰晶;土之精灵最是沉静,形貌如披着青苔铠甲的古老石像,额心嵌着一枚缓缓旋转的琥珀色晶核。
四象齐聚。光晕温柔,却让整座山谷陷入绝对寂静——连溪水声都消失了。
为首的风之精灵向前轻移一步,光流在她足下铺展成桥:“您好,尊敬的艾德拉小姐。”
我心头微震。她知我名。森精灵姓名,向来只授于血脉至亲与古树祭司。她如何得知?
“叫我艾德拉就行了。”我颔首,姿态放低,却未屈膝——精灵的礼节,贵在平等。
她唇角微扬,风流拂过我额前碎发:“艾德拉小姐,您是来……”
“我希望你们其中一位,可以追随于我。”我直视她双眼,声音平稳,无祈求,唯笃定。
风之精灵沉默片刻,其余三位亦静默。光晕流转,映得她面容忽明忽暗。终于,她抬起手,掌心浮起一枚卵。
那卵不过鸽蛋大小,通体莹白,表面却游走着细密金纹,如活物般呼吸起伏。纹路中心,一点微光明灭,节奏与我的心跳竟隐隐相合。
“艾德拉小姐,”她声音轻如叹息,“我们正好有一个尚未降生的孩子。力量过于丰沛,初生之时,必引天地异象——届时,觊觎者将如秃鹫围聚。我们护不住它。”她顿了顿,目光澄澈如泉,“您愿为它遮风挡雨么?”
福祸相依。古训如钟,在我颅内轰鸣。
我伸出手。指尖触到卵壳的刹那,一股浩瀚而温和的力量顺指尖涌入,不是冲击,是浸润,如春水漫过干涸河床。卵壳上金纹骤然炽亮,那点微光剧烈搏动起来,仿佛一颗幼小的心脏,在我掌心第一次有力地跳动。
“我收下了。”我说。
没有誓言,无需契约阵。森精灵与元素精灵的盟约,始于血脉共鸣,成于意志交付。卵壳微温,贴着我掌心,像一枚活着的星辰。
归途,我将卵藏入贴身内袋,覆以北境古木汁液浸染的软革。它安静下来,只余温热,如一枚沉睡的种子。
重返营地时,篝火已燃起。利提正将一枚银茎蓝花样本封入水晶匣,利艾擦拭着弓弦,斯狄用苔藓修补猿猴爪尖的微小擦伤。韦德嘉与尼德坐在岩上,银狼与齿兔伏于脚边,正分享一捧浆果。
我摇摇头,动作很轻:“没有蒙恩草。岩缝里只有荧光苔与风化岩屑。雇主的地图……或许指向了另一处。”
利提眉头微蹙,却未多问,只将水晶匣收入行囊。斯狄“嗯”了一声,斧刃在火光下闪过一道寒光。韦德嘉望向我,目光在我左手停留一瞬——那里,袖口沾着静默泉畔特有的银色苔粉,尚未洗净。
夜幕彻底垂落,星子如钻,钉在墨蓝天幕上。我躺在铺开的兽皮上,掌心覆在内袋位置。那枚卵的温热透过层层布料传来,稳定,恒久,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搏动。
明日,我们将深入谷腹,寻找雇主标注的第二处坐标。那里,据说有蒙恩草的伴生藤蔓。
而我的指尖,正无意识描摹着内袋中那枚卵壳上流动的金纹。它像一条微缩的星河,正悄然在我掌心,改写命运的轨迹。
风穿过山谷,带来远方松涛的呜咽。我闭上眼,听见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与掌心那微弱却坚定的搏动,渐渐合拍。
迪落山脉的夜,远比想象中漫长。而真正的风暴,往往酝酿于最寂静的黎明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