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星光依旧那么美丽,可是艾德拉来不及欣赏多久,天就亮了。
我合上眼,睫毛在晨光里投下细颤的影。指尖还残留着蒙恩草干燥的碎屑——微涩、微凉,像一粒未落定的灰烬。它不该是这样的。三年前在星穹学院药理课上,教授用银镊夹起一片新生蒙恩草叶,叶脉泛着柔润的青金光泽,遇水即漾出淡蓝荧光,是治疗幻听与夜魇的圣品。而此刻,我掌心这撮灰褐粉末,却在指缝间无声渗出一丝铁锈般的甜腥气。
“艾德拉小姐可听说过蒙恩草的异变?”
元素精灵的声音浮现在记忆深处,清越如风铃撞碎冰晶。那时我正蹲在迪洛山脉北麓的苔原上,指尖捻起一株半枯的蒙恩草——茎秆扭曲如痉挛的手指,叶片背面爬满蛛网状的暗红纹路,触之灼烫。
“是。”她悬浮于半空,发丝飘散成流动的磷火,“这次异变,跟迪洛山脉深处的魔兽有关。”
她没说名字。只将一枚冰晶凝成的薄片递来,上面浮着三行蚀刻文字:
【根系缠绕黑曜石髓】
【花苞闭合七日不绽】
【遇龙息则逆生倒刺】
我收下冰晶时,她忽然抬眸:“万加小心。”
那目光沉得像压着整座山脉的雪。
——回忆在此处断开。
我睁开眼,正站在“雾语者”草药店的木门槛内。门楣悬着一串风干的月见草,叶片已蜷成焦褐卷边,却仍固执地散出微弱的、类似雨后泥土的清香。店内比想象中更窄,仅容两人并肩而过。货架由深色橡木凿成,层层叠叠堆满陶罐、水晶瓶与裹着蜡纸的草捆。药香浓得几乎有了质地,沉甸甸压在鼻腔里,混着陈年松脂、晒干的龙舌兰根与某种难以名状的、类似烧焦羽毛的隐秘气息。
“你好,请问你有什么事?”
声音从柜台后传来。我抬眼,看见一张年轻得近乎锐利的脸。店主梅西不过二十出头,黑发用一根银线束在脑后,左耳垂缀着枚细小的星芒耳钉。他正用一块麂皮擦拭一只黄铜天平,动作精准得像钟表匠校准游丝。
“我是过来买洛德草的。”
他手指顿住。天平托盘微微晃动,发出极轻的“咔哒”声。
“洛德草?”他眉峰微蹙,转身推开身后一道暗红绒布帘。帘后是间更幽暗的隔间,壁架上密密麻麻插着标签褪色的竹筒。他抽出三支,逐一拔开塞子嗅闻,动作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审慎。“之前有好几个过来买洛德草了。”他背对着我,声音低了些,“蒙恩草的异变不知道是真是假,搞得很多人人心惶惶……希望这次没什么事发生。”
我垂眸看着自己交叠在身前的手。指甲修剪得极短,指腹有常年握剑留下的薄茧,右手虎口处一道浅白旧疤——那是十二岁那年,第一次用龙族血脉强行催熟蒙恩草时,反噬灼伤的印记。
“恩。”我应道,声音平淡得像拂过石阶的风。
他转回身,将一支青灰色草茎放在柜台上。茎节粗壮,表面覆着霜状**,散发出清苦的冷香。“1000银币。”
“什么?”我抬眼。
他忽然笑了。那笑容像一把薄刃,瞬间划开药铺里凝滞的暖香。他抬手,一袋沉甸甸的银币“啪”地砸在我掌心,金属撞击声惊飞了窗棂上歇息的蓝翅雀。“蒙恩草异变的情报,我可以把洛德草送给你。”他直视着我的眼睛,瞳孔深处仿佛有熔金在缓慢流转,“尊敬的龙族小姐。梅西,我的名字。”
银币的凉意刺入皮肤。我点头,接过洛德草。草茎入手微温,仿佛刚从活体植株上剪下。
——回忆到此结束。
我站在临时营地中央,篝火将熄未熄,余烬泛着暗红光晕。尼德正用燧石刮擦匕首刃口,韦德嘉则摊开一张羊皮地图,指尖停在迪洛山脉主峰“哀恸之喉”的轮廓上。我取出随身携带的玛瑙研钵,将洛德草茎段投入其中。石杵落下时,发出沉闷的“笃”声。草茎在碾磨中迸裂,渗出琥珀色汁液,与空气中尚未散尽的蒙恩草残余药性悄然相融。
“万能的精灵女王,请给予无知的旅人以明示。”
话音落下的刹那,世界骤然失重。
视野猛地向上拔升,仿佛被无形之手拽向苍穹。脚下大地化作模糊的墨绿绸缎,而无数细碎的红褐色光点正从四面八方升腾而起——那是蒙恩草异变后特有的“惑尘”,遇热气流即散,遇龙息则聚,是追踪者最锋利的罗盘。光点并非均匀弥散,而是如活物般脉动、汇聚,在东南方向勾勒出一道稀疏却执拗的轨迹,最终指向山脉腹地一处被云雾永久遮蔽的谷口。
“动作快一些。”利提的声音从右侧传来。他单膝跪地,左手按在地面,指缝间渗出淡金色沙粒——那是他血脉中沉睡的“地脉守望者”之力正在苏醒。沙粒沿着岩缝蜿蜒爬行,如同活蛇。“惑尘源头在移动,但速度很慢……像是被拖拽着。”
我们并未立刻出发。情报只需带回,而非强攻。真正的危险,从来不在目标本身,而在抵达途中的每一寸土地。
就在我抬脚欲迈步的瞬间——
世界碎了。
火焰。不是灼人的橙红,而是病态的、蜜糖色的橘黄,舔舐着玫瑰藤蔓缠绕的拱门。尖叫?不,那更像一群琉璃鸟被捏住喉咙时发出的、高频震颤的呜咽。鲜血泼洒在纯白大理石地面上,竟泛出珍珠母贝般的虹彩光泽。空气里弥漫着浓稠的甜香,甜得令人作呕,甜得让人想起腐烂三天的蜜桃。
我站在花园中央,一动不动。
“艾德拉,你不可以这样,你……”
熟悉的声音。属于我那位总爱用银梳为我编辫子的姐姐。她伸出手,指尖还沾着新摘的紫罗兰花瓣。
剑光闪过。
我的剑。我的手。我的笑。
年幼的我歪着头,看着姐姐胸前绽放的血花,笑声清脆如碎玉:“姐姐,你的血……是甜的呀。”
对。我很讨厌他们。那些为兄弟姐妹流泪的人,那些相信血脉能浇灌出温情的人。龙族的血是熔岩,是风暴,是撕裂一切的利爪——温柔?那不过是尚未淬火的钝铁,终将被现实锻打成更锋利的凶器。
我想转身离开这幻境。可双脚像生了根,钉在浸透甜血的大理石上。
我闭上眼,深深吸气。那甜香钻进肺腑,灼烧着气管。
“尊敬的真神大人,请给予你的信徒以慷慨,关爱这个世界。”
声音出口时,竟带着奇异的共鸣。
周围空间开始崩塌。
不是轰然巨响,而是细微的、瓷器开裂般的“噼啪”声。眼前蜜糖色的火焰寸寸剥落,露出底下灰败的岩壁;姐姐的幻影如烟消散,唯余一截断裂的银梳坠地,发出空洞回响;甜香被一股凛冽的松针气息取代——那是迪洛山脉高海拔处特有的、带着冰碴的冷冽。
我睁开眼。
尼德正将最后一剂驱兽粉撒向营地边缘。韦德嘉收起地图,指尖在唇边做了个噤声手势。利提已站起身,右臂肌肉贲张,皮肤下隐约浮现出岩层般的暗金纹路。
蒙恩草……是有人使用了它?还是周围残留的药性太浓?
我俯身拾起那截银梳——梳齿间还缠着几缕褪色的金发。轻轻一捻,发丝化为灰烬。
异变后的蒙恩草,效力不该如此孱弱。若真有人在源头大量使用,此刻我们早该陷入更深的幻境,甚至集体癫狂。可队伍中只有两名见习药剂师出现了短暂眩晕,其余人仅感轻微耳鸣。
说明什么?
说明源头的蒙恩草,正被某种力量……压制着。
或是驯服着。
“消息已传回学院。”韦德嘉低声说,指尖在空间戒指上轻叩三下。戒指内侧嵌着一枚微型共鸣水晶,此刻正泛起微弱的蓝光,“但信使鹰隼在飞越‘哀恸之喉’时失去联络。”
我点点头,将银梳碎片收入怀中。
空间戒指突然剧烈震颤起来。
不是嗡鸣,是搏动。
像一颗被囚禁的心脏,在狭小的黑暗里疯狂擂鼓。
我解开戒指内衬的暗扣,取出那枚鸽卵大小的精灵蛋。蛋壳本该是温润的月白色,此刻却浮现出蛛网般的暗青裂痕,裂痕深处,一点幽绿光芒正急促明灭,如同濒死萤火。
“它感应到了。”利提盯着蛋壳,声音低沉,“同源的气息……但更古老,更饥饿。”
我们沉默着整理装备。尼德将匕首插入左腿外侧的皮鞘,韦德嘉检查弓弦的张力,我则取出三枚特制药丸——两枚含高浓度洛德草提取物,一枚混入龙族鳞粉。这是最后的保险。若惑尘失效,若幻境再临,若……我们之中有人开始微笑。
队伍开始移动。
没有交谈。只有靴底碾过碎石的沙沙声,箭矢在箭囊中轻微碰撞的脆响,以及风掠过峡谷时,那越来越清晰的、类似巨大生物缓慢呼吸的“呼……嗬……”声。
谷地到了。
两侧山壁陡峭如刀削,岩缝里钻出扭曲的黑色藤蔓,藤蔓上零星开着拳头大的惨白花朵,花蕊里没有花粉,只有一圈细密的、不断开合的锯齿状肉瓣。空气粘稠得如同胶质,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温热的油脂。
尼德率先踏进谷口。
他左脚刚落地——
“嘶啦!”
一声刺耳的撕裂声炸响。
他脚边三尺处,空气骤然扭曲,浮现出半透明的、覆盖着角质鳞片的巨大爪影!爪尖距他小腿仅半寸,带起的劲风割开了他的裤管,露出底下虬结的小腿肌腱。
尼德甚至没回头。身体已如离弦之箭向后暴退,同时反手掷出匕首。匕首在空中划出银弧,精准钉入爪影中心——那里,一滴墨绿色黏液正缓缓滴落。
“驱兽粉失效了。”韦德嘉的声音冷静得可怕。她已挽弓搭箭,箭镞并非钢铁,而是剔透的冰晶,在幽暗谷地中折射出幽蓝寒光,“不是被中和……是被‘吃掉’了。”
利提低吼一声,右拳猛然砸向地面。
“轰!”
大地震颤。一道暗金色裂痕自他拳下迸射而出,如活蛇般窜向谷地深处。裂痕所过之处,黑色藤蔓发出凄厉的尖啸,惨白花朵纷纷爆裂,喷出大股腥臭的黄雾。
雾气中,阴影开始蠕动。
不是一头。
是数十头。
它们从岩壁阴影里、从藤蔓缠绕的巨石后、从地面突然裂开的缝隙中……无声浮现。形貌各异,却共享着同一特征:每一只的脊背上,都生长着一株蒙恩草——茎秆粗壮如臂,叶片翻卷如泣血,花苞紧闭,却在花萼边缘,渗出星星点点的、与我戒指中精灵蛋裂痕同色的幽绿荧光。
“迪洛山脉的守门犬……”我喃喃道,喉间泛起铁锈味。
传说中,它们并非魔兽,而是远古精灵为封印山脉深处某物,以自身精魄与蒙恩草共生培育的活体锁链。如今锁链锈蚀,蒙恩草异变,而守门犬……正将封印啃噬出缺口。
最前方那只守门犬缓缓抬头。它没有眼睛,只有一张覆盖着骨质甲片的、无限延伸的嘴。嘴的最深处,一朵蒙恩草花苞正缓缓绽开——花瓣是半透明的,内里悬浮着无数细小的、旋转的星辰状光点。
那是被囚禁的幻境核心。
也是……我们此行真正的目标。
我抬起手,将最后一枚混入龙鳞粉的药丸送入口中。苦涩在舌尖炸开,随即化为一股滚烫的洪流,直冲头顶。视野边缘开始燃烧起淡淡的金焰。
“韦德嘉,射花苞基部。”
“尼德,掩护右翼,防突袭。”
“利提,等我信号,震塌左侧山壁。”
我的声音很轻,却像刀锋刮过岩石,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
守门犬的巨口,终于完全张开。
那朵蒙恩草花苞,在幽绿荧光中,彻底绽放。
无数星辰光点如暴雨倾泻而出,扑向我们。
我迎着光雨,向前踏出一步。
靴底踩碎了一片枯叶。
叶脉里,一滴暗红汁液正缓缓渗出——
像一滴,迟到了十二年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