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是下午,日光已经不再炽热,从科斯特海上吹来的海风中带着些许的湿意。空旷的沙地上,两道身影手持木剑,正在比试剑术。
塞拉菲娜身穿一件干练的黑色罩衫,腰束皮制剑带。刚满二十岁的躯体开始向着成熟的方向发展,经受锤炼的身材显得十分高挑。当然,最引人瞩目的还是那头垂至腰畔的白金长发。
金色的发色大多是北方贵族的象征。塞拉菲娜的母亲胡安娜虽然是位于兰斯王国南方领地阿雷瓦洛的女公爵,但同时也是兰斯王后,所以身为兰斯王国第二王女的塞拉菲娜除了继承了她母亲的美貌,同时还继承了象征王室血脉的白金发色。
而站在塞拉菲娜面前的灰发女人是暗神教团现任的护教者之一,索菲亚。她衣着朴素,身上穿着一件略显宽松的白色布袍,胸口处用金色的丝线织有一座神殿的纹章,这是一名暗神教徒的普通装扮。右手的手腕处不知为何使用白色的布条裹缠着,柔和的脸庞因缺乏血色而显得苍白,看上去仿佛大病初愈,很是脆弱。
兰斯人崇尚武力,对于一名兰斯贵族而言,最大的荣耀莫过于在战场之上亲手砍下敌人的头颅,守护自己领民的财产与生命,这也是荣耀最初最本质的含义,所以剑术成为了贵族最重要的修养。塞拉菲娜作为王女的同时还从其母亲那里继承了爵位,成为了阿雷瓦洛现任的领主,所以锻炼剑术也就成了塞拉菲娜生活的一部分。
索菲亚用灰色的双眸确认对方已经准备好之后,便一步步走向面前的王女,切磋就这样开始了。
看着逐渐向自己逼来的身影,塞拉菲娜缓缓提起手中的木剑,身体开始紧绷,凝视着两人之间不断缩短的距离,耳边传来的海浪声渐渐消失无法听见。
被动从来不是塞拉菲娜的性格,在索菲亚踏入剑身可及的范围之前,她便猛得一步踏出,将对手的身影笼罩在手中木剑之下,执剑的右手抬起、暴落,狠狠地从索菲亚的左肩斩下。面对袭来长剑,索菲亚将手中的长剑抬起。
木剑碰撞的声音震撼大气,两人手中的木剑凶狠地碰撞在一起。遂即,没有一刻的停歇,两人同时抬步反转手腕,朝相反的方向拉动手中的木剑。剑身咬合,在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之后迅速分离,紧接着两人再次挥剑击向对手。
伴随着手腕的反转与脚步的交错,几个回合下来,胜负仍没有分出,两人重新拉开距离。
塞拉菲娜从小便接受着最顶级的贵族训练,从儿时居住的城堡到血腥的战场,从挥砍训练的木桩到与敌人生死相搏,挥剑至今。
但是,在面对面前的灰发女人之时,塞拉菲娜仍然感到巨大的压力,三年的挥剑使得塞拉菲娜的剑术更为精进,但这种压力与初见之时相比,却没有丝毫的消减,反而加重了。
塞拉菲娜有规律地控制着自己的呼吸。然后抓住剑柄,再次迈步,横剑砍向索菲亚。
两人再次互击,这一次两人互攻的节奏更快了。转瞬之间,就已经发生了七次攻防,塞拉菲娜发起的进攻都被一一化解。
剑身相触的刹那,冲击便由剑身传至手心。剑术高超的人便能从这传至手中的震动中读出对手挥剑的力道与角度,甚至于更进一步,读出对方下一步挥剑的意图,这也就是通常意义上所说的剑感。
对于灰发女人来说,剑感仿佛已经成为了类似于本能一样的东西,根本不需要思考,塞拉菲娜虽然掌握了剑感,但仍需要使用注意力去运用。
在不断加速的攻防之中,塞拉菲娜的意识不断加速,终于被染成一片雪白,挥剑的幅度过大,身体露出了破绽,等意识恢复之时,对方手中的木剑已经击在了塞拉菲娜的腰侧,漆黑的魔力染上剑身,强横地冲击从木剑击中的部位爆发,将塞拉菲娜狠狠地震退,疼痛感袭来,塞拉菲娜脚步一个踉跄,但立即将手中的木剑插在地上,强行站起身来。
“再来。”
鲜红的魔力从塞拉菲娜的身上涌出,覆盖在刚刚受创的部位。
塞拉菲娜将木剑从沙地上抽出,然后甩掉剑身上的沙砾,重新摆好架势,再一次扑向索菲亚。
索菲亚竖起手中的剑,一次又一次地拨开塞拉菲娜砍来地木剑。她四十多年来一路挥剑走来,挥剑,不断地挥剑,索菲亚就是这样走到了今天这一步,这也是为什么剑感几乎已经成为了她的本能,挥剑的次数很多,仅此而已。
很快,塞拉菲娜又一次没能跟上索菲亚的攻防,胸前空门开放,匆忙的抵抗换来的是手中木剑被击飞,胜负又一次分出。
“再来。”
塞拉菲娜甩了甩被震麻的右手,认真开口。
就这样,随着时间的推移,黄昏渐渐来临,而这期间塞拉菲娜一次都没能赢,就像这三年间不断重复着的切磋一样,塞拉菲娜一次都没能赢。
塞拉菲娜单膝跪在地上,痛楚由身上被木剑击打的部位不断涌出,虽然自血脉中流淌而出的魔力已经开始治愈这些并不严重的外伤,但是身体与精神却已双双陷入了深深的疲惫。
不顾因疲惫而颤抖的躯体,塞拉菲娜用木剑支撑着身体,喘息着强行站了起来。自她懂事起,她就明白,自己永远也不能虚弱,虽然这是不能可能的,但是令其他人认为自己永远也不会虚弱这却是可行的。因为,这便是所有人所期盼的,也是她所需要的。
索菲亚**着双脚,走进海潮所覆盖着的沙地,在海水中散步。不知从何时起,索菲亚喜欢上了在海水中**着双脚踏步行走,不动用魔力,只用自己的身体承受着海水的冰冷,因为,从脚掌处出传来的剧烈刺痛可以使她感受到些许活着的实感。
遥望着海的尽头,与天相接的地方,索菲亚抬起手臂捋了捋在海风中飘扬的灰色发丝。
望着索菲亚的背影,塞拉菲娜心中涌起些许的感慨,自己最初见到索菲亚是在四年前,四年时间自己就已经有了不小的变化,但这四年的时间却没能在索菲亚的身体上留下任何痕迹,而且根据塞拉菲娜所知,不只是四年,二十多年来,时间都没能在索菲亚的身体上留下任何的痕迹,她的时间停留在了她二十二岁的那一年,至少在身体上是这样。
塞拉菲娜走到自己友人的身侧,然后开口。
“我要离开阿雷瓦洛一阵子,去贝加。”
贝加,也就是兰斯王国的王城。
“发生了什么么?”
索菲亚转过身来看着塞拉菲娜。
“能有什么事呢?”,塞拉菲娜面露些许嘲讽的笑,“我那叔叔虽然缺乏对于神的信仰,但对于血脉却是意外的忠诚。”
索菲亚思索了一下,便明白了她的这次出行究竟是怎么回事,遂即脸上浮现出些许复杂的神色。
塞拉菲娜是在三年前从其母亲手里接过爵位的,但是塞拉菲娜的母亲其血脉中的魔力却极为稀薄。
贵族的血脉中流淌着魔力,这份魔力是神之后裔的证明,于是,贵族便成为了神统治众人的代表。而魔力除了代表血统的高贵,更是力量的象征,力量是战争的基石与根本,魔力缺陷以及性格的懦弱使得塞拉菲娜的母亲胡安娜虽然身为阿雷瓦洛的正统继承人,却无法做到统帅手下的贵族发动战争,没有征服就没有荣耀,荣耀的缺乏使得胡安娜无法得到众多贵族的效忠。
此时,北方与阿雷瓦洛交恶已久的瓦朗斯伯爵便趁机入侵阿雷瓦洛,懦弱的胡安娜无法抵抗这次入侵,而抵挡这次入侵的是胡安娜的叔叔菲利普。
菲利普自胡安娜从自己哥哥手中接过阿雷瓦洛的统治权之后,一直都对胡安娜心存不满,在这次入侵发生之后,不满终于爆发。菲利普与众多对胡安娜不满的贵族联手,要求胡安娜必须嫁给兰斯国王塞尔特,否则便不会再替胡安娜抵抗瓦朗斯。面对这个对于掌权者极为屈辱的条件,胡安娜的懦弱再一次表现出来,在菲利普等众贵族的压力之下,她接受了。
胡安娜被迫居住贝加,成为了兰斯王后,阿雷瓦洛暂时失去了统治者。菲利普便趁此机会获取贵族的支持。结果,六年后胡安娜与塞尔特决裂,负气带着年仅五岁的女儿塞拉菲娜回到阿雷瓦洛时,她在阿雷瓦洛的权力与过去再也无法相提并论,菲利普一脉渐渐控制了阿雷瓦洛的权力。
就这样十几年过去,时间来到了四年前。在阿雷瓦洛南方,勃里冈公国的暗神教团之中,深渊派与主教派积累多年的矛盾终于彻底爆发,席卷整个勃里冈的内战开始了。
主教派占据着绝对的优势,而阿雷瓦洛自胡安娜的父辈以来一直都是主教派的盟友。但是,深渊派当时的领袖科克看出了阿雷瓦洛中胡安娜一脉与菲利普一脉的矛盾,亲自前往阿雷瓦洛,向当时权力已经失去大半,但是仍然身为统治者的胡安娜求助。就在胡安娜不知如何是好之时,年仅十六岁的塞拉菲娜直接从其懦弱的母亲手中夺过决定权,无视所有人的意见,与深渊派结成同盟,直接向主教团宣战。
对于菲利普的儿子阿诺德来说,这简直求之不得,只要塞拉菲娜战败,那么最后一批支持胡安娜的贵族也将彻底瓦解,此时,他便能从胡安娜手中夺得阿雷瓦洛的爵位。至于胜负,阿雷瓦洛大部分的贵族虽然名义上仍然效忠于继承母亲权力的塞拉菲娜,但实际上只听从阿诺德调遣,真正效忠塞拉菲娜的贵族只是少数。
阿诺德本人也直接与主教团当时的大主教提姆达成了协议,战争一旦开始,他便会断掉塞拉菲娜的后援,只要主教团击溃塞拉菲娜,将她活捉交给自己,他就会无偿出兵,帮助主教团镇压深渊派的叛乱。可以说,塞拉菲娜的出兵还未开始就已经成为了一场静待上映的闹剧。
但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塞拉菲娜,赢了。
在兵力相差数倍的情况下,塞拉菲娜克服了几乎一切的不利条件,彻底击溃了教团最强的骑士团,莱尔骑士团,甚至连骑士团长泰伦也直接被塞拉菲娜亲手砍下头颅,高举在手。
这一战也成为暗神教团内战的转折点,最终深渊派获胜了。
新生的暗神教团全力支持塞拉菲娜,而塞拉菲娜也将被她击溃的莱尔骑士团整编进了自己的军队。所以,当塞拉菲娜率领军团回归之时,全阿雷瓦洛所有的贵族都明白了这显而易见的事实,阿雷瓦洛真正的主人回来了,并且这个主人拥有强大的力量以及足以夸耀的荣誉。
阿诺德当然也明白,但是他并不甘心。显然,这一次塞拉菲娜被自己的父王塞尔特召回贝加,便是他的主意,想要趁塞拉菲娜离开领地的时候,重新架空塞拉菲娜,就像他的父亲架空塞拉菲娜的母亲一样。
索菲亚身为教廷的护教者,自然也卷入了那场席卷整个教廷的大战,而她作为终结了这场教廷内战的关键人之一,就算不刻意去了解,也会得知阿雷瓦洛内部发生的事情。
“我的父亲想必等这一刻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恐怕巴不得见见他这十五年不见的女儿,只是等见了面之后,我这父亲能否叫对自己女儿的名字都是个问题,比起我的名字我看他更在意我的姓,毕竟我的姓里此时可能有一小半已经变成了赛格维。”
赛格维正是现在的兰斯王室所统治的领地。
“等我这次回来,我就会亲自给我那关心侄女的叔叔建一座石制城堡感谢他。”
“你没有必要这么极端。我想说,你没有必要一定要和你父亲决裂,有时候失去什么并非是难以忍受的。”
“不,这不是失去与否的问题,退步与否本身就是一个问题,而我,一步也不会退。”
王女将手中的木剑举起。
“我和你不同。”
夕阳洒落,将白色的剑身染成鲜红,目光空寂,陷入了思索之中。
“你是一个人,你需要照顾好你自己,这一点没错,人人都需要照顾好自己。但我除了是我之外,这群人眼中的我也是我。所以,退一步,不再是我自己退了一步,两个我都会退一步,前者并不重要,但是对于后者,就算只是简单的一步,这群家伙都会认为我软弱,而我母亲的下场就是结局,我绝不会重走我母亲走过的路。”
“是的反面并不总是非。”
索菲亚开口了,她与塞拉菲娜之间的友谊使得两人比起利益上的盟友,索菲亚更像是塞拉菲娜的剑术老师,所以,两个人之间的私人关系非常亲密,这也导致了索菲亚对于塞拉菲娜有着更深的了解,并且有了与大多数人并不同的看法。
在诸多贵族的眼中,塞拉菲娜是胜者,是强大的领主,是阿雷瓦洛全境的保护者,但是在索菲亚眼中,她只是个孩子。索菲亚已经不再年轻,她四十四年的人生虽然短暂,却并不平凡,她见过许多人许多事,看着塞拉菲娜眼中蕴含着的朝气与炙热,她很清楚,她仍是孩子,并且正是因为她获胜了,所以她始终只是孩子。
孩子并非无法成事,但,因为稚嫩,所以脆弱,因为稚嫩,所以更容易迷失。而孩子更容易引起人的惋惜与怜悯。
塞拉菲娜面对索菲亚的否定,没有做出任何反驳,因为反驳与否并没有意义,所谓意见与想法的交流并非总是能够说服彼此,准确的说,说服本身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景罢了,而愿景本质上就是对现实的讽刺,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
“三年时间,准备差不多已经完成,这次我将把我所失去的全部夺回。”
自信的神情洋溢在塞拉菲娜的脸庞,眼神之中点缀着点点兴奋。
看着塞拉菲娜的神情,索菲亚知道,此时的自己就算说什么也没有用,虽然愿景很少发生,但索菲亚相信愿景,或许自己就是这么一个人吧,这么一种天真的人吧。
想到这里,包裹白布的手腕微微缩了一下,心中泛起嘲讽的笑。
“有什么需要就派人来找我吧,我会帮你。”
说完这一句话,索菲亚离开了沙地,没有回头。
王女留在原地注视着灰发女人离去的背影,眼见她渐渐消失了。而后视线转向北方,凝视着科斯特海的尽头,目光所看不到的地方。
很快,天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