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着血泊,走近了面前的“货物”。抬手刚刚揭开裹住“货物”的厚重布料的一角,一股恶臭便从中溢出。
“什么味道?!”
骑士皱了皱眉头,然后一把抓住布匹,用力一扯,随着遮盖物被扯下,“货物”的真面目露了出来。
“什么?”
骑士一时无言,面前的是一个狭小囚笼,其中数名孩子身体贴着身体,挤在其中。由于道路的不平导致的车辆颠簸以及囚牢木制围栏的粗糙表面,孩子的皮肤被刮破,血液混杂着汗水体液,发酵出恶心的气味,这正是骑士最初闻到的异味。
哪怕是刚刚是经历过一场厮杀,在看清面前的景象之后,骑士的脸上依然难以抑制地露出愤怒与震惊的神色。
“这群人渣!**养的!”
他愤怒地向着地上的血泊吐了一口吐沫,然后又抬腿踹了一脚地上的尸体。
“情况怎么样?”
清脆的声音响起,一道娇小的身影缓步走来,骑士本能地想要阻止对方看到眼前的景象,但终究没有伸出手。
这与自己相似稚嫩的声线吸引了卡尔的注意力,他睁开了眼,望向囚车外,看向发出声音的来源,因为饥饿与病痛,加上长时间的黑暗,突然间见到光亮,他的眼睛并不适应,只能勉强看清那是一个女孩,一个腰佩短剑的女孩。
在走进囚笼,看到面前的景象之后,女孩的神色一滞。
“被关起来的孩子有五个,其中两个已经死了,最大的不过十五,最小可能还不到九岁。”
骑士确认着囚牢中的情况,期间与卡尔对视了一眼,他的声音有些沉重。
“这样么。”
女孩仿佛在沉思着什么,没有开口。
“就算是作为奴隶卖掉,也不会这样搞,谁会花钱买快死的孩子和已经死掉的孩子,他们真的是打算卖掉么?”
王国内部,虽然大部分的领主都对奴隶买卖报以轻蔑的态度,但是不可否认的是,他们十分热衷于使用奴隶,而女孩自己的家里就有不少的奴隶。但,奴隶作为一种财产,待遇并不会太差,毕竟奴隶的价值就在于身体,如果身体坏了,奴隶本身也就失去了价值。所以,眼前的景象实在是令在场的众人感到震惊,甚至是难以理解。
“他们的买主是谁?”
“哈伦子爵。”
“没听过的名字呢。”
“这两年依靠战功爬上来的。”
“暴发户么?”
女孩露出些许不快的神色。
骑士看着面前领主深思的神情,顿了一下,然后开口。
“这些孩子已经非常虚弱了,而且很有可能已经染病,最近的城镇离这里又有些距离,更何况殿下的身份。”
“直说无妨。”
女孩转过身来,清澈的湛蓝瞳孔着看面前的侍卫。
“我必须保证殿下的安全,这些人已经……”
因为虚弱,卡尔的头脑十分混乱,但是他从面前两人的交谈中感受到了恐惧,一种被抛弃的恐惧,他没有过去的记忆,他仅存的短暂记忆也因为奴隶的生活而被染成无光的灰色,但不知为什么,他非常恐惧被抛弃,而他本能地察觉到这即将发生在自己身上。
“求……求……不……”
卡尔挣扎着从孩童间爬出,甚至直接从车上摔下,但依然倔强地向着面前交谈着的两人伸出手来。
看着眼前的一幕,侍卫被勾起了些许的回忆,他的孩子也有这么大了。本想说出的话语堵在咽喉,女孩挥了挥手,阻止了侍卫接下来的话语。
“想活下去么?”
她走到男孩的面前,这么问道。男孩吃力但却努力地点了点头。
看着眼前和自己年龄相差不大的孩子,她将腰间的短剑抽出,然后将它丢在卡尔的面前。
“捡起来,然后站起来。”
卡尔挣扎着伸出手,看着卡尔露出的枯瘦的手臂,女孩的眉头微微一皱,但仍旧一言不发。
一只手抓住了剑柄,另一只手握住了剑身,卡尔扶起了短剑,将它立了起来,然后,卡尔将体重压在了剑身上,缓缓撑起了身子,锋利的刃口隔开了男孩手掌的肌肤,鲜血顺着剑身流下。女孩注视着,始终一言不发。
刺痛感从手心传来,这使得卡尔恢复了一点精神,跪着的膝盖微微发力,颤抖着但依然坚定地站了起来。
女孩饶有兴趣地点了点头,然后挥了挥手,一名在刚才战斗中被擒下的佣兵被压了过来,跪在了女孩的面前,因为反抗的有些激烈,所以士兵就砍掉了他一条手臂,但女孩嫌弃他的惨叫声和求饶声太过聒噪,就令人割掉了他的舌头,这样他总算是老实了一点。
“做的不错,那么。”
“杀了他。”
卡尔认出了面前肢体残破,沾满鲜血,凄惨挣扎的身影,他是这些时间折磨自己等人的佣兵之一,此时,他的手里握着剑。
女孩的话语在卡尔的脑海中不断回响,他从女孩和她周围人的态度中知道,他如果想活下去,只能令面前的女孩满意,这是目前的自己能活下去的唯一方法。
突然间,自己空旷的记忆湖泊中似乎涌出了些许朦胧的倒影。
一名看不清面容的女人出现在卡尔的脑海中,她跪在自己的面前,双手合握,泪水从眼中涌出,而自己无力地看着对方。与此同时,女孩之前的话语不断出现在卡尔的脑海中,提醒他这是他活下去的唯一方法,两种不同的思绪在卡尔的脑海中激荡交织。
“我向诸神祈愿。”
“杀了他。”
“这个孩子能够幸福地活下去。”
“杀了他。”
“即使生活困窘。”
“杀了他。”
“即使只能过着被给予的平凡生活。但,我也祈愿。”
“杀了他。”
祈祷的女子身后,遍地鲜血与死尸,一道道身影缓缓出现,而她进行着最后的祈祷。
“他能活下去,活下去。”
“用你手里的剑杀了他。”
女孩再一次强调。
记忆与现实被飞溅的鲜血染红,佣兵的胸口被短剑贯穿,应该是恰巧刺进了心脏,佣兵停止了挣扎。而卡尔的双手中鲜红的魔力光芒闪烁,情绪激烈波动之下,他身体中某些似乎本来就存在的东西因为精神的剧烈刺激而活了过来。
一旁的侍卫看见这光芒顿时愣了一下,按住佣兵的手不自觉松开,佣兵的尸体倒了下去。女孩则是露出了笑容。
“这可真是意外。”
在场的人都认出了这光芒,这是神的后裔的证明,他的血脉中流淌着贵族的血。
“还……什么……要?”
“够了。”
“这里的所有人我都会救下,我会带你走,你有这个价值。”
“记住我的名字,这是你主人的名字。”
“埃米琳·萨默赛特。”
女孩转身离去,卡尔望着对方的背影,倒了下去,这一次,在倒下时,一双手在背后接住了他。
…………
…………
“怎么会想起那时的事?”
从回忆中醒来的卡尔喃喃自语。
清晨的光芒落下,城垛上士兵们倚着手中的武器喘息着,眼神中透露着深深的疲惫以及绝望。其余的士兵们正在清理尸体,疲惫使得他们对于尸体上的财物兵甲也失去了兴趣。
昨天晚上,仿佛不死心般,围攻城堡的军队又发动了夜袭,卡尔与被释放的鲁菲娜凭借经验察觉了对方的真实意图,找到了黑暗中企图乘乱登城的敌人,将他们阻杀在了城墙上。长时间的厮杀,虽然没有受伤,但是体力的损耗也是一个灾难,此时的卡尔背靠城垛,用剑支撑着坐在地上休息。
鲁菲娜站在卡尔的身侧,伸手抚弄着卡尔的头发,鲁菲娜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了,比卡尔大了近六岁,在面对着卡尔的时候,鲁菲娜感觉就像是在面对自己的弟弟一样,虽然自己并没有弟弟。
卡尔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剑,混战中,自己本来的剑就算有魔力加持,可以略微加强一下剑刃,使它多撑一会儿,但在连续砍杀十数个敌人后,也差不多接近崩溃了,此时,自己手中的剑已经是随手从死尸上抽来的了。
瞥了一眼鲁菲娜手里的剑,对方倒是没换剑,但银灰色的刃身上充斥着大小不一的崩口。鲁菲娜察觉到了卡尔的视线,看了一眼手中的剑,然后直接将它扔出了城外。
“就这么扔了?这剑你用了有一段时间了吧。”
“崩口太大,磨是磨不掉了,而要修复的话,恐怕没有那个时间了。”
鲁菲娜将手收回,她抬起头颅,望着城墙上下的尸体,脸上的表情有着些许的黯淡。昨天晚上,卡尔释放了鲁菲娜,并且告知了她埃米琳的全部计划,所以,她已经知晓援军即将到来的消息,而敌人突然增强的进攻基本证实了卡尔所说并非谎言。
燃烧后残留的焦炭味留存于空气中,卡尔扶着墙站起身来。
“昨晚的进攻比起之前,要强上不少。”
“你是想说,对方终于急了,是这个意思么。”
卡尔摸了摸下巴,此时的他更像是他本来的年龄,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
“差不多今天就会到。”
鲁菲娜伸手抚过城堡的墙面,此时血迹差不多已经干涸,所以她的手上并没有沾染多少血迹,她背过身去,由南方吹来的晨风跃过城墙,拂过她的长发,伸手撩拨了一下发丝,她有些意味深长地说到。
“就算埃米琳今天能到,可我们真的能活下去么?”
“要死,也是你这个叛徒去死!”
一道粗暴的声音传来,吸引了两人的注意力,城头的另一侧,库伯与夏佐缓步走来。
库伯是负责卡尔安全的侍从,前天的刺杀中,他手下的数人都因此死去,所以,他的心中始终怀抱着对鲁菲娜的憎恨,但出他的憎恨并不是由此产生,而是由此加强。
抬首可见,城墙另一侧竖立着的木杆上插着的背叛者的头颅,他们同样背叛了卡尔,但是,身为普通士兵的他们在当前便被处刑,并被砍下了头颅,而面前的女人却宛如什么都没发生一般,仅仅只过了一天,就又重新出现在自己的面前,并且理所当然地指挥着自己手下的士兵,被她背叛的士兵。
鲁菲娜望向库伯,她的目光最令库伯厌恶,因为她的目光似乎可以透过自己的憎恨,看到自己内心深处隐藏起来的不愿露出的东西,并且这目光正对着她所看见的一切发出无声的嘲笑,这种感觉更是加深了他对于鲁菲娜的厌恶。
如果有机会,他一定会亲手杀了面前这个女人,他不止一次这么想到。
“是,我会死。但是,不止我会死,我们所有人都会死。”
鲁菲娜发出了一声轻笑,把视线从库伯身上移开。
“没想到,居然是你。”
鲁菲娜的视线落到了库伯身侧的另一人,夏佐,他在之前鲁菲娜的刺杀中负责调开卡尔的侍卫。
“不,应该说,果然是你。”
鲁菲娜眼神平静,夏佐出现在这里,她便已经明白之前自己的刺杀失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虽然失败时,她对于失败的原因就有了一定的猜测,但此时看见了猜测被证实,心中多少还是有些复杂,其中也混杂着些许的欣慰,毕竟背叛自己的人并不是普林的人,自己的人。
夏佐直面鲁菲娜的视线,只是露出歉意的微笑,微微低了一下头。
“我的家族是欧法公爵一手提拔起来的,所以,我不可能背叛埃米琳殿下。”
这是他的解释,忠诚心么,这个解释令鲁菲娜较为满意。
鲁菲娜一直听说南方贵族的观念比较激进,对待能力较强的人,即使家族地位低下,也会委以重任,甚至是没有魔力的普通人,只要能力足够强,都有可能得到重视,面前的夏佐与库伯就是例子,他们两人都是出身低贱,但都凭借加尔马里公爵欧法的赏识,拥有了现在的地位。而据说,在更南方,统治阿雷瓦洛的第二王女甚至将相当一部分的军队交给了一个渔民出身的士兵管理,令这个身份低微的平民甚至可以与贵为王女的她出席同等规格的宴席,可以说是激进到了极点。而这也正是北方重视血统的贵族厌恶南方贵族的一个原因。
“死?死的只会是你。我们一定可以打退敌人的进攻,埃米琳殿下的援兵马上就会抵达,到那时,埃米琳殿下一定不会放过你的背叛。”
鲁菲娜嗤嗤笑了一下,然后饶有兴趣地看着库伯。
“胜利啊。可是,你知道么?士兵们已经有数天吃不饱饭了,体力不足还要应对敌人,再加上这些天的阴雨天气。”
这段时间鲁菲娜一直观察着城堡上下可见到的士兵,在这些士兵们的眼中早已没有了过去的朝气与希望,有的只是疲惫以及深藏其中的绝望。
“困难只是暂时的,只要度过,我们就会获得最后的胜利,这只需要继续坚持。”
鲁菲娜不再开口,对于这种人,她不愿再继续理会下去,这种人只会将自己的一切寄托给他人,讽刺的是,这种行为在很大程度上符合忠诚的要求,许多贵族也喜欢与赏识这一点,但是她并不喜欢。
现在的局势已经可以说是随时都会崩溃,她认为这场战争已经输了,埃米琳来的太晚了,如果她能够更早几日到达,一切都会不同。
“哼,你怎么可能害怕输,就算输了,你也不会死,死的永远是我们这些人。”
库伯的口气依然强烈。一般来说,像鲁菲娜这样的贵族,就算战败了,对方也不会杀死她,甚至在抓住她之后也会尽可能地优待她。毕竟,鲁菲娜这个级别的贵族赎金是很高的,战争对于他们这些高级贵族来说,只不过是一场高级的游戏罢了,赢了可以获得金钱与荣耀,输了不过是赔钱,和库伯这些不是贵族的平民相比,双方眼里的战争完全不是同一种东西。
这时,一旁沉默着的夏佐看向鲁菲娜,突然开口。
“你的意思是,会发生和罗涅什战役一样的事情么?”
鲁菲娜点了点头。
“罗涅什战役?那是什么?”
库伯有些困惑的开口。
“我也是听说。”
一直以来沉默着的卡尔开口了,他看了一眼库伯。
“三年前,位于勃里冈的暗神教廷发生了战乱,而居住在勃里冈北方的第二王女塞拉菲娜殿下率领军队扫平了这场战乱,这件事,你知道吧。”
“这种事情当然知道。”
“罗涅什战役就是塞拉菲娜殿下遭遇的第一场战役,而殿下在这场战役中击溃了两倍于自己的敌军。这是结果,但过程要复杂的多。”
“据说开战时双方的兵力相差并不多。在经过一场激战之后,殿下获得了胜利,并且俘虏了大量的敌人。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教廷的第二波援军抵达了。”
说到这里时,卡尔顿了一顿,然后继续说道。
“这波援军的数量甚至超过了殿下军队的总数,而此时的殿下才刚刚抓捕完俘虏,如果殿下的军队此时受到冲击,这些俘虏马上就会趁乱反噬殿下。于是,面对这种情况,殿下下达了一个命令。”
“难道说?”
库伯有了些许的预感。
“对,殿下的命令是,将所有的俘虏一个不留地全部杀尽。”
一时,几人之间有了片刻的寂静。
“最初的战斗是在一片山坡上发生的,当教廷的援军抵达战场时,整个山丘几乎被血染红,被这些俘虏的血染红。这些教廷的士兵从未在战场上见过这种景象,顿时被吓破了胆,最前列的士兵之间发生了混乱,而殿下察觉到了这一点,趁机率领所有她能调动起来的士兵主动发动了进攻,瞄准的正是对方混乱的前排,然后混乱彻底扩散至全军,殿下就这样在罗涅什战役中,击败了总计人数大于自己两倍的敌军。”
“这就是罗涅什战役,在这场屠杀结束后,殿下与教廷之间的战争就完全变了味。”
这时,鲁菲娜开口了,半开玩笑半是自嘲。
“如果我们战败,想必城下这些赫斯塔尔的军队在即将到来的埃米琳的援军面前,不会有足够的兵力与粮食看管供养我们这些俘虏。特别是我这种曾经背叛过的人,在危险的情况下,只会更危险。”
听着鲁菲娜漫不经心的话语,夏佐看了一眼卡尔,以及身侧的库伯,在鲁菲娜说此话时,两人的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
“好了,闲话说到这里就够了。库伯,你去把士兵们都召集起来。夏佐,你去数一下现在还剩下多少能动的人。”
卡尔将剑抗在肩头,视线扫过在场的众人。两人在接到命令后,转身离去。
看着他们两人远去的背影,卡尔以只有自己才能听清的声音小声自语了些什么。在两人的背影彻底消失之后,卡尔才将紧握在手的长剑靠在一旁的城墙上,鲁菲娜瞅了一眼,似乎明白了什么,然后将视线收回。
“要我替你动手么?”
她这么问道。
卡尔似乎没有听见鲁菲娜所说的话,他扶着石砌的城垛,目光越过地面上正在集合的围城军队的营帐,一直向北望去。
在更北方,卡尔视线所不及的地方,从高处俯视下去,黑色的点汇聚成河流,然后不断地向南推进。渐渐地,人流中高举红月旗帜的士兵们从队伍中分裂出去,向着东方斜插疾驰。
剩下的队伍中,高举的白鹰旗帜飘扬。贵族们骑着马匹走在前列,在他们的正中间,簇拥着一名少女。
少女没有佩戴头盔,华丽的金发肆意披散身后,很快,她看见了远处矗立的城堡,看见了城下驻扎着的众多士兵,她的嘴角开始有了变化,露出凶猛的弧度,湛蓝色瞳孔中透露出危险的气息。
“我到了。”
她这么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