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落下,埃米琳眯起眼睛,抬头看向身侧的太阳,阳光略微刺眼,于是,她将手掌放在自己的额前,望向天空。
“回想起来,那一天也是晴天呢。”
小女孩飞快地奔跑在公馆的走廊中,一路跌跌撞撞冲到父亲房间的外面,由于低着头甚至都没有觉察到房门打开,狠狠地撞进了正在走出房间的男人的怀里。
“真是的,小心点。”
老骑士看着不小心撞进自己怀里的小女孩,善意地笑了笑,然后打开了房门,将小女孩推了进去。
“你是要找你父亲吧,进去吧,记住下次走路别这么急冲冲的。”
然后,老骑士一边笑着摇头,一边将房门关上,转身离去,不去听父女间的交流。
埃米琳进入房间后,没有向老骑士道谢,就急忙直接快步来到父亲面前。
“发生什么了么?这么慌张?”
看着急冲冲想要进入房间的埃米琳,欧法公爵的脸上露出些许好奇的神色,耐心地问道。
埃米琳抬起头,踌躇着,说话吞吞吐吐。
“姐姐……刚刚对我说……对我说……”
“嗯?佩里蒂说了些什么么?慢慢来。”
欧法听见女儿的话语,此时多多少少有些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遂即露出了宠溺的神色,用温和的语气安抚着女儿的焦躁情绪。
“姐姐她要结婚么?她要离开这里么?”
“是佩里蒂这么和你说的么?”
欧法将手放到埃米琳的头上,揉了揉女儿的金色秀发。
“那就可能是真的。”
“父亲,请你……请你阻止姐姐吧……我不愿意她走……”
“埃米琳不愿意么?我也不愿意。”
欧法摸了摸埃米琳的白皙脸庞。
“那么!”
埃米琳的脸上露出些许希冀的神色,但是父亲认真地摇了摇头,他看着女儿,慢慢地解释道。
“这是你姐姐自己的决定,而我会尊重女儿的选择。”
“可我不愿意!我不想她离开我……我……”
欧法只是摸着埃米琳的脑袋,没有说话。
渐渐地,埃米琳不再说话,转而变为小声的抽泣,然后哭声变大,随后扑进了父亲的怀里。
“为什么啊……”
“或许是因为你的姐姐想要终止这场战争。”
“战争?什么战争?”
“即将开始的战争,她是这么对我说的。”
“即将开始?那是什么啊……”
“难道说,我也会和我姐姐一样么?”
埃米琳的脸上出现了不安的神情,她隐约从仆人口中听说过,贵族家族的子女,如果魔力较弱,就难以继承家族的领地,而他们的责任也就变成了加强家族间的联系,他们将会与其他家族的继承人结合,这些仆人喜欢暗中将这些子女形容为家族的财产。她知道,她的姐姐魔力很弱,而她现在似乎快要结婚了,虽然她拥有魔力,但一时间她心中仍然滋生了一股莫名的恐惧,对财产的恐惧。
“不会的。”
欧法摸着女儿的脑袋,微笑着安慰道,然后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顿了顿继续说道。
“这一切是你姐姐自己的主意,或许她有她自己的想法。”
“这样,姐姐能幸福么?”
欧法摸着埃米琳的脑袋,顿了一下,然后意味深长地开口。
“这并不是由我来决定的,毕竟幸福对于每个人来说都不一样,这对你姐姐而言也是一样,所以,只要她没有强行去做做不到的事情,她所做的一切我都不会干涉。”
埃米琳陷入了沉默,因为年幼,她还是什么都听不懂,对于她来说,听完一句完整的话并理解其中的含义还较为困难,但是,她能够理解话语中某些词语的含义,这时她抓住了之前父亲话语中提及的一个词,战争。
“那么,如果我能赢了呢?”
“嗯?”
“巴洛叔叔说过,战争的胜者可以决定败者的命运,那么只要我赢了,那么战争就会终止。”
埃米琳回忆着自己过去所理解的片段的话语,然后,从一无所有的空洞中拼出了一个答案。
“如果真的是这样就好了。你的话语并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只是正确。要知道,赢可是很难的哦?”
欧法低下身子,与女儿湛蓝色的瞳孔认真对视着。
“特别是在战场上获胜,战争与游戏不同,游戏有胜者也有败者,但是战争并不一定就有胜者,甚至连胜负本身的定义也很暧昧。这对于父亲来说,都是十分困难的话语,而你姐姐的选择可能正是源自这话语的困难。”
小女孩听不懂父亲的话,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察到,她的话语是一个选择,一个可行的选择,虽然这是一件非常困难的选择,甚至在自己面前几乎无所不能的父亲也会为之苦恼。第一次,她看见了父亲的局限,他并不是无所不能,但她感觉他不再遥远,更进一步,这世界的一切都不在遥远。
似乎有风透过窗户吹进房间。
世界离她更近了一步。
“那么,就让我来改变。”
埃米琳看着自己的父亲,眼神中闪烁着认真的神色,她什么都不明白,但是她仍然这样决定了。
“我要我把他们全部打败,我要赢。”
父亲听着女儿的豪言壮语,忍不住哈哈一笑。
“行!记住,你是我欧法的女儿,不论你决定做什么,都放手去做,我会支持你,加尔马里的一切都会支持你,你是加尔马里全境未来的保护者。你的姐姐也是一样,你们姐妹的决定,我不会干涉什么,如果你不愿意你的姐姐离开,那么,就去向她证明,她错了,只不过要用自己的双手。”
那一天,阳光透过窗户照进屋子,照在小女孩的脸庞上,而小女孩握紧了拳头。
后来,不到几个月的时间,战争便爆发了,埃米琳姐姐的婚约也因此作废,但是小女孩的脚步此时没有停止,反而加快了脚步,而她的父亲就像他话语所说的那样,他支持他女儿的一切行为,他的领地与人民必须支持她的一切。
世界离她更近了,她决定了,她要握起剑,她迈出了第一步,绝不会停止,既然已经行动,那么她必须看到结果!
她不是为了自己的姐姐,也不是为了自己的家族,更不是为了自己的领地,她是为了她自己。
为了证明,这个世界就在自己的脚下,自己的面前,自己双手可触及的地方。
“终于来到了这一刻。”
时间不断前进,一切的一切都汇聚在此。
埃米琳看着面前的城堡与敌人,握剑的手因为欣喜而不断颤抖。但她明白,这也是最重要的时刻。
她闭上双眼,然后睁开。
“巴洛,我会带领两千人与对方交战,剩下的人作为别动队交给你指挥。”
老骑士看着埃米琳的背影,当年的孩子,不知不觉已经站在了自己的身前,心情较为复杂,有些开心,也有些难过。
“是,殿下!”
埃米琳单手握住钢枪,斜指着正前方敌人的士兵,高声呼喊。
“以战神尼尔之名,胜利与我等同在!”
埃米琳身侧的众士兵抽出刀剑,猛烈拍击自己左手的盾牌,执矛的旗手大力挥舞手中白鹰战旗,狂热的情绪在整支军队之间传播开来,士兵们的怒吼声震撼大气。
“胜利必与我等同在!”
“荣耀永恒!”
……
…………
…………
看着正对面的刚刚完成集结的敌军,在场众人,包括杜克伯爵在内都有些哑然。
“这是怎么回事?”
“大概不到……三千?”
将一百人作为一个方阵来计算,很容易就能得知对面军队的大概人数,令在场众人感到吃惊的是,对面确实只有不到三千人,人数甚至比分兵后的己方还要少上数百人,此时说出来,更多是为了将心中的惊讶感吐出。
虽然一开始就料到,对方的人数必然有限,但是比自己这边还要少却是完全出乎了预料。
杜克挥了挥手,询问手下的士兵。
“桥梁不是已经被切断了么?她是怎么过来的?”
“根据哨兵看到的结果,埃米琳令一百多个士兵冲到水里,举起木板,用人搭起三座木桥冲过来的。”
听着士兵的解释,在场的众人不自觉产生了些许的恍惚感,特别是看着对面金色卷发飘扬,握枪高呼的坚毅身影,这种恍惚感就越发强烈。
“我多少有些理解勃里冈那群骑士的感受了。”
“我们确实是有些轻视她了。”
兰斯王国的贵族子女,会在十九岁那年进入神殿祭祀战神尼斯,然后从自己的监护人手中接过象征权力的利剑,立下效忠与守护的誓言。只有经历过这一仪式的贵族子嗣,才算是正式成年,才会正式进入贵族们交流的圈子,才能作为统帅征召士兵,代表领地发动战争。在此之前,这些未成年的贵族一般都会在一些经验丰富的老骑士身边锤炼自己的战斗技巧与指挥能力。
埃米琳今年只有十七岁,距离成年还有两年,虽然成年之前就上战场的例子并不少见,但像这样统领一只完整的军队,并且进行这么夸张的迂回,冷酷的手段,强硬的态度以及雄厚的家族支持,可以说是缺一不可,如果不是有第二王女塞拉菲娜十六岁出征这种更夸张的例子在前,绝对可以说是闻所未闻。
这场与加尔马里的战争打了已经有五六年了,这也是众人第一次在战场上真正与这名公爵领未来的主人交战。在实际交手前,就算知道这个女人不简单,但众人一直以来都因为对方的未成年而在心里对对方抱有相当的轻视,而斥候布置的轻率就导致了对方成功绕过了监视,在河流的下流完成了登陆。
所以,当亲眼目睹远处指挥军队的少女时,恍惚感也就自然而然地在在场的每个贵族心中升起。伴随着恍惚感出现的还有赞叹和嫉妒这些复杂的情绪。
眼见对面的军阵中,狂热的情绪渐渐升腾,杜克伯爵这里也受到了些许的影响,握旗的士兵不自觉挥舞起手中的黑色玫瑰战旗,杜克伯爵等人也渐渐放下了心头的思绪,提起了盾牌与长剑。
…………
…………
“没想到,埃米琳真的到了,在最后一刻。”
已经做好准备,集结完士兵的卡尔和鲁菲娜,在埃米琳率领军队出现引发骚动的同时,便握起武器,开始准备这场最后的战斗。
两人肩并肩顺着石砌阶梯缓缓走下城墙。
“你不相信么?”
“亲眼所见和话语的描述终究是不同的,这体现在很多地方。”
鲁菲娜抬起手点了点自己头。
“这一仗打完,你准备做什么么?”
由于状况的好转,卡尔紧绷着的神经开始逐渐缓解,于是开始和鲁菲娜聊起未来。
鲁菲娜不假思索地直接回复。
“这种事?领地里的产业土地都被破坏的七七八八,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恢复,因为这场战争的缘故,和周边领主的关系也需要重新考虑。”
卡尔突然间感觉很无聊,并且感觉自己很无聊。此时,一只手抓在了自己的头上。卡尔偏过脑袋,看见鲁菲娜伸手抓住自己的头发,露出带有笑意的眼神。
“想帮姐姐?”
卡尔挥开鲁菲娜的手,然后摇了摇头。
“如果殿下允许我会留下,我是殿下的近卫,我的行动由殿下决定。”
鲁菲娜挑了挑眉,收回视线。
“可我觉得你说的话中有很大的成分是谎言。”
卡尔没有回复对方,鲁菲娜也不再开口。很快,两人来到了城门后。
城堡的门楼里,士兵们已经集结完毕,他们已经从夏佐与库伯口中得知现在的战况,也隐隐觉察到这是最后的战斗,他们眼中的死寂开始消散,进而转变为危险的狂热。
卡尔从库伯手中接过自己的巨剑,然后双手握住剑柄,将它抗在了肩上。
“等城门开启后,夏佐,你负责带领军队到西侧。库伯你带领你的人到东侧,我和鲁菲娜会带领剩下的人与对方正面交锋,记住,你们的目的不是击溃对方,而是尽可能拖住对方。”
事到如今,也没有必要准备什么复杂的策略战术了,卡尔也好、鲁菲娜也好,都明白,此时的战斗只是为了牵制住对方一部分兵力,减轻正面埃米琳的压力,只要埃米琳获胜,这战争就结束了。
看着面前疲惫脏乱的士兵,看着他们眼中亮起的危险光芒,卡尔觉得自己没什么需要说的,要说的话,或许一句就够了。
“让我们赢下这场仗!”
门闩被取下,大门缓缓打开。
…………
…………
“竟然真的出来了?这么快?”
吉恩伯爵看着从城堡中冲出的士兵,一时吃惊。因为为了防守,卡尔应该会把士兵分散在城堡的各个防御位置,利用城堡的机能平衡兵力劣势,当然代价就是反应迟钝,没有办法根据战局的改变及时调集军队随机应变,而这群疲惫饥饿的困军反应只会更慢。
但援军才刚刚抵达,对方就已经完成了集结并冲出了城堡,这完全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如果杜克伯爵没有留自己等人防止意外,导致这支军队在杜克与埃米琳交战的战场中从后方冲出,吉恩伯爵的眉头皱了皱,这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是昨晚的进攻让卡尔察觉出了问题?或者说对方早有准备?”
吉恩伯爵思索着可能性,但他立即就将这些杂乱的思绪抛在脑后,原因什么的之后再考虑也不迟,如果能拿下卡尔,这些东西完全可以从对方的口中得知,现在最重要的不是原因,而是现状。
兵力上自己处于劣势,但这又怎么样?
这只不过是一群疲惫不堪、即将崩溃的残军的最后挣扎罢了。
既然他们敢出来,那么就干脆把他们全部灭掉。
吉恩伯爵眼露凶光,脚踩马镫上马,他坐在鞍座上,将长枪夹在腋下,在确认卡尔等人已经冲出了一段距离,再也没有退回城堡的可能后,便擎起长枪,率先发起了冲锋,身后的士兵们,握紧了武器,咆哮着紧跟在其后。
两股洪流冲击在了一起,金属碰撞声与嘶吼声开始在整个战场中回响。
就这样,两处战场几乎在同一时间打响了战斗。
…………
…………
这是灰色的世界,一切存在失去了本来的颜色。这是丧失的世界,时间在此停止了流动。
望着城堡外爆发的激战,她摘下了黑色的兜帽,脸上带着一副不知用什么材料制成的纯白面具。面具上一片空白,只在眼睛与嘴巴的地方露出了空洞,勾勒出苍白的微笑。
她已经不是第一次被拖入这个静止的世界,所以在被拖入这里时,她没有任何反应。
女人的身侧,黑色的雾气汇聚,其中走出一道带着与她相同面具的身影,它衣着一件黑色的修士袍,透过面具上眼睛部位的窟窿,能看见一双散布着黑点的暗金色眼瞳。她不知道它是什么东西,不知何时它出现了,而后,它便能随时从自己的身边出现,接着将她拖进这个灰色的静止世界。
自己并不知道它到底是什么东西,但唯一能够肯定的是,它不是人。
“这里是战场?这么做,你可是会死的哦?真是可惜了你这么一个女人。啊哈哈哈!”
它的话语似乎充斥着惋惜,但下一秒荒诞疯狂的笑声又从面具下传出,它的声音似乎由多种声音混合而成,以至给人一种嘈杂的感觉,其中男人的声音、女人的声音、老人的声音、小孩的声音、知道的声音、不知道的声音,而这样的声音令人烦躁,令人厌恶。
“需要为一群死人做到这个地步么?果然,还是活着好。”
一瞬间它的身影化作黑雾散去,但是下一刻,新的雾气又从另一侧产生汇聚,它从中走出。
“真无聊。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很少在人面前出现,虽然我喜欢人类,不过,我总是在你面前出现,你知道这是为什么么?啊哈哈哈!”
女人闭上眼睛,忍受着,任凭它用它那令人厌恶的声音在身边耳语、狂笑,她曾尝试过能不能杀了这个东西,但是很显然,用剑杀不死它,它在被砍之后只会化作一团黑雾重新在身边聚集,然后发出更难听的嘲笑声,一滴血也不会流下。
“因为我爱你啊!你爱我么?啊哈哈哈!可惜,你恨我,但你杀不了我,啊哈哈!我是知道的,我什么都知道!啊哈哈!”
过了一会了,它仿佛想到了什么新的有趣的事情,于是,它消失了。
世界恢复了颜色,时间重新开始了流动。
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她的视线再次投向战场,重新确认目标所在的位置后,女人握剑的手紧了又紧,衣袖内的臂膀上,暗红色的魔痕似在流动。随后,她迈开了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