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雷斯的军队突然在北方出现,并对赫斯塔尔的军队发动了突袭,与加尔马里鏖战许久的士兵们就此崩溃败北,这就是白天那场战斗最后的结局。
此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一部分士兵进入了城堡中的空地,点起了篝火,拥在一起喝酒发疯欢呼,被俘虏的敌人则被关押在城堡的深处,他们成了获胜士兵的财产。剩余的士兵们则来到了城堡外的空地上,收拾着战场上留下来的尸体,他们一边将敌人与自己人分开排放,一边在尸体上摸索着财物,以及还能使用的武器。
兰斯王国作为暗神教会最初的信奉者之一,战胜方一般都会在战争胜利后举行祭神的仪式。
所以,在白天的战斗取得胜利之后,贵族们便立即派人将远处城镇中的祭司唤来准备举行仪式。此刻他们穿着庄重黑色法袍正站在空地的中央举行仪式,为生者与逝者祈愿,赞美战神的赐予,祈祷死神的慈悲。
宗教仪式中透露的庄严与沉重令附近的士兵们不自觉安静了下来,共同沉浸在这肃穆的氛围中。
在距离祭司不远的地方,几道身影聚集在此,一名男人蹲着,另外身旁站着两人,而在他们的面前躺着的是另一个男人,他身上穿着的链甲护住了他的身体没被刀剑所伤,但是防具触及不到的颈部,却布着一道狰狞的伤口,巨大的伤口处却没有血液流出,他的血已经流干了。
死去的男人是夏佐,在今天上午,他们还彼此交流过,现在,他死了。
卡尔站着,望着面前的尸体,沉默不语。他的上半身**着,中箭的右肩使用白色的布匹裹了起来。魔力已经在起着作用,伤口正在愈合,但是疼痛感却迟迟没有消去,他感觉有点累了。
不远处,几道身影走了过来。为首的是一名身穿长裙的年轻女人,她的左肩似乎有着什么不便,动作隐隐有些不协调,她的视线越过地上的众多尸体,看向了卡尔,然后一步步走了过来。
一直以来蹲在地上的男人此时突然开口了。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西边?”
他是库伯。
鲁菲娜来到卡尔面前后,正准备与卡尔交谈,却被打断。脱臼的左臂虽然已经恢复,但不适感依旧存在,所以受到身体的影响,她的情绪此时非常糟糕。于是,她在她的话语里添加了些许的耐心。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鲁菲娜看着对方的弯曲的脊背,看着对方握剑的手掌。
“他背叛了我。”
她用不带感情的声音认真地诉说着,同时右手摸上了腰间的剑柄。
“可惜了,不是我亲自动的手。”
她静静看着质问自己的男人。
“——!”
金属的碰撞的声音爆散开来,两柄剑咬合在一起,紧接着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短短一瞬间,库伯如同一只受伤的野兽,拔剑暴起,扑向鲁菲娜,而鲁菲娜的动作同样迅速,手中的剑抬起,单手挡下库伯凶猛的扑击。
库伯面容扭曲着,紧咬着牙齿,用力握着剑柄,将剑身狠狠压向了鲁菲娜。
鲁菲娜眼中残虐的光芒闪过,剑身染上鲜红色,剑上蕴含的力量直接将库伯轰得连连倒退几步,这是魔力。她想杀人。
库伯在见到鲁菲娜剑上的魔力光芒后,眼中的愤怒越发强烈。
凭什么你们可以随意杀人,不受惩罚?
凭什么我们就应该被你们驱使?
凭什么你们能够如此傲慢?
凭什么你们被神灵眷顾?
凭什么?
就凭你们血管里流淌着的东西!?
库伯看着鲁菲娜脸上空洞的表情,再一次受到了刺激,胸口的喘息越发激烈,身上散发的氛围越发暴戾。
这里爆发的冲突引起了周围士兵们的注意,或是因为身份,或是因为困惑,他们选择了在不远处围观。
库伯继续扑向鲁菲娜。鲁菲娜注视着对方,然后将剑的刃身反转。
“谁让你动的?!”
突然,一只拳头介入了两人之间,然后狠狠地砸在库伯的脸上,将他打得身形一个趔趄,但是在倒下之前,同样是这只手,一把抓住了库伯的衣领,将他不稳的身形重新拎了起来。
这是注意到冲突的卡尔动手了。
库伯被最初的一拳打得头脑一阵恍惚,但转眼间就缓过了劲,身上的戾气并没有因为这突然遭受的打击而散去,反而变得更加凶戾。他抬起右手,手中握着的剑柄对准卡尔的脑袋,直接砸了过去。
但是没有什么用,库伯刚一抬起手腕,卡尔便凶狠地将库伯摔在了地上。后心与地面碰撞,一瞬间的剧痛令库伯几乎停止了呼吸。但是愤怒驱使着他即使躺在地上,也没有松开手里的剑,反而将剑身抬了起来。
这一次,是刃身朝上。
但是,依旧没有什么用。
卡尔的动作再一次比库伯快上一步,在剑身抬起时,卡尔的脚便已经落下,狠狠地踩在了库伯的手腕上,库伯手腕吃痛,松开了手里的剑。
又是一脚,铁剑被踢飞,卡尔蹲了下来,看着库伯的眼睛,不含感情地问道。
“疯够了么?”
两个人就这样对视着。
“疯够了么?”
卡尔再一次开口,然后缓慢地说道。
“夏佐的死和她没有关系。”
“那她为什么会在西面!”
即使已经被卡尔制服,库伯依旧没有丝毫妥协,他愤怒的目光不只是投向鲁菲娜,同样也投向了卡尔,他不只是因为夏佐的死而愤怒,这是积压已久的怒气。
这不只是冲动,更多的是爆发。
卡尔知道对方为什么愤怒,也知道对方为什么会对自己愤怒,并且,他还知道,库伯明白自己的想法。
不过两人的分歧在于,卡尔认为有些事情并没有什么对与错,而库伯却觉得有些事可以改变。
短暂的僵持之后,库伯的身体不再发力挣扎,他安静了下来,卡尔也缓缓起身。
库伯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吐出了一口血沫,死死瞪了鲁菲娜一眼,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周围的士兵们自觉地为库伯让开了一条道路,没有人愿意接近他。当他一个人走到了空地的边缘,没有人再在他身侧时,他独自蹲了下来,用双手捂住脸。
注视着眼前一切的鲁菲娜,眼神始终没有丝毫波动,不过在卡尔出手干预之后,她便将抽出的剑重新挂在了腰间。
“他的情绪有些失控,他曾经是夏佐领地的骑士。”
卡尔开口说道,而鲁菲娜点了点头。然后,她走到了尸体的面前打量了一下,微微叹了口气。
“他不是我杀的。”
她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组织语言。
“你知道,我本想趁乱杀了他,不过,等我找到他时,他就已经成了这个样子。”
卡尔没有出口回应,鲁菲娜所说的他都知道。事实上,战斗刚刚结束,卡尔便得知了夏佐死去的消息,他遂即就把当时在场的士兵尽可能地都召集了过来,分别询问当时具体的情况,夏佐确实是死于士兵们的混战,与鲁菲娜并没有关系。所以此时此刻,鲁菲娜的话对于卡尔而言并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但是,卡尔紧绷的手却不自觉地微微放松。
知道是一回事,听见鲁菲娜亲口所说的话语又是另一回事,在得到当事人的肯定后,卡尔心头有些沉重的负罪感此刻也得到了些许的缓和。
“莱克子爵已经将一切都交代了,第一次的刺杀与第二次的刺杀确实是夏佐策划的。”
说到这里,鲁菲娜不禁摇了摇头,自己居然真的被一个背叛者背叛了,心中发出了自嘲的笑。
“夏佐从来都没有背叛我。”
卡尔转过头,正视着鲁菲娜。
“哦?是这样么?”
她笑了。
“那子爵怎么办?他知道一切。”
卡尔平静地回答道。
“莱克子爵在白天的战斗中,战斗到了最后一刻,只可惜伤势过重。我身为敌人,也为此深感痛惜。”
卡尔说完便转过了身,他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做。
就这样,莱克子爵的命运被决定了。
…………
…………
埃米琳坐在房间中,此时的她褪去了身上穿戴的甲胄,取而代之的是一袭红绸长裙,其上用金丝点缀着复杂华丽的纹饰。与大部分的贵族女人相同,她喜欢珍贵首饰、华丽衣物这些消遣。
烛光下,白色的牛皮纸上,羽毛笔用黑色的染料正记述着有关这场战役详情的报告。虽然在战斗刚刚结束的时候,她就已经派遣士兵返回领地向自己的父亲欧法公爵报告战斗的结果,但是详尽的描述也是需要的。
一般而言,书写这种费力的事情都是由专门的书记文职完成的,也就是由下人完成,身为主人的埃米琳只需要口述就行了。但是这次出征,埃米琳并没有将自己常用的书记带来,考虑到亲自动手思路会更清晰。埃米琳便没有找寻其他的文职,而是选择自己动手写了起来。虽然亲自动手写字的场景不多,但兴盛的家室令埃米琳在读写方面的修养还是很不错的。
这时,房门被敲响了。
紧接着,埃米琳完成了面前的书信。
“进来。”
埃米琳一边将羽毛笔掷下,一边开口应答。
门开了,卡尔走了进来,此时的他已经换上了一件黑色的短衫,遮住了身上的伤口。
埃米琳从桌案上抬起头,用目光打量了一眼自己几个月不见的骑士,遂即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脸上的表情微微一亮。
“你来的正好。”
湛蓝色的眼瞳中泛起了点点戏谑的意味。
“有一件事情难倒了我,这个东西。”
埃米琳一只手托着腮,一只手点点了桌上刚刚完成的信件。
“这个东西上写着有关这次战斗的详情,然后呢,我需要把它交给我的父亲,问题是,我应不应该把这个东西也送给姐姐一份呢?”
听着埃米琳略带玩味的话语,卡尔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卡尔对埃米琳的姐姐的印象并不多,虽然他在四年前就进入了加尔马里公爵府,但是他与埃米琳的姐姐佩里蒂殿下并不熟。与埃米琳不同,佩里蒂大部分时间并不在公馆之中居住。在仅有的几次会面里,卡尔也很少有机会与对方交流。所以卡尔脑海中对佩里蒂的印象更多的是源于对方温和的语调与和善的面容,他觉得,她是一个温柔的人。
所以,卡尔不是很能明白埃米琳那有些带刺的态度,而且更令卡尔感到困惑的是。埃米琳与佩里蒂的关系非常要好,这一点几乎所有人都知道。
卡尔一直听说这么一个传言,传言中,在埃米琳十岁的时候,为了阻止即将发生的战争,佩里蒂殿下曾期望牺牲自己,与敌对的赫斯塔尔公爵的长子凯西殿下结合来停止即将发生的纷争。而埃米琳殿下正是因为无法接受这一可能到来的结果,才决心与赫斯塔尔打这一仗。事实上,在卡尔跟随在埃米琳身侧的时候,埃米琳并没有否认过这一传言。
而这,正是令卡尔对埃米琳此时的话语产生困惑的根源。
“殿下与佩里蒂殿下的关系应该十分要好才对。”
卡尔顿了一下,然后开口,他想不明白埃米琳的意思。
“十分要好啊……”
埃米琳语气之中带着些许的感慨,她的手指轻点桌面,一下,两下。
“你是这么看待我和姐姐的啊……这样,想必其他人的想法也都差不多……”
埃米琳的眼睛微眯,身体靠在椅背上。瞥了一眼身后的窗口,外面,士兵们的庆祝胜利时发出的喧闹声隐隐传来。她叹了一口气,身形仿佛嵌入了椅子中一般。
“你知道么,这个房间的窗户正对着城堡内的空地,所以,士兵们发出的喧嚣声,我只要用心去听就能听见。士兵们胜利后的庆祝,一是为了感谢战神的赐予,二是为了赞美领主的荣耀。可笑的是,就是这样一批人,直到昨天都还在思考些完全相反的事情,他们骗不了我。”
“想想真是可笑。”
埃米琳的脸色有些黯淡,眼神中泛着疲惫的神色,她就这么简单地看着卡尔,然后缓缓开口。
“卡尔,你相信我么?在今天之前。”
卡尔微微思索,他明白了埃米琳的问话。于是,他单手放在胸前,用平静的口吻回答。
“殿下的选择就是我的选择。”
没有丝毫犹豫。
卡尔抬起微微垂下的眼帘,看向埃米琳。
“相信并无意义,在殿下救下我的那一刻起,我的一切就都属于殿下。”
埃米琳伏在案前,重新用手托着脸颊,心不在焉地听着,突然间她很想笑,但她忍住了这冲动,眨了眨眼。她用挑逗的目光看了看面前宣言忠诚的骑士,她较真地开口。
“如果所有人都背叛了我呢?”
“在我死前,殿下不会有事。”
没有一丝犹豫。
蠢货。
她笑着摇了摇头,但脸上的线条缓和了不少。
“如果我的父亲令你杀我呢?”
埃米琳眼中笑意没有散去。
卡尔这四年来,一步一步走到现在这个地步,除了有埃米琳的支持,还有就是埃米琳的父亲,欧法公爵的提拔。埃米琳冷不丁抛出的问题,令卡尔一时间有些语塞。
他明白埃米琳的意思,但是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卡尔并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
看着面前骑士有些笨拙的样子,埃米琳没有再继续为难对方,而是从座位上起身,惬意地伸了一个懒腰。她不等卡尔开口便继续说道。
“还记得四年前,你我第一次相见的时候么?”
“当然记得。”
埃米琳一步一步向卡尔走来。
“那个时候我正在北方游历,当我救下你的时候,其实心里是有些惊讶的。肮脏、染病、疲惫,能活着本身就是一个不小的奇迹。哪个时候我在想,或许人的身体,人的意志要比我想象中的要强大得多。”
埃米琳已经来到了卡尔的面前。
“现在,我觉得有些话,我可以和你说了。”
她侧过了身子,用侧身对着卡尔。
“你认为我救下了你,所以,你选择效忠于我。但事实上,可能有些东西与你想的并不一样。”
“我最初并不想救你。”
埃米琳的眼神有些恍惚,似乎是在努力回想。
“没救了,杀了或许比较好吧。这是我的想法,真实的想法,我现在还记得。但是,有些东西,却令我改变了主意,一是我没想到你真的能够完成我随便想到的事情,另一个就是你拥有魔力。”
“所以,我救了你。”
埃米琳转过头看着卡尔,这就是她想说的话,在今天说了出来。
听完之后,卡尔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这就是殿下要说的么?”
卡尔淡淡地笑了。
“就算殿下当时骗了我,并没有救我的打算,不过,殿下救了我的事实从未改变,支持我行为的这一点,并没有什么改变。”
“也是……”
此时的埃米琳自言自语着,偏过了身子。
“为什么要说这些东西呢……”
埃米琳的身材属于高挑的类型,此时站在卡尔的面前,两人就这么平视着彼此。
“看样子你早就已经知道了,是巴洛告诉你的吧。我也真是……”
她苦笑了一下,然后继续开口。
“这是我最后想说的话……”
埃米琳伸出了手,随后,手指轻点触碰卡尔的脸庞。
卡尔一时间有些惊讶,但很快变得释然,静静地感受着埃米琳手掌的温度。
时间仿佛停止,两个人就这样简单地站立着,无语。
桌案上的蜡烛静静地燃烧着,温暖的橙色光茫充盈在房间内,两人的影子似乎有了些许的模糊。
“你来找我肯定是有着什么事吧。”
埃米琳放下了手,重新回到了原本的座位上,此时的她,眼中的疲惫虽然没有完全褪去,但比起之前,要轻松了些许。
“我准备前往卡潘一趟,所以接下来会离开殿下一段时间。”
卡尔说出了来此的目的。
“卡潘啊……”
在游历的途中,她曾经去到过这个地方一次。几座村庄以及一个普通的城镇,虽然不算贫穷,但也不算什么富裕之地。正常情况下,这种领地的名字是不会留存于埃米琳的记忆中的。
但是,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埃米琳知道这个地方。
她看着卡尔,眼神中多了一些特别的意味。
卡潘的领主,哈伦子爵曾经雇佣佣兵在战乱中将其他领地上失去田地的村民们作为奴隶贩卖,其中一个奴隶名字就叫做卡尔,而这个奴隶被埃米琳救了下来。
埃米琳看着卡尔,然后开口。
“哈伦子爵现在应该在马卡斯公爵的麾下。如果想要向他本人复仇的话,去卡潘是做不到的。”
卡尔摇了摇头。
埃米琳的神色有了些许的困惑。
“原因?”
“我见到了一个人。”
“在殿下救下我之前,对,那个时候我还只是一个奴隶,她也是奴隶的一员。因为她的年龄比起我们要大上几岁,我们这些年纪较小的孩子就一直受到她的照顾。后来在奴隶们被分别押送时,我与她被分别装上了不同的马车。”
说到这,卡尔停止了叙述,没有再继续说明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她还活着?四年过去了,你还能记得她的相貌或是名字?”
“我亲眼见到了她。”
埃米琳没有再继续追问。
“那么你去吧。”
埃米琳从自己的指间取下一枚印章戒指,卡尔快步向前两步,伸手从埃米琳的手中接了过来。
“带上这个,卡潘与维斯特雷相距不远。遇到棘手的情况时,我允许你以我的名行事,里斯特会帮助你的。”
卡尔认识这枚戒指,这枚戒指是欧法公爵花费了数千金币专门打造送给自己女儿们的,埃米琳与佩里蒂各有一只,互不相同。由于它独一无二,所以它可以代表埃米琳。
“感谢殿下。”
卡尔开口道谢后,转过身准备离去。
这时,身后传来意味深长的话语。
“这场战争中,是我们胜利了。所以,从普林以北一直到尼库尔,其间所有的领地都被我加尔马里所占领,而这其中自然包括卡潘。”
卡尔脚下微微顿了一下,随后走出了房间。
看着卡尔离去的身影,埃米琳坐在椅子上,仰起头,似乎在思考些什么,随后她叫来了门口的卫兵。
“通知鲁菲娜,叫她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