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梦。
昏黄的天空,麦田里,金色的麦梗接连被截断,整齐的倒下。
田埂外的空旷草地中,女孩蜷缩在草丛中,怀里搂抱着一个装有麦酒的水罐,微风吹过,女孩额前稀碎的短发轻轻晃动。
她睡着了。
田地里,健壮的男人直起了腰,满意地看了看身后。将最后一束麦梗掷上身侧的麦堆,他决定明天再继续,然后他登上了田埂。
男人一眼就看见了窝在草丛中的娇小身影,不自觉摇了摇头。他控制着自己的步伐,悄悄来到了女孩的身前,一天的劳作,他有些累了,也有些渴了,但是看着女儿的睡脸,他感到一阵说不错的满足感。于是,男人在要不要弄醒女孩美梦这件事上犹豫了。
这时,女孩醒了,她逐渐睁开惺忪的睡眼,然后伸出小手缓缓揉了揉眼角。
看着眼前的一幕,男人笑了,他不再犹豫,他伸出了手。
随后,睡醒的女孩感受到一双温暖而熟悉的大手覆盖在自己的头顶,女孩的脸在夕阳的照射下显得有些红润,随即她捧起怀中的水罐,然后,开心地笑了。
一天的劳动结束,父亲抗着农具,走在道路的中央,女孩则环绕在父亲的身侧,蹦蹦跳跳,步伐欢快。就这样,两人很快便回到了他们居住的村庄。
这是个很普通的村庄,黄昏中,农民们陆续陆续回到村子里,自己的家中。
察觉到村口道路上熟悉的面孔,女孩的父亲停下了脚步,与他们熟络的打着招呼,然后交谈着。这是常有的事情。
女孩懂事地静候在身侧,每次她这样安静的等候,最后都会得到父亲的赞扬。
很快,父亲的谈话结束了。然后父亲照旧笑着拍了拍女孩的脑袋。
但是,这一次,女孩的心里多了一点不一样的感觉。她隐约瞥见父亲的眉宇间似乎藏了些许多出的愁色,她不懂。
直觉给了女孩不好的感觉,于是她走到了父亲的身边,握住了父亲的手。
宽阔温暖的手掌令人心安。
…………
…………
这是梦。
“爸爸呢?”
女孩又一次这么问自己的母亲。
父亲离开家里已经有一年了,这一年间,女孩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抬起头询问相同的问题,而母亲每一次都只是摇了摇头,然后轻轻搔了搔女孩栗色的发丝,没有回答。
伴随着女孩父亲离去的,还有村里的男人们。女孩的父亲是第一批离开的,之后村里的男人们大多又陆陆续续地离开了,村中渐渐只剩下女人、孩子与老人。
后来,女孩无意间从邻居们的交谈中听到,村里的男人们是跟随领主“打仗”去了。
对此,女孩只感到困惑,她不明白,“打仗”是什么,为什么父亲要离开自己与母亲去“打仗”。
村子里这么多的男人都走了,女人们虽然也开始代替男人们在田地里劳作,但是也难以阻止土地渐渐荒芜。
难道“打仗”比土地更重要么?
女孩在空闲时,常常一个人呆坐在村子外的空地上,仔细思考这个问题。
女孩觉得,土地更重要,因为不劳作的话,就吃不饱肚子。她们吃的食物都是从土地里长出来的,这是女孩亲眼所见的。
女孩抓了一把地上的土,出神地看着。
她不明白,为什么“打仗”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会令这么多人离开村子。
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女孩时常瞥见,母亲一个人呆坐在屋内的床上,悄悄地啜泣着,女孩不知为何感觉到了悲伤。
于是,女孩不再向母亲询问父亲的下落。
…………
…………
这是梦。
父亲不在后,母亲便抓起农具,开始进入田地里劳作,而女孩则替代了母亲,或是打理家里的牲畜,或是前往集市与磨坊。
村子里的人们没有因为缺乏劳力,就而轻易放弃了土地,在困境面前,人们选择了互助。谁家有需要,就可以向邻里求助,再不行,也可以向整个村子求助,就连稀缺的牛马、农具渐渐也成为了公用的器具。而两年的时间,村子里的一些男孩也长大了一些,他们选择背起一些更重的负担与责任。
就这样,因为人们心底的善意,村子渐渐走出了困境,平静的生活开始了恢复。时常聚在一起的村民,也会不断讨论着男人们得胜归来之后的愿景。
好景不长,这份宁静还是被打破了。
一天,一个男人回到了村庄,神情狼狈。村民们认出了他,这个男人是村子里跟随领主去打仗的男人中的一员,现在他回来了。
村子里的人们围了上去,露出了些许的喜色,她们乐观地揣测到,或许男人们要回来了。只有老人们在听说只有一个人时,面色微微凝重。
果然,回来的男人露出了焦急的神情,他打破了众人欢快的氛围,厉声疾呼。
“输了!领主大人输了!普林伯爵要打过来了!快逃啊!”
他是从溃败的战场上逃下来的,在领主战败后,村里的男人都选择了逃走。他呼唤着自己的家人,催促请求着村民们离开这里,前往其他贵族的领地里避难。
最初众人是困惑的,而村里的老人们面露忧色。根据他们过去的记忆,似乎自己的领主与南方的领主不和,所以在过去就常常发生争斗。眼前的这一幕,显然是勾起了老人们一些过去的回忆。
但是,这还是难以令众人信服,只有少数的人选择了整理行李,向其他村子逃窜。大部分人不愿意就这么放弃家里的一切,于是,选择不相信这个男人,但是即使是不相信这个男人,剩下的村民也觉得他并无恶意,于是尽力帮着他们准备逃走的行李。
选择逃走的村民,很快就逃了。村子又重新恢复了宁静,表面的宁静。
少量的村民逃走了,但是惶恐留了下来。于是,村民们互相安慰着彼此,努力化解着这些即将可见的焦虑与不安。
但是,这努力也渐渐变得无用。
一个又一个男人回来了,他们传回了其他人的情况,但同时都传达了一个相同的信息。那就是,逃,赶快逃。
村民们终于相信了。于是,全村的人赶忙收拾起了行李,准备向北方逃,他们根据各自的门路,或早或晚,结成不同的队伍向着不同的地方出发了。
小女孩也属于其中一只队伍,在收拾行李时,小女孩突然哭了,女孩的母亲有些担心地蹲下了身子,她拉着女儿的手,压下心中潜藏着的不安,尽力用温和的声音耐心地问着怎么了。
女孩只是不断抽泣着。过了一会儿,女孩开口了。
“我们走了,爸爸回来之后找不到我们怎么办?”
母亲的脸庞一片模糊,她已经记不清母亲那时的神态,但是,直到现在她仍然记得在那之后发生的事。
母亲紧紧地将女儿抱在自己的怀里。
感受着环绕自己的温暖,女孩停止了抽泣。
…………
…………
这是梦。
“跑!”
女孩的母亲,脸上露出拼命的神情,领着女孩不停地奔逃着。同行的村民们发出惊恐的声音,分散奔逃。在她们的身后,几名健硕的佣兵,握着凶器跟在其后,脸上流露出**的残虐笑容。
领主战败了,并不只是简简单单地意味着领地会被获胜的贵族洗劫,因为领主本身就象征着秩序,在秩序崩塌之后,新的秩序出现之前,权力的真空便会出现,此刻,由于失去了管束,人们心底的恶意往往就会陷入泛滥。
恶意的形式有很多种,其中就包含着失去控制的佣兵。
村民们既称呼他们佣兵,也称呼他们盗贼。
佣兵与统治领地的贵族不同,他们或是忠于金钱,或是背弃誓言,或是信仰异神,或是背弃神灵的无神论者,总之,他们只忠于自己。因为贫瘠,所以贪婪。因为粗鲁,所以野蛮。
出现在小女孩等人眼前的就是这样一群人。
道路的两侧是丛林,丛林之后是幽深的林木。而道路两端,他们逐渐围了过来。
他们身上的装扮与农民们并无什么区别,同样破旧的亚麻衣衫束着简陋的绳索以及破旧的毛毡鞋,最大的不同在于他们的身上或多或少地穿着几个破旧的甲胄部件。而他们的首领,身上搭配着几件来自不同款式防具的部件,紫红色的粗犷大手上抓着一柄宽大的长刀。
小女孩所在的队伍非常不走运,刚刚离开村庄不过半天,便遭遇了佣兵的堵截。
村民们面容苦涩,他们觉察到了对方身上的恶意,几名村里的老人看了看周围的人,然后在男人以及几名村妇的帮助下,来到了首领的面前,乞求对方的慈悲。道路上,聚在一起的村民里一些还未成年的男孩子露出了愤怒的神情,而这被为首的几名佣兵敏锐地觉察到了。
于是,佣兵们戏谑地提出了他们的要求。
首先,将所有的金钱以及值钱的东西都交出来。其次,将刚刚怒视他们的人都交出来。最后,再把所有的孩子都交出来。
村民们呆住了,而佣兵们则大笑着将手中的凶器挥了下来,银灰色的刀刃狠狠地剖进了面前苍老的躯体,鲜血喷洒,剩余的佣兵们则如同狼群一般扑向了村民们。
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放过这么一群天真的家伙。
熟悉的村民一个一个倒下,受伤的人在血泊中挣扎惨叫,而伤人者狞笑着,同时将视线投向了下一个人。
第一次,女孩见到这种惨况,她被吓呆了。而女孩的母亲也微微失神,手掌不自觉捂在口前,但是她没有发出惊叫,母亲的身体仿佛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一般,身体只是颤抖一瞬,便恢复了平稳,她不能在女儿面前流露出恐惧与惊恐,这会令已经不安的女儿彻底陷入恐惧。
于是,不顾还在颤抖的手,她一把抓起女孩的手腕,领着她拼命冲进道路两侧的树林里。
她喊着。
“跑!”
丢下行李,妇女们领着孩子选择了四散逃走,剩下的老人们以及仅有的几个男人,则选择了拼命反扑。他们抓起地上的石块,使用自己的躯体挡在了佣兵的面前,他们要为自己的后代、妻子争取时间。
但是,没有用。
石块落在了为首佣兵的铠甲上,虽然是破旧的防具,但只是对付一些农夫掷出的石块,足够了。而且,微微的痛楚,不但不会令人后退,反而会激起更深的凶性。
这微弱的反抗就如同坠入水潭的微弱火苗,一瞬间便被扑灭。佣兵们尽情挥舞着手里的凶器,享受着刺穿生命,剖开人体的**。
反抗只吸引了为首的少数佣兵,剩下的佣兵则开始了追逐。带着戏谑的神情,佣兵们追逐着逃跑的村民,带着狩猎的兴致,进入了丛林,他们比这些农民更熟悉这里。
女孩的母亲回头望了一眼,惨叫声传来,她知道已经有人死了,然后她微微喘息了片刻,做了一个决定。
“听着,你是一个坚强的孩子。”
女孩已经陷入了呆滞,她听不进母亲的话,只是死死地抓着对方的手不愿松开,看着母亲额头上的大片汗水,小女孩本能地觉得,不能松开手。
但是,女孩的母亲做了决定,她要让她的女儿活下去。
于是,她最后怀抱了女儿一次,将装有所有钱币的布袋放在女儿衣物的腰间,然后狠心地掰开女儿的手,向她指明了逃走的方向,推了她一把。
“跑!”
紧接着,她转身抓起地上的石块,快速奔向另一个方向。她要引开这些追赶者。
女孩木然地奔逃着,身后传来了熟悉但却陌生的惨叫声。
女孩用双手堵住自己的耳朵,她不想听。她拼命地逃,紧紧闭上了双眼,泪水不断流出,她想逃离这一切。
地面上,灌木丛中隐藏的石块绊倒了拼命奔逃的女孩,随后她重重地摔倒在地面上,从衣物中裸露出的臂膀与膝盖被沙石磨破,朦胧的视线里,一只沾有血迹的臂膀恶狠狠地伸向了女孩。
…………
…………
这是梦。
潮湿阴冷的地窖中,少女与一群与她差不多大,或是偏小一点的孩子蜷缩着靠在一起。
身体上的伤口不断传来痛苦的感受,腹部的饥饿也令她难以忍受。她原本的衣物被撕碎剥去,只穿着一件单薄肮脏的麻布短衫,勉强罩住自己的躯体。所有的孩子都一样,佣兵们为了得到父母交藏在孩子身上的财物,直接剥去了他们几乎所有的衣物。
孩子们最初颤抖着哭闹反抗,但是在最初的反抗者在眼前被用矛柄生生打死之后,剩下的孩子倾听着惨叫学会了沉默。佣兵们称呼他们为奴隶,他们拼命忍耐着,因为害怕暴力,他们甚至开始恐惧自己的一举一动会引起对方的注意,眼中不自觉流露出麻木空洞的神情。
少女看着手中如同木屑的面包碎块。这是她今天的食物,大概是因为自己的身体吧,所以自己能得到的比其他人要多一点。她的眼神同样流露出空洞与麻木,她已经记不清最近发生的事情了,每一天似乎都差不多,似乎又都有些不同,但是这又怎样呢?
记不清本身或许就是一种仁慈。
少女抬起头环视周围,看着周围阴冷伤痛的氛围,以及麻木空洞的眼神,她觉得一切都不应该这样的,不应该的。
一阵声音响起,少女将视线移向了身侧不远处,那是一个躺在地上的男孩,因为饥饿,他倒在那里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或许,再过几天,他就不能动了,然后就被佣兵们扔到不知道的地方去了。
这不是什么猜测,这已经在少女的眼前发生过了数次。
她思考着。
昏黄的烛光透过地板的缝隙落入地窖,望着眼前朦胧的光影,她的思绪不自觉向记忆的更深处飘荡。
她想起了,在黄昏中,她握住了父亲的手,那双宽厚手掌的温度,她明白了。
她想起了,在奔走前,母亲抱住了自己,那怀抱的温暖,她明白了。
少女突然间明白了什么,于是她挪动着自己的身子,来到了那个躺在地上的男孩身侧,她忍住了腹中的饥饿,将手里的食物递给了对方。
“吃吧……”
少女尽力地想要露出一个微笑。
倒地的孩子看到少女伸来的手,眼中闪过坚强的意志,他挣扎着起身,一把抓过这坚硬的面包块,费力地咀嚼着。
看着对方狼吞虎咽的样子,她发自内心地笑了。
周围孩子的视线都开始望向少女,看着少女温柔的笑容,孩子们眼中的恐惧也微微散去了些许,空洞的视线了出现了变化,而少女看到了这一切。
她想着,一切痛苦都会过去的,因为这个世界温柔且善良。
她这么相信着。
…………
…………
这是梦。
白色的面具,怪异的声音,鲜血汇集成湖泊。
不远处,失落的贵族发出不甘的嘶吼。
“啊……”
所有挣扎到此的孩子都死了,少女也快要死了。
她的胸口被刺穿,血也快要流尽了,肺部受伤,喘息的声音如同破损的风琴,沙哑,难听。
最开始还能感觉到血的温热,但现在她只感到彻骨的寒冷。
渐渐,少女模糊的视野中开始有了变化。
周围变得比夜晚还要黑暗。
没有星星与月亮放出的光,这是纯黑的世界。
少女隐约看见,一只巨大的暗红之眼高高在上,冷漠地注视着一切。
少女失焦地望着它,这样注视着对方,她觉察到了自身的渺小。
或许是逝去之前最后的力量,少女挣扎着抬起了右手,伸向了高悬于天的祂。
她的心中产生了类似祈愿的感情。
少女的周围,出现了无数道相同的身影,在黑色的泥潭中挣扎着,男人、女人、老人、孩子,他们都向祂伸出了手。
所有人都在忍受痛苦,所有人都在挣扎。
这时,少女再一次感受到了胸口传来的剧痛,这痛苦本已麻木。
一只黑色的手从少女胸口的伤口处破开,伸向了祂。
“所有人……都死了……我也要……死了么?”
少女的眼帘缓缓闭上,抬起的手落下。
…………
…………
这是梦。
少女一个人孤零零地彷徨在荒野,从那噩梦一样的地方跌跌撞撞地逃出。
她已经什么都搞不懂了。
她活了下来。
但是,为什么?
是因为所有人都死了么?
因为所有人都死了,所以她活下来了?
也就是说,祂得到祂想要的东西了么?
抬头仰望,一轮绯月悬挂天空,四周静谧无声。
怀抱着迷惘,疲惫令她倒下了。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到周身环绕的温暖,她睁开了双眼。她的身上盖着破旧的皮被,身下垫着秸秆与羊皮。少女有些恍惚,她仿佛回到了最初的过去,过去那个无忧无虑的自己。
这时,一旁的门开了,一名老妇人走了进来,手中领着一个水壶。在见到清醒的女孩后,她露出了些许心安的神情。在她捡到她时,少女穿着发黑的单薄衣衫一个人倒在布满杂草的荒地上,村里的祭司看后,也只得出虚弱的结论,少女的身上并没有伤痕。但少女一日一日的昏睡,还是令老妇人感到不安,她已经睡了快三天了。
但所幸,少女醒了。
老妇人觉得少女对于眼前的一切可能都抱有疑惑,于是,主动向对方解释着其眼前的一切。
少女始终一言不发,她只是静静地听着,突然,她感觉自己的脸颊有了些许异样的触感,她将手抬起,触碰自己的脸颊。
“哎……?”
少女困惑地看着手中的湿润,她面色平静,但似乎哭了。
老妇人记得刚捡到少女时,对方身上那件被凝固的血迹染成黑色的单薄衣衫,所以她并没有询问少女过去的经历,她只询问了少女接下来的打算。
少女摇了摇头。
看到意料之内的反应,老妇人继续开口。战争中,她失去了自己的孩子,因为孤独,所以,她愿意收留少女。就这样少女在村庄中定居了下来。
一段时间过去,少女感觉身体恢复了些许,于是她缓缓从床上起身,下到地面,全身的关节如被锈蚀,不适感如同刺入全身的尖刺,但是她依然坚持迈着蹒跚的步伐,从房间中一步一步走出。
她想为这位温柔善良的老妇人做点什么,做点自己能做到的事。
“尤丽娜……?真的是你么?”
刚刚走出房门,简陋的篱墙外便传来了声音。少女觉得着声音有些熟悉,但是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她经历过太多事情,她已经记不清这声音的来源。
几名穿着亚麻衣衫的村民伸着头探过篱墙,看向少女,少女回望过去,看着对方,思索着,终于,她认出了对方。
他们和少女过去生活在一个村庄。
少女感觉自己的脸庞有些僵硬,她不知道该用何种表情回复这些来自过去的人,她思索着,最后,摆出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善意的村民们没有意识到少女最初有些僵硬的神态,他们走进了院内,欣喜地看着对方,他们发自内心地为少女的平安感到开心。
少女在交流中得知,他们在离开家乡之后,便逃到了这个村子,他们顺利地逃到了这个村子,而这个村庄的村民们对于他们的遭遇深感同情,于是用善意接待了他们。
他们接着说,领主大人们已经成功地将侵略者驱逐回了南方,而且为了防止南方的贵族再一次入侵,公爵大人决定要调集所有的士兵彻底击溃南方。
不需要几年,他们就都可以回到家乡,重新回到过去的生活了。
一切都会过去。
你的母亲呢?他们这么问道。然后,他们将目光看向少女。既然少女在这里,那么与其同行的其他人也会来到这里,他们关心着过去的邻人,希望得到一些他们的消息。
少女沉默着,看着面前熟悉的面孔,看着对方脸上洋溢着的希望的神情,她感觉有些陌生。
她觉得现在的自己也有些陌生。
她不明白了。
这个世界温柔且美好,即使存在伤痛,也会过去。
那么,为什么?
自己的心里会有些淡淡的不甘。
…………
…………
这是梦。
少女在村子里帮助老夫人打理着牲畜以及村子不远处的磨坊。平淡的日常中,她隐隐察觉到,在自己的体内似乎什么东西正在不断孵化成长,不经意的动作间,少女会看见自己的手心中红色的光一闪而过,但她并没有困惑。
她关心着周围的人,她不关心她自己。
在村庄中定居之后,她对着她见到的每一个人都尽力摆出笑容,她帮助收留自己的老妇人,她帮助过去的邻人,她尽力地帮助着她所见到的每一个人。村民们感叹少女的善良,同时叹息少女的遭遇。
但是,这平静的生活还是被打破了。
这是一次意外。
清晨,少女走出了村子,前去较远的集市替一些村民购买布匹与杂货。走在村子外沿的道路上,然后,她看见了。
迎着上午的阳光,矛头与剑身上,反射着日辉。粗鲁的交流,破旧的衣衫,残缺杂乱的衣甲无一不显示出这群人的身份,他们是佣兵。令少女瞳孔微张的是,他们身后的囚车。
囚车中关着一些孩子。
灰色的记忆涌上心头,少女回想起了她不愿回想起的时光。
一直以来脸上虚假的笑容消失了,她恢复了最初的表情,麻木,随后,这麻木也被打破。
一种陌生的感情在她的胸口不断涌动,最后炸裂。
她不想恨他们,她想说一切都是神的安排,一切都只是自己的运气不好。收留自己的人是那么温柔,这个世界本身也是温柔而且美好。
就像过去的她努力向着周边的人这么说一样。
就像现在的她努力向着过去的自己这么证明一样。
但是,她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孩子了,她开始明白一些过去不明白的事情。
她明白了,她的父亲不会再回来了。
她明白了,她已经失去了她的母亲。
她明白了,就连她的身体也已经变得肮脏破败。
一切都回不去了。
她还记得她向自己过去的同乡说起自己的经历,在那之后的沉默,以及对方之后投来的视线。
她明白这视线中充斥着的怜悯与善意。她第一次对善意产生了厌恶的心理,然后她厌恶着这样的自己。
如同行尸走肉一般活着的自己,在仇恨的火苗点燃之后,她重新拥有了活着的实感。
这是在那场祭祀之后,就已经彻底在她心中消灭的东西。
她感觉自己仿佛就要窒息,不恨着什么的话她就觉得她就难以活下去。
她觉得她无法饶恕这些人,如果不是因为这些人,自己的母亲不会死,自己也不会沦落为奴隶,所有的人都不会死,她和她的母亲能够回到最初的村庄。
也许,也许有一天,自己的父亲会回来。
这个世界本应该温柔且善良。
一直以来在她体内扎根成长的东西在此时突破了桎梏,她的视野渐渐扭曲,随后她失去了意识。
佣兵们看着出现在不远处的少女,先是一阵惊讶,随后脸上露出了些许下流的笑容,说着粗俗的话语,他们大跨步走了过来。
但是,在来到少女面前之前,他们的目光变了。
少女的胸口裂开了,鲜血般浓郁的红色魔力透过衣衫喷涌落下,滴落地面的粘稠魔力中,隐隐间可听见模糊的耳语。暗红色的魔力在地面上漫延流淌,其上黑色的雾气升腾,不知何时,少女的脸庞上透出一具白色的面具。
望着面前散发出惊人不祥气息的存在,佣兵们之间恐慌开始蔓延。
“快跑!”
“是魔物!”
惨叫声不断响起,这是屠杀。
“该死的!杀了它!”
**的暴虐并无坚持与底线,愿望与乞求也不会改变最后的结局。
所以,这里回归了寂静。
…………
…………
这是梦。
当少女醒来时,她不知为何倒在了地上,她的手上、衣服上、到处都是血。侧过视线,遍地的死尸,而少女却并没有产生任何与之对应的回忆。
记忆的截面里,她看见了一群佣兵,遂即她失去了意识。
虽然没有记忆,但是她能觉察到她的胸口充斥着一股疯狂发泄后残留的空虚与焦躁。她大概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
虽然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是她知道是她杀了这群佣兵。
少女感觉很累,她不想再继续进行无意义地回忆了。
她空洞的视线开始了漫无目的地游荡。模糊的视线里,出现了一个背影,这是少女第一次见到她,也是唯一一次见到她。
这应该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大概二十多岁。她身着黑色的修道袍,黑色的长发塞在长袍内,腰上用布带挂着一个用深蓝色布匹包裹的长条物件。
“这是……看来村子已经……连我也被骗了么……”
少女清醒时的动静引起了女人的注意,于是她转过了身。
“原来还活着啊。”
女人蹲下了身子,同时伸手微微松了松腰间的布带,长条物件脱落,砸在地上,这是一柄短剑。
我要死了么。
少女这么不禁这么想道。
女人的嘴角突然弯曲,仿佛看穿了少女的想法,她笑了。她伸出左手触碰握住了剑柄,同时将右手伸向面前的少女,病态苍白的手上漆黑之光收束。
“你……想……”
少女不知道面前的女人想对自己做什么,她本能地想要阻止对方,但是身体的虚弱与疲惫令她做不到这一点。
“这是馈赠。”
女人用嘲讽的语气回答道。
被黑色魔力包裹的手狠狠按在了少女的身上。在黑色的魔力触及少女躯体的瞬间,少女体内本就躁动的魔力仿佛受到了刺激,开始从少女的体内喷涌而出,但随着女人手心一道道黑色魔痕的浮现,少女体内的红色魔力仿佛受到了引导,没有再继续逸散暴走,反而开始在少女的全身蔓延。
肉体被魔力侵蚀着,这是从没体验过的痛楚,一道道魔力如同尖锐的利刃不断贯穿着少女全身的躯干,沸腾的魔力令少女感觉自己仿佛正在被被放入烈火中焚烧。
痛苦中,她想挣扎呻吟,但是虚弱疲惫的躯体甚至连发出喊叫也极为困难。剧痛令她全身抽搐着,意识恍惚间,她似乎听见一声声模糊的耳语,嘈杂且恶心,而她的右手边不知何时浮现了一枚白色面具。
她终于昏了过去。
当少女再一次醒来时,她的躯体上已经被刻上了魔痕,而那个女人的身影也已经消失,痛苦与虚弱令她没能看清对方的相貌,只能依稀记起对方黑色的长发以及黑色的魔力光芒。
为什么?
为什么她要经历这一切?
少女凝视着天空,无力地询问着。
这时,少女感觉到她的左手手边传来了些许的触感,她偏过了头,在看清这触感的来源后,少女的瞳孔剧烈波动着。
这是几个年幼的孩子,他们靠在少女的身侧睡着了,脸上露出安详的表情。
少女困惑了一下,随后她意识到,这些孩子是佣兵们抓住的奴隶。
她,救了这些孩子。
一瞬间,泪水落下,面庞上的平静被打破,她终于哭了。
她仿佛回到了最初的过去。她再一次有了活着的感觉,她知道她应该做什么了。
在这之后,她见到了那个灰色的静止世界,以及那个令人恶心的存在,那个戴着面具的存在。
…………
…………
这是梦。
躺在床上的少女,眼角泪水不断渗出,脸上的表情剧烈变化着,她的双手死死抓扯着身下的铺垫,她挣扎着,她想醒来。
她,终究没能醒来,即使她拼尽了全力。
令人厌恶的声音,从阴影中传出,它在笑。
…………
…………
她醒了,神色疲惫。
房间外的阳光,透过敞开的木门落入房间内部,透过金色的温暖光线,可以看见空气中的浮尘。
透过有些朦胧的双眼,眼前的一切仿佛梦境。
房间内,在她的床边,几名孩子聚在一起,他们似乎起了些许冲突,彼此撇开视线。在尤丽娜醒来的时候,他们又在转眼间将刚刚的矛盾抛到身后,开心地来到尤丽娜的床边。
“姐姐,你终于醒了……”
尤丽娜的头脑渐渐清醒,长久的睡眠缓解了躯体的疲惫与痛苦。她伸出手摸了摸最靠近自己的孩子的头,而她手指所触及的孩子,倔强地将脑袋别到了一边,想以此说明自己已经很成熟了。
看着面前的一切,她开心地笑了,泪水落下。
“姐姐,你哭了?”
天真的孩子睁着眼睛,离尤丽娜很近的孩子,露出了担忧的神色,在她眼里,面前的姐姐突然间开始了哭泣,她有些不理解,因为她感觉姐姐似乎很开心。
“对啊……因为姐姐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少女的手边,平躺着一枚白色的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