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丽娜回到了村庄。
一天的时间即将迎来最后的终结，夕阳透出的最后的光将天空染成橙色。
天色即将入夜。
尤丽娜怀中抱着面包，这是这些天的食物，这是她从附近集市买来的东西，也是她今天离开村庄的原因。
踏入村庄，完成农活的村民们带着满足的表情出入村落外围阻隔魔物野兽的木栅。
行走忙碌一天的尤丽娜感受到了难得的平静与疲惫，单手紧了紧怀里的包裹，内心的满足与充实令她抬起剩下的手认真地向着身侧相熟数年的邻人们致意，向着她的世界挥手。
村里的道路已经走过了数年，甚至脚下土石的触感都令尤丽娜感到踏实与满足。就这样前进着，她的面前出现了数年间的居所。
然后，她会走进面前的院落里，然后孩子们会从院落里涌出，将她围起。
普通的生活，她的幸福。
想到这里，她的嘴角微微翘起，眼角处淤积的疲乏似乎也消散了些许。
只是，当她脚步抬起，步伐向前的瞬间，世界静止了。
就这样，在熟悉的房间门前，她停下了脚步。周遭的一切失去了本来的颜色，染成暗淡死寂的灰。
“呦！”
白色的微笑面具，令人厌恶的杂乱音色。这一次，它静静地蹲在熟悉的院墙上。它在高处就这样俯视着她，暗金色的眼瞳之中泛着趣味的光。
“不欢迎么？嘿嘿……”
它的声音变得稚嫩，天真，但仍然令尤丽娜感到厌恶与不快。
随着话音的落下，它的身影消失，然后再一次出现。白色的面具这一次直接出现在了尤丽娜的面前，就这样与她面对面。
总是这样……
“能聊聊么……”
尤丽娜沉默了片刻，她认真地看着面前的面具，她感到不快，但是她告诉自己这只是她的问题。她想要和它聊聊，如果用心沟通，总会有些不同。
看着尤丽娜的反应，它只是笑笑，意味深长地笑笑。
“当然可以，我的爱人。”
这一次，它出现在了尤丽娜的身侧，偏转着脑袋，苍白的面具侧对着尤丽娜秀丽的脸庞。
“上一次看见你，是昨天……嗯……是两天前……”
本想做出普通的招呼，但无心之举却仿佛触碰了脑海中些许纤细的开关。她微微低下头颅，伸出手掌按住自己的太阳穴，有些痛苦地回想着似乎在不久前发生的事。
她的记性更差了。
她记得她似乎是乱入了赫斯塔尔与加尔马里的战场，然后她杀了那个吉恩伯爵，再然后她遇见了自己灰色过去中所见过的男孩，接着她逃走了，从自己的过去逃走了。
但是……在这之后呢……
似乎自己走在了逃亡的路上……似乎自己回到了自己生活的村庄……
她记不清了，记忆暧昧且模糊，过去与过去混杂在一起……
那她现在在哪呢？
似乎想起了什么，似乎为了挣脱什么，她猛然抬头，环视着周身，脚下是熟悉的道路，身侧是熟悉的村民，不远处则是……熟悉的家……
她在她所生活的村子里。
她感觉有些冷了，于是她开口了，柔和的声音里带着些许的不安。
“似乎……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的记性就很差了……”
看着面前少女有些莫名的反应，森白色的面具理所当然地微笑着，透过面具眼睛位置的空洞，可见其主人的情绪。
“不，你的记忆从未衰减。”
它开口了，语气轻快。它什么都知道，所以，它的暗金色瞳仁中闪烁着兴致。
她的话语并非疑问，所以对于得到的无意义回应她并没有多失望。但它的话语，令她心中的厌恶感更强烈了。
总是这样，她与它。
她厌恶它，她知道。同时，她觉得她恨它，她也隐约感觉到了其中的原因。但她不愿意继续思考，她只是用更强的意志令自己克服这厌恶，她觉得这只不过是自己的问题，只要真心去和对方交谈……
面对着这样的少女，它始终笑着，毕竟面具是微笑的面具。
“有时我觉得我并不像自己……”
那个时候的我究竟……
不知不觉间，她打开了自己的心，就这样，她认真地回忆着自己，诉说着自己。
她回忆起了握住剑柄的自己，手上隐隐传来过去的曾出现过的触感，这触感令她作呕。似乎自己不知何时握起了剑，然后每当水面映出自己染血的双手，深深的疲惫与孤独就这样将她吞没。
它听着面前少女的话，只是不停地笑着，在这只有微笑表情的纯白面具下笑着，笑着面前的少女。
好笑么……
“为什么……”
每当自己的手中不再握有凶器，她便总想与它交流，她不愿意放手。
“我在笑啊……”
听着少女的话语 ，得到了她的答案。
“见到你的次数变多了啊……”
她感受到自己心底的厌恶感，但是她还是选择将其按下，只是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它，她的手里没有剑，一切本该这样。
她也不明白自己在想些什么了。
“你似乎说过，你什么都知道。”
说着话的少女，她诉说着自己，隐隐间，在倾吐自己的时候，她仿佛在将过去的自己慢慢改变，变成某种柔和而又温暖的东西，这东西支撑着她，所以，她的双眸中不禁流出柔和的光。
“我知道你的一切，我当然知道，而你，你在向我靠近。”
恶劣的倾听者嬉笑着，而诉说者却对对方直接的话语感到了些许的不自在，于是她令自己露出虚幻而又熟练的笑。
“或许吧，在你的眼中我可能只是一个麻烦、孤僻、阴冷的女人。”
她就这样平静地说出这些贬损着自己的话语，神态自然而平和。
“就是这样的我，一直以来都有着一个简单的想法。”
尤丽娜的神色中流露出了些许的孤独，而它也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的另一侧，她呆呆地伸出自己的手，就这样看着自己的手掌。
“这个世界既温柔且善良，一切的伤痛与痛苦都将过去。”
这就是少女数年间的世界，她所在的世界，也是她所知道的世界。
这一次，倾听者没有打断，因为它喜欢矛盾的东西，它对于美与丑并没有什么理解与感知，但是它却对扭曲怀抱着极大的兴趣。
所以，只是看着面前的少女一路走来，它就能获得极大的愉悦，只是面前的少女却不懂。
它的身影消失，暗色的雾气这一次出现在了尤丽娜的身侧。它探出脑袋，咯咯笑着。
“靠近……我已经尽力了……你能让我看看你么……面具下的你么？”
尤丽娜有些慨叹，她认识面前的存在已经很久了，她的面具也来源于它，因为她戴上过面具，所以她知道面具的便利与功能，同样地，她也不止一次地摘下了面具，所以，她希望，如果面前的存在也能摘下自己的面具，用面具后的自己面对自己就好了。然后，面对面进行着交流。
“你能扯下你的脸庞么？”
“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是，可以啊，我的爱人。”
黑雾中的身影笑了，然后它伸出了手握住了脸庞上的面具，尤丽娜对于对方的举动一时间有些惊讶。
“那我就让你看看，看看我的样貌。我的相貌。”
这声音是如此的熟悉，以致于令尤丽娜仿佛产生了错觉，仿佛这个地方从一开始就只有她一个人在自言自语，这里空无一人，除了自己。
“这是……什么……”
面具落下，栗色的发丝不知何时出现且垂至两肩。略显苍白的肌肤，带有几分柔和的秀丽脸庞，除去暗金色的瞳孔，这张样貌实在是太过于熟悉。
这就是自己的样貌。
“……”
尤丽娜望着眼前的自己的脸，终于，她只得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其中略带些许空洞的意味，它是摘下了面具，但是它又戴上了新的面具，自己还是没法令它摘下面具。
也许是自己不够真诚，也许是自己……
自己说出了真实的世界，却没有将一切说出，她觉得它没有对自己撒谎，她觉得它知道一切。所以，她对自己抱有的感情更加灰暗了。
现在，这张熟悉的脸庞用着熟悉的声音笑着，露出她所陌生的表情。
“这是玩笑，也是真实。”
它这么答道。
“快了，最后的时刻就要到来了。”
这是它最后留下的话，在这之后时间重新开始了流动，只剩下尤丽娜一人呆呆地立在空旷的原野里。
这场无意义的交流，最后的最后却令尤丽娜感到些许的惊讶。因为，在它的所说的最后的一句话里，它的语气中带有从未感受过的陌生的波动。
“……最后的时刻么？”
她抓住了这个令她有些在意的词语，喃喃自语，似在发问，似在自问。她就这样静静地站在这里，思考着，长久的沉默，也没有人来打搅她。
不知不觉，天空已经入夜，星星的光开始浮现，恍惚间她抬头遥望天空。
今夜，星辰的光有些黯淡，七神的光辉也远不如过去闪耀，夜幕的另一端，一颗星辰平静地放着红色的光芒。
她该回去了。
她又重新回望了一眼自己走过的路，以及自己准备踏上的路。
她该回去了。
她凝视了一眼周身，她的记性更差了。
她有些困惑，阴影处似乎有笑声回应。
…………
…………
遥望天空的卡尔收回视线，今夜，星辰的光较为明亮。不知为何，他并不喜欢星空。即使是七神的光辉，他也感觉厌烦。
但是，卡尔却常常凝视星空，然后不断品味着自己心中涌起的不快与厌恶。也许，在自己不知道的过去里，发生了什么吧。也许，这能令自己稍稍回忆起一些自己过往的经历。
他休息着，刚刚经历过厮杀，他感觉身体有些疲惫，但更多的是心理上的疲惫。
侧过视线，不远处，点燃的篝火堆旁，士兵们正聚拢在一起，他们正在与幸存的村民们进行着交流。
毁坏的痕迹遍布整个村落，就连水井的围栏也遭到了破坏，但幸运的是，水井并未被倒塌的石块所堵塞，毕竟大多数魔物并不具备智慧这种东西，虽然会释放凶性，但却并不具备深沉的恶意，它们并没有这样的能力。
卡尔看着面前的水井，这一刻，他真心觉得魔物没有智慧真好，至少现在的他不需要为取水而继续奔波。
他将冷水从水井中取出，他的剑脏了，他要清洗清洗。粘着草脂的布料擦拭着剑身，透过布料指尖隐约可以感知到一些新出现的崩口与卷痕，这是今天刚刚刻下的痕迹。
村子里现存的人基本上都是通过地窖躲过一劫，全部加起来大概有二十多人，而且很大一部分都是孩子。在结束了战斗之后，卡尔与其中几名暂时为首的成年简单地交流了一下，虽然对方已经尽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但是情绪这种东西，是很难隐藏的，只要看着他们的眼睛就懂了。
于是，卡尔推翻了自己最初定下的在今天抵达此地领主庄园的计划与打算，他觉得，至少这个夜晚，他需要陪他们度过。
他擦拭着手里的剑，他是贵族，从恐惧中庇护平民是他的义务与责任，所以决定是理所当然的。不过，回想起得知自己决定时的村民们的反应，他便越发相信义务与责任其本身都是有着意义的。
这时，目光的角落里可以看见一道熟悉的魁梧身躯正在向着自己走来。来人是巴洛，他迈着稳重的步伐，径直走到卡尔的身侧。他打量着面前的青年，然后张开大手，布满老茧的粗糙手掌握住了青年的肩膀，缓缓用力。
最初青年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平静地看着对方，但随着身体的微微颤抖，卡尔知道自己已经撑不下去了，他的头微微垂下。
“……痛……松手……”
瞥了一眼抓住自己肩头的手，卡尔有些勉强地开口。
“痛就出声。”
巴洛神情严肃，原本便有些粗犷的面孔，在阴沉下来之后，这粗犷便化作沉重的力压下。
“为什么不说？”
“小伤，很快就会恢复。”
面对卡尔依旧有些生硬的话语，巴洛的眉头不快地皱了起来，没有多余的话语，松开的手径直抓向卡尔罩衫的领口，然后就是一扯。大手直接扯开卡尔身外的罩衫，翻出其下隐藏的肩膀。
白色的布将卡尔的整个右肩包裹，其上，暗红色块凝结透出。这是在刚才的战斗中，原本便已经存在的伤口再度崩开了。
巴洛神色中带有了些许的怒意，在战斗中他察觉到卡尔挥剑时的不自然，即使卡尔对于隐瞒已经尽力了，但这对于他这种半生都在战争中度过的人来说根本没有任何意义。只是简单的试探，果然，和他料想的差不多。
在巴洛有些灼人的目光的逼视下，卡尔缓缓低下了头，然后解释的话语出口。
“我不想麻烦殿下……”
“你有些急躁了。你可以将这一切交与她。”
他说的话并没有什么问题，都是正确的言论。所以，卡尔只是沉默着，然后将头沉得更深。
他与巴洛相识过去数年了，正是对方一直照顾着进入公爵府的自己，数年的相处使得青年知道，对方这次真的动了怒。
“我知道你不想让殿下担心，但你用错了方法。”
“我……”
“我得到了线索……”
卡尔还是开口了，但却是毫无关系的话。在见到尤丽娜的时刻，仿佛翻开了一本布满灰尘的历史手札，没有什么理由，只是一种直觉，这一次，或许自己可以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所以，他没有等待，更没有任何停滞的想法。
“我急躁了……”
青年承认了自己的行为，于是他复述了一遍对方说过的话。
“……”
“……”
“如果是你一个人遇见今天的事，该怎么办？你会怎么办？”
是啊。
如果只有卡尔一个人的话，他会不会过来，只有一个人，面对不知数量的魔物。
卡尔的手摩挲着冰凉的剑身，一只的话没有问题，两只也还行，三只，四只就完全没有办法了。
自己会来么？
卡尔询问着自己的内心，他也不知道答案，也许有一天他会知道吧，只是他感觉他还是会来。
在巴洛的压迫下，青年始终没有将头抬起，但他也没有开口，只是这么坐在这里。青年觉得，这就足够了，他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没有意义。看着闭口不再言语的青年，巴洛紧绷着的态度终究还是有了些许的松动，他叹了口气。
“我可以不向殿下汇报这件事，但这段时间你就给我老实一点。你的肩膀，每天都要给我查看，如果伤口有恶化，你就立刻停下手里的事，跟我去贝加。”
卡尔张了张口，在微颤了一下之后，还是闭上了嘴。
两人之间的沉默没能持续多久，卡尔重新开口了，他开启了新的话题。
“村子里发生了什么？”
巴洛抓起水袋向口中灌了一口葡萄酒。
“两天前的夜里，一群古斯林袭击了村子。因为是天黑，所以这些幸存的人并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从那时起就一直躲到了现在。”
巴洛的态度有些凝重，因为不清楚敌人的具体数量，所以随时都有可能在自己等人身上再次重演一次数日前的袭击。于是，他设置了比往日更警戒的哨卡。
“两天……”
咀嚼着这个令人在意的字眼，卡尔的内心微微波动，这里距离卡内尔子爵的庄园并不遥远，骑马的话，几个小时便可以抵达，如果步行，半天之内到达也不是问题。
因为战争，子爵带领领地内大部分的士兵离去了，但是，如果将这作为理由，就实在是有些牵强，毕竟，自己的庄园总会留有一定数量的士兵。
如果他们来到这里的话……
思索着，青年终究还是微微叹了口气。
说到底，只不过是一种选择罢了 。两天后的现在，终究是自己等人来到了这里。
卡尔沉闷地抓过巴洛手里的酒袋，然后向着自己的口中灌了一口。
“具体的情况，等伯特回来就知道了。”
在清理了村庄中的魔物后，巴洛便派遣了自己的心腹伯特前往达内尔子爵的庄园，告知对方这里发生的事，而对方的回信这会儿差不多就该到了。
“我们这边呢？”
听了这问话，巴洛呼出一口气。
“伤了四个，都是轻伤，还有一个隐瞒伤势的。”
“……魔物的情况呢？”
“最初袭击的魔物们大多是散了吧，村子内只发现六只，加上村子外面的，一共七只。”
“一共就只有这些么？”
确实，普通的民众，既没有财产购置武器，也缺少庇护的力量。但是，区区七只古斯林就毁掉了数十人居住的村子，这实在是难以让人接受。
“已经过去两天了。”
“这样……啊……”
不远处，人群的喧嚣声传来，其中真挚的道谢声不断浮出。
在不远处的篝火聚集处，士兵们将马匹放在了已经空下的院落里，他们围聚在一起，手里捧着村民们给予的热食，这些幸存的村民们以这种方式尽力表达自己的谢意。士兵们尽力斟酌着自己的用语，理解地安慰着对方，来到这里的士兵，大多都是受封的骑士，他们在各自的领地上也都尽着自己庇护领民的职责，所以他们理解村民们的感受。
卡尔将这一切看在了眼里。
这时，只见另一侧一些村民们围聚的地方似乎发生了什么，他们聚在一起，似乎有了什么冲突与争执。
于是，他狠狠地朝着自己口中灌了一口酒，然后起身走了过去。
他就这样背对着毁掉的水井，路过毁坏的院落围墙，向着争执中略带沉默的人群径直走了过去。
他走进了人群的中间，人们看见卡尔的身影后，不自觉都让开了一条道路。散开的人群中，可以看见人群的中间是一个略显沉默的少年。
只看了一眼，一股似曾相似的感觉便涌上了心头，不过，卡尔却对面前男孩的脸庞没有什么印象，沉下心细细一想，卡尔便明白了缘由，是神态，失去活力的躯体正不断地散发着沉默的霉味，这是麻木，这是过去的自己，自己记忆的起点。
两天前的夜里……
两天……
卡尔环视了一眼周围，大人们因为理解而显得沉重，但孩子却因无知而染上麻木，特别是眼前的男孩。
站在男孩的身侧的中年男人，大概是男孩的熟人，也许是他的邻人之类的人吧，他在望见卡尔走来后，赶忙向卡尔行着粗糙的礼仪，尽力解释着这里发生的事。
这个男孩在从地窖中被发现后，直到现在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现在也没有吃任何东西。即使是男人将刚刚煮好的浓汤交予他，也没有任何反应。而就在刚刚，男孩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挣扎着想向四周跑去，可是在这之前，他已经昏过去了两次。
卡尔听着这个故事，他察觉到了男人语气中隐含着的东西。于是，他像是确认着什么似的，打量了一下周围，与男孩靠的较近的人的表情。
他们只是微微低着头，大多数人在卡尔将目光投来之后，只是做出轻微的反应，然后继续低着头，剩下的则始终低着头。
“他……只是太累了……”
面前的男人仍在说着。
“他昏倒两次了，但是，他却什么也不吃。”
这时，男孩醒了过来，他挣扎着起身，用力推开了身旁的男人，然后站了起来，想要迈出脚步。男人想要阻止，但卡尔用眼神制止了对方。
不再有人阻碍的男孩，怯懦却果断地前进着，然后来到了卡尔的面前。但他只是看了一眼面前的青年，然后低下头，准备绕开眼前的障碍。男孩一旁的村民有些不安，男人继续说着已经说过的话。
卡尔侧身看了一眼身侧的男孩，而后转身走在他的身侧，接着向着身后的村民挥了挥手。
“暂时，我来和他聊聊吧。”
“这……”
望着卡尔那略显严肃的面孔，村民们一时之间虽有些语塞，但仍然鼓起勇气，想要对着救了自己等人的青年贵族说些什么。
但这时，卡尔从来到这里之后一直紧绷着的表情松开了，他露出了善意柔和的情绪。敏感的村民们读懂了这情绪，于是，涌上喉咙的话语终止了，而卡尔也就此转过了身。
男孩在前面走着，向北走着，朝着村子里通向领主庄园的方向走着。卡尔走在他的身侧，一步一步，一言不发。
男孩的步伐开始了摇摆。
饥饿，一直以来撕咬着坚硬如木屑的面包，然而即使是这东西，他也已经很久没有吃了，虽然这面包直到最后都握在手里。最初是父亲，然后是母亲，最后是姐姐，不知不觉到了现在，他已经吃不进任何东西了。
虚弱，这是当然，阴冷潮湿的地窖，三天来，每当有声音在上方响起时，他都只能拼命地向着七神祈祷，其他的什么都做不到。
麻木，这是最后剩下的东西。
所以，男孩只能向前走。
“累了么？”
青年的声音响起。
“……”
“不累么？”
继续平静地询问。
“……”
“你在找什么么？”
“呜……”
终于男孩的沉默被打破了。
看着少年的反应，卡尔知道自己已经得到了答案，于是他停止了话语，两人继续着行走，不断地前进，不过两人间的沉默有了些许的不同。
星辰的光辉落下，照亮了夜间的路。虽然并不喜欢星辰，但卡尔此时倒是有些感谢今夜的星光较为明亮。
前进着，两侧的道路上，隐约可以看见一些模糊的身影，这些是死去村民的尸体。村子里的尸体已经被剩下的村民与士兵清理掉了，这些不能让孩子看见。但在村子外的尸体，还没能来得及清理。所以现在，这些尚未处理的尸体就这样**裸地出现在了男孩的眼前。
瞥了一眼身侧的尸体，孩子的视线与脚步一同动摇着，颤动着，这些都是熟悉的身影。
这时，道路的中间出现了一具尸体，就这么直接出现在了男孩与卡尔的面前，卡尔看了一眼这具尸体，这是一个中年人，肩旁处被撕裂成两半，而下半身则布满凄惨的咬噬痕迹。
男孩全身颤抖着，他第一次看见这样的景象，现实比想象更具体，更痛苦。结果，他张大了嘴，但却说不出一句话，死死地睁着自己的眼睛，但似乎什么都看不见，就这样成为了一个不存在的旁观者。
卡尔就这样看着，以一个沉默的旁观者身份旁观着眼前的一切。男孩突然跪了下来，卡尔连忙向前一步，但男孩紧接着又重新起身，然后背对着尸体走向了另一个方向。
他走向了相反的方向，不再回头，只是脚步微微颤抖。
卡尔沉默地望了一眼男孩的身后，然后也转过身，继续跟在男孩的身后。
男孩终于开口。
“都会过去……”
这声音细小微弱，刚一离口便消失在了嘴边。
“嗯？”
“……骗子。”
“……”
这一次卡尔听清了，但是他始终沉默着，静静地倾听。
“一切都会……都会……”
男孩的步伐变得快且暴躁，他没能注意脚下的石块，踉跄中即将摔倒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肩膀。
卡尔重新将男孩的身子扶正，而男孩仿佛什么都没感觉到一样，只是向前走着，想要逃离身后。
离开村庄的两人又重新回到村庄，村民与士兵望着卡尔与小男孩的神色，没有去打搅他们，只是目送他们两人的背影，没有说任何有关两人的话语，虽然刚刚他们还在聊起这个孩子。
“姐姐……这里……”
男孩连话语也开始了崩溃，他那暴躁的脚步停下了。
“那么继续走吧，你是在找你的姐姐吧。”
一直以来沉默着的卡尔终于开口了。
“……”
男孩沉默着，但是男孩一瞬间凝滞的躯体已经告诉了卡尔答案。
并不是什么深思熟虑的结论，卡尔认为，对于面前的男孩而言，前进才是应做的事，如果不知道该怎么做，那就跟着自己，但必须前进，这是经验得出的结论。
卡尔也不知道男孩想做什么，但是他听见了姐姐，这个碎片般的钥匙，结合之前男孩的沉默以及其周围村民们的神情，他隐约推测出了结果。
男孩望着卡尔的后背，跟了上去。
两人前进着，这一次，是朝向南边前进。北面的景象已经令男孩无法前进，空旷的村庄内部又得不到他想获得的答案，虽然在另一侧，摆放村民尸体的地方他还没有看过。但他不会过去，他不想知道他不想知道的结果。
所以，他向着南走，他只能向南走。
卡尔走在自己来时的道路上，神色有了变动，男孩口中的姐姐或许只比他大上些许，或许和自己差不多大吧。
这就不得不令卡尔回想起了入村时，自己心中燃气的怒火，以及这一切的原因。
一名少女的惨死，一名与自己年龄相似的少女的惨死。
想到着，卡尔的瞳孔骤然扩张了一瞬，向前的脚步也在半空中凝滞了一瞬，所有的点就此连接成线。
于是，卡尔开口了，不得不开口。
“姐姐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
“和我年龄相似么？”
男孩身体颤动着，他从青年的话语中品出了不安的味道。
他停止了脚步，他又一次背过了身，但是，此时一只手抓住了他。
他已经无路可逃了，但他不能在这里逃走。
痛苦、悲伤、崩溃，但总归比麻木，逃避要有用。
因为后者只是在以自己为代价换取一时的宁静，但是，生活比现在要长的多，人不可能总是活在现在。所以，如果男孩无法动起来的话，就让自己推他动起来。
一如过去的自己，麻木与迷茫中，那道沐浴阳光的身影站在了自己的身前，金色的发丝在阳光的照耀下，闪耀着光辉，她向着自己伸出了手，命令自己前进，然后他前进到了现在。而现在的他，思考着未来。
所以，他抓住了想要逃走的男孩。
男孩想要挣脱，但是卡尔此时伸出的手其中的力道却在不断加强。
“放开……”
这声音细微。
“过去吧，就在前面。”
青年稳重的声音将一切压下。
男孩转过身，抬起头，用栗色的眸子看向青年，看着青年黑色的瞳仁中蕴含着的意志。
你知道……知道些什么！
这是男孩心里未能说出口的话语，但是在看清青年的脸庞后，他知道了自己话语中的空洞，同时他也明白了青年话语中暗含的意义，其中隐藏的可能。
他颤抖着看着青年的表情，想要看出些什么，但是，他终究松开了手，有些失望，有些恐惧地松开了手。
青年走在了前面，而男孩跟在了后面，就这样跟着，跟在青年身后的男孩不再逃走。
很快，两人便来到了最初发生战斗的地方，这里有着一具魔物的尸体，以及一具少女的尸体。
身后传来了稚嫩的哭声，卡尔静静地退到了一边，而男孩已经不知不觉扑倒在了面前。卡尔静静地看着，静静地听着，他突然想喝些什么。
这嘶哑的声音没能持续，这是当然，悲伤过度的男孩就这样昏了过去。
卡尔走了过来，然后抬手将男孩抱起，他再一次看了一眼面前逝去的少女，以及少女身旁的另一具尸体，然后他轻轻呼了一口气，然后在心中向着七神中黑暗与死亡的掌控者，阿佩普做了最后的祈祷，祈祷他们能够在这名为死亡的帷幕后得到真正的安宁。
青年就这样抱着男孩走回了村庄。
…………
…………
“南面，有他的家人，把他们埋葬吧。”
在回到村庄之后，卡尔将男孩托付给关心他的村民，然后向着身侧的士兵传达了自己的请求。望着离去的村民，卡尔感觉这一段插曲终于在此结束，不过，在经历这一切之后，他感觉到自己的心中燃起了一股较为强烈的烦躁感。
这时，一名腰坠长剑的年轻骑士领着一位身穿华服的中年男人走了过来。见此情景，卡尔的眼睛微微一眯。
来人首先向着引领自己前来的青年骑士伯特表示了谢意，然后转过身来，面向卡尔。
“我是达内尔子爵的弟弟，伊诺克。”
他伸手轻触胸口，遵从标准的贵族礼节向着卡尔致意。微微点头以作回应后，卡尔开口了。
“埃米琳殿下的侍卫骑士，卡尔。”
“感谢你对领民的庇护，这本应该由我来做才是。”
“这是应做之事，殿下的敌人便是我的敌人。”
埃米琳信仰执剑者尼尔，侍从为主人尽忠倒也应当，只是看着面前的青年将这正确的话语略显认真地说出之后，伊诺克大概有些明白眼前青年的性格。
于是，他对着青年露出了些许的满意的笑，然后他侧过身，环视了一圈周围，用自己的动作引导自己接下来的话语。
“在刚刚，我已经了解了这里的情况，你已经将这些村民安顿好了啊。对于你的出手，我代此地的领主，我的哥哥向你表达真心的谢意。”
带着认真的神情，伊诺克再一次行礼表达谢意，而卡尔平静地接收了这一切。
“对了，就在刚刚，我带来的食物与救济已经在士兵们的帮助下发放下去了。”
“是么，那麻烦你了。”
普通的对话，但这普通的对话却令卡尔心中的烦躁感越发强烈，终于，躁动的话语汇聚口中，他直直地看着伊诺克。
“……我在带一个孩子找寻他的亲人。”
“……”
“然后找到了。”
说到这里，卡尔身上的气息变了。与面前的中年人相比，卡尔要年轻得多，年轻代表着阅历的浅薄，代表缺乏一份时间的沉重。但是，年轻令他更有朝气，这精气神在刻意的引导下，如同利剑一般锋利。而此时此刻，这份锋利直指面前的对象。
“她死了。”
他说出了这一句似乎没有任何意义的话语，但是，他相信对方明白这句话的含义，在这房屋崩坏，地染血迹的破败村庄，在这两天之前充满人情的村庄，此时此地，他必须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伊诺克当然明白。
所以，他收起了平日平和的态度。他当然懂青年的意图，因为他的心情与面前青年的心情并无太大区别。或许其中充斥着几分复杂，几分沉重。但是，在最为根本的地方，两人是一样的。
“我手里已经没有士兵了。”
简短的回答，但伊诺克却认真地凝视着对方的双眸，将其认真地说出。
卡尔一瞬间顿了一下，心情烦躁的他，已经失去了耐心，也失去了礼仪，他在质问对方。
“你是说，在此处么？”
卡尔说到此处，加重了自己的语气，因为他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伊诺克面对卡尔越发粗暴的态度，不悦的情绪本能地心中不断酝酿产生，但这反而提醒了他，察觉自己不悦的他，进一步理解了卡尔，于是，他心中产生的满意与满足，将这不悦化解。他用与卡尔截然不同的态度更进一步告知了对方答案。
“在这里，我的哥哥达内尔子爵一共统领着大大小小十数个村庄。最近这段时间，相邻的领地内时不时会有魔物袭击的消息传来，虽然不知道是否确实属实。但在三天前，北面的村庄里发现了古斯林。”
这句话出乎了卡尔的预料。
“直到昨天，我才能返回庄园得知这一切。现在，我来到了这里，而我已经尽我所能了。”
看着对方的神情，理解对方话语的卡尔沉默了一瞬，同时内心涌现出些许不平静的波动，于是，话语中的力道变得衰弱，连语气也不自觉变轻。
“抱歉，是我冒犯了。”
仿佛察觉到了卡尔的变化，仿佛早已预料了到了卡尔的变化，伊诺克露出了爽朗的笑。
“不，这是值得赞颂的事情。而此时，在向你道谢之后，我需要向你而道歉。你身为埃米琳殿下的骑士，能来到此地，并且还尽了我未能尽到的责任。本应由我在庄园中接待你，表达谢意，但我现在反而做不到这一点了。”
伊诺克望着周围残破的房屋，倒塌的围墙，脸上流露出些许的复杂。
“我需要留在这些领民身边。此刻的他们更需要我。而你在经历过战斗后需要休息，庄园之中我已经安排了……”
“不。”
没有将这些听完，听到这些便已经足够，于是，卡尔打断了伊诺克的话。青年的眼神之中带着些许的善意与温和，然后开口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我想我还是需要你亲自接待。”
面对伊诺克带着些许疑问的视线，卡尔嘴角舒缓。
“我也会留在这里。”
伊诺克眼角微睁，然后露出了笑，同时，望着对方的笑，卡尔察觉到自己的嘴角不知从何时起也已经弯起了弧度。
他是个不错的人，这是两人在各自心底同时产生的想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