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恩今年已经五十多岁了。本来,他应该已经准备着将自己的权力一步步转交给子女,然后退到教堂或是庄园中清洗自己早年在身体与心灵上留下的刀伤剑疤才是。但不幸的是,他的儿子在六年前便死去了,死的时候才十五岁。
在他这个年纪,记忆力已经开始了衰退,虽然现在的事情都还能记住,但过去的事情已经开始了遗忘。人们总说,人总是能记住令自己不快的事情。但欧恩却不这样认为,因为欧恩已经记不清自己父亲的容貌与过去了,他觉得他从没从他的父亲那里收到过类似于父爱的东西,所以在他父亲死去之后,他就烧掉了他所有的画像。
后来他与他的妻子相遇结婚了。他认为他不能忘记他的妻子,所以他甚至从王城贝加专门请来了克拉斯涅的画师,为他的妻子作画,然后将这画像挂在了庭室正面的墙壁上,这里原本挂着他父亲的画像。他的妻子死去也已经很久了,但他始终记得。
自己的儿子已经死了,他虽然有着一些情妇,但是这些情妇却都没能给他留下私生子,不过,就算有,他也不会承认这些孩子为自己的继承人。
按理说,他应该憎恨他的儿子,因为正是他夺走了自己恋人的生命。他的父亲没有教会他什么是父爱,他自然也不会拥有这种自己从未体验过的东西。
所以在最初,他只是对着这个幼小的生命冷眼旁观着。
但后来,这个孩子成为了他生命里的一切。
…………
…………
宽厚木材制成的院门被卫兵推开,欧恩子爵在侍从的引领下走进了面前的庄园。庄园的内部,两条由整齐石块铺成的甬道向内延伸着,道路的两侧修剪着整齐的的草坪,更远处则排列着一些使徒神使的白石雕像。
他的视线跟随着他的脚步前进着,越过训练的校场,很快,他来到了面前的居所,身旁的侍者带着他走进了厅室,然后走进了居所的深处,来到了厅室内的一处书房门前。
看着这个此行的目的地,欧恩有些繁杂的思绪在一瞬间沉入了过去。
仍然记得他第一次见到那个少女时的情景。
她有着栗色的发色,这在王国并不少见。清爽的短发,干净的脸颊,些许白皙的肌肤外裹着普通的亚麻衣衫,她的相貌算得上柔美,但也称不上惊人,也许称之为朴素会更合适。就是这样的一个普通少女,在自己的领地里并不缺少的普通的农家女孩。
然后,让他感到有些荒谬的是,他被这样一个普通的少女用剑救了性命。
手下的士兵因为没有准备的遇袭,瞬间崩溃,身旁的亲兵也损失惨重。他被一群他看不上眼的佣兵给逼上了绝路,他就这样看着自己死去的士兵被这群市侩的敌人当面扒去了衣物,搜刮财物。他知道援军很快就会到来,但他感到了耻辱,他并不是不能接受这样的结局,此时的他可以接受死。
于是,他对着身旁仅剩的两名亲兵发出了最后的命令。
面对着十倍以上的敌人,这个命令是冲锋。
然后,她出现了,独自一人出现了。
带着白色的面具,如同迅雷一般轰进了这群散布着的佣兵中,然后挥舞起手中的利剑。
闪烁着的鲜红的符文,撕裂大气的声响,最后她的血混杂着强盗们的肢体残骸落满地面。
然后,他被救了,这是当然。只是他得救的时机与形式都充满着些许的不真实感,他所期待的援手,或许此时正在路上,当然,或许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没有什么纪律的佣兵最初还对着这个少女举剑反抗,但当握剑的手腕被震断,腰腹被利剑剖开后,他们终于认出了眼前的少女,认出了眼前的这个女人是谁。然后,他们就四散而逃了,抛下了受伤的同伴,抛下了遍地的战利品逃走了。
不过,少女并没有去追赶他们,事实上,在她砍杀了佣兵们的首领后,她便停下了脚步,接着,她转过身,走向了被同伴们抛下的哀嚎者们,她的剑上,浓稠的血缓缓滴落。
受伤的人产生了不好的预感,他们用自己的双手抓着地面,试图逃走,但是身上的伤痛以及躯体的残缺使得他们的挣扎看起来毫无意义,于是他们只能用绝望与祈祷的眼神看着女人走向了自己。
然后,她开始了挥剑,从距离自己最近的人开始。就这样,伴随着头颅的逐个落下,空气中潮湿的血腥味开始弥漫。这些因重伤倒地不能逃脱的人先是拼命地乞求,然后便是咒骂,他们挣扎着,爬行着想要逃走,但却还是死在了剑下。
这是纯粹的暴力,并且眼前的暴虐中充斥着浓烈的恶意。这令流淌着贵族血脉的欧恩感到厌恶与不快,剑刃上,躁动的红光不自觉加深。然后,他出口打断了少女的的行动。即使他从面前少女的身上感受到了强烈的恶寒,但他依旧开口了。
少女呆呆地立在那里,没有理会身后的欧恩,她只是在发呆,不过她暂时停下了挥剑的手。然后,被打断的少女转过了头颅,露出一张沾着星点血迹的森白面具,有些脏乱的麻布衣物的下摆,红色正不断滴下,这是混杂着血的魔力。
“感谢阁下的相助。”
欧恩直直地,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这个救了自己的人。
少女身上那令自己感到寒意的红毫无疑问是魔力,她是神灵的血脉,但这一切却令他的心中增添了更多的困惑,因为面前的少女缺乏与这血脉相称的一切。
在听见谢意瞬间,少女有些凝滞的身形又是一顿,然后这样的她伸出了手,沾血的手微微颤动着,她用自己颤抖的手摘下了面具。摘下面具的她重新审视着眼前的惨剧,望着不远处因绝望与恐惧昏厥过去的残存者,望着自己身后的断肢残骸,她停止了手的颤抖。
望着那张平凡的脸庞,欧恩剑上的红色的光又不觉收敛了些许。少女扫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紧接着,她脸上的表情出现了一连串的变化,先是苦涩的笑,接着是无奈的笑,最后这一切都归于寂静的笑。她把手中布满缺口与卷刃的铁剑掷下,插在了地上。
“你不是杜克伯爵派来人吧?”
少女的眼瞳微微睁开,然后点了点头。
欧恩继续开口。
“你是来救我的,是这样么?”
少女本能地想要摇头,但是却点了点头。她确实有救他的想法,而她也确实救了他。虽然她的期望不知为何总是与最后的结果相悖,但面前的结果确实是她所期盼的。
她不想杀任何人,她想让所有人都活着。
“我是来杀他们的。”
然后,少女平静地说出了与自己想法相悖的话语,因为这是真实。她的话语中凝聚着沉重的坚定,她在细细着看着面前这些失去形体与生命的尸体们,她在正视这些罪,她眼中的罪。
她感觉到疲惫与伤痛正在自己的整个身体上静静流淌,她躯体也不自觉开始了轻微的颤抖。
“你和这些人有仇?”
望着这个踏在血泊中的身影,望着她那时而沉稳时而颤抖的双手,望着她那沉重与解脱并存的矛盾神情,他产生些许嘲笑的心情,以及些许不悦的心情。
区区一个孩童而已。只有孩子才会为矛盾而苦恼,而面前的少女就是一个孩子。
“有。”
少女咀嚼着说出了这个词。
这就是欧恩与尤丽娜第一次相见时的情景,后来他得知她今年十五岁,再后来,他收留了对方。
不知不觉间,数年来度过的时间,自己仿佛将她看作了自己的女儿。而现在,自己则来到了这里。
现在的他站在精制的毛毯上,静静地站在罗伊伯爵的书房门前。
自己来到这里究竟有什么意义?
在骑马来到此地的路上,他不止一次这样想着。
时间的流淌推动着因果的前进,不知不觉,他已经来到了这里,而他也停止了这一直以来毫无意义的思考。
“欧恩大人,请。”
书房的门被推开,身着锦缎衣物的仆人对着欧恩静静地行礼,然后领着对方见到了自己的主人。
罗伊伯爵有着一头宽阔的额头,静心打理过的灰色发丝散在其上。颧骨微微凸出,再往下是薄薄的嘴唇。即使是在欧恩过往经历中所见过的人里,罗伊的相貌也是非常出众的的,这或许与他较为古老的血统有关,或者应该说他的相貌不愧于他的的血脉。
罗伊的家族曾经拥有过相当分量的荣耀,但到了家族的前几代时,因为在与王室的冲突中失利,最终家族走向了衰落。等到了罗伊的祖父辈的时候,家族的封地已经失散破碎了大半,即使是王室也对这个曾经的敌人失去了兴趣。
不过,转机也就在此时发生,因为力量的衰退,为了能够得到足够的金钱,罗伊的家族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对着领地内各个城镇退让,颁发给他们特许状,赐给他们所需要的特权,将他们想要的自由赐予他们。本来,家族的衰败已经不可避免,但是,意料之外的情况出现了。
随着城市之间的交流日益加强,依靠着不断上涨的地租以及交易税金,家族的财源得到了相当程度的拓宽,这使得濒危的家族开始出现了转机。
没有放过这个机会,罗伊的父亲将一切都压在了城镇的兴起,既然过去的的事情已经无法逆转,他便决心采取激进的态度,主动选择了放弃传统,开始放下姿态与这些暴发户们开始了交流,认真倾听并去了解他们的诉欲望与诉求。最后,在家族原本所拥有的全部土地上,除却居住地附近的村庄,其余的土地全部都给与低税与自由,以此吸引城市的建立。最终,破碎的领地内一座座城镇兴起,无形的契约与金钱将地理上的破碎重新统合起来。
如今,到了罗伊这一代,一切都赢来了转机,虽然占有的领土变少了,但是金钱上的宽裕以及城市势力的辅助,使得家族又重新向着过去的辉煌迈开了脚步。
不过,罗伊的家族虽然靠着这种方法缓了过来,但这方法却始终被以杜克伯爵为首的领主们所敌视。毕竟,罗伊的家族看似迎来了新的繁荣,但实际上已经失去了根基,等一时的兴盛过去,他的家族便会迎来最终的破灭。并且,最令众人感到难以原谅的便是,他向这群血脉低贱之人低头,将金钱与荣耀放在了天平上。
欧恩正是持有这种观点的领主,在他眼里商人不过是冒险的暴发户,无源之水,而且随着城市的建立与发展,城镇的扩张带来的对自己司法权与行政权的侵蚀,令他对于城镇难以不抱有些许敌视的心理。所以,在城镇还能给自己创造利益的时候,他可以忍耐他们,只要他们能够老老实实地缴纳赋税,如果他们做不到,他便会亲手清剿这群蛀虫。因此,这样的他与罗伊这类领主自始自终都站在敌对的立场上。
“来了么?欧恩。”
在与商人们的长久交流中,罗伊的身上自然添上了几分世故的亲热,看见欧恩后,他快步上前,热情地打着招呼,仿佛这是自己许久不见的老友似的。
“罗伊阁下。”
欧恩虽不快这种态度,但是却不会去反对这种态度,毕竟,如果这种态度会遭到反对的话,商人们自然不会去花费宝贵的时间与精力去掌握磨练这种技艺。
“上一次见面是在一年前了,本来我还担心你的病情,不过,哈哈,你比我想象中的精神多了。”
面对罗伊热情的话语,欧恩平静地点了点头,他知道眼前的男人此刻虽然表现得如此熟络,但这是他对待所有人的态度,在一个月之前,面前的男人可能还在思考怎么杀死自己,虽然自己也在思考着类似的事情,不得不说,这种世故的技艺在某些方面确实不错。
“别绕弯子了,罗伊。埃什梅,一个月前我因为身体上的原因没能过去,所以现在我来了。”
所以,欧恩不再继续进行着这些废话,直接进入了主题。他知道他与对方的此次会面一定会以冲突收尾,而最糟糕的情况莫过于,这里是罗伊的领地,并非他的领地。
或许自己不应该来这里,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来到这里?
欧恩在心里又一次这么问着自己。
“埃什梅……”
果然,仅仅只是提及主题,对方的表情就变了,不,准确地说,应该是他戴着的面具就这样落下了,露出了心底的坚硬。罗伊表情的变化被欧恩完整地收在了眼底。
领主们之间的关系大多矛盾多于和睦,倚靠着徭役税收的他们总有着花不完的时间与精力。而他们在解决彼此间的争端时,除去家族的暴力或个人的暴力,还存在着一种非常常用的手段,即桌案上的谈判。这也是古老的传统了,但却是保留下的众多传统中相当实用的一种。
在这王国的西面,大有大的矛盾,小有小的矛盾,各个家族之间的纷争矛盾缓和很少,而停止更是无从谈起。上个月由罗伊伯爵主导的在城市埃什梅召开的会议就是为了解决这领地内愈演愈烈的矛盾。各个家族已经快要撕破脸了,或者说发生的事情与撕破脸本身并无太多差异,而且更糟糕的莫过于,战争就要结束了。在赫斯塔尔获胜后,这场战争在可以预见的短时间内会彻底停止,士兵们将会重新回到领地,等到那时,怀揣着仇恨的众人究竟会做出什么,这是完全可以想象的。
所以为了不迎来这样的未来,准确地说,为了将这未来暂时延迟片刻,于是在士兵回归之前,会议召开了。
对于以城市立足的罗伊伯爵来说,和平比战争重要,毕竟如果内战真的兴起,流动的商品与金钱就会中断,这对于罗伊的家族来说,可以说是最糟糕的情况,是完全可以预见的巨大打击。所以,他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了这场议会的大力推动者。而欧恩正是这么想的,所以他来到了这里。
“这场会议召开的时候,我的身体出了问题,克莱德替我出席了这场会议,而现在,我已经恢复了,但一切都结束了。条约里的内容,还是让本人亲自确认一遍比较好。”
“你说的没错。”
罗伊的面皮没有一丝波动,仿佛面前的男人只说了一句没有任何意义的废话。
“你是沃维奇的领主,确实,需要和你好好谈谈。”
罗伊在话语的最后部分微微加重了自己的语气,而欧恩仿佛什么都没有听见,只是眼中的颜色越发浓重。
“这次会议的提出者是我与里斯特伯爵,条约最后由维尔拉负责记录起草,而在会议结束后,所有同意的人都会在这上面印上家族的印章。”
罗伊的神色仿佛缓和了些许,一边说着一边伸手从身后桌面的一角抽出一张羊皮纸。
“出席这场会议的一共有三十四个家族,由于吉恩阁下与杜克阁下带领相当部分的人正在与欧法的部下以及迪恩的女儿作战,所以一部分人没能出席。但就算是这样,与上一次议会相比,这一次的人数也要多上不少。”
欧恩瞥了一眼这份在眼前展开的纸卷,一行行条例工整地排练在纸张上的合适位置上,在整个文件下方的空白部分,各个家族的纹章交错印于其上,这象征着其上所有家族的统一意志,这份意志赋予了这份文件以沉重,违抗这份决议,就如同向着这片王国西部大地上的统治者们开战。就在这份文件的角落里,欧恩看见了自己家族的纹章。
“这是原件,我与里斯特阁下分别持有一份。要看看么?”
罗伊的嘴角微微翘起,用食指与中指将这抽出的文件夹在指尖。
“不……不……嗯,不需要。”
先是决绝,随即语气中带有了些许的不确定,但他还是否定了自己的话。他不需要看这种东西,对,不需要。这上面的东西他差不多可以背下来了,他不需要再进行这种没有意义的行为。
罗伊将睨着的视线微微放正,嘴角的弧度变得坚硬,然后他将这印有众多家族纹章的条约随手丢到了身后的书桌上,就像他随手把这玩意抽了出来一样。
“看你的样子,你已经很清楚里面的内容了,那话就好说了。你需要确认,那么我就简单地说一下吧。”
“条约的内容主要有三点,立刻恢复领地内的秩序,尽快填补执政官与主教的空缺,各家族确保下属的城市不再发生暴乱。特别是,各城市执政官的任免权归各城市所在土地的领主所有,任何人不得以任何理由干涉。嗯,这是第一点。”
对于手中握有较多城市的罗伊等领主来说,这是他们的目的。欧恩的眼神明灭,罗伊则继续着自己的话。
“由于这段时间各领地里的魔物数量增多,已经给各领地造成了相当沉重的损失,所以各个领主应当将注意力放在自己领地的安宁上,如果暂时缺乏足够的力量,可以向周围的领主申请帮助,而被求助的领主如果没有特殊原因,不能拒绝。”
欧恩微微低了低头,然后又微微抬了抬视线。他知道接下来才是重点,但罗伊的语气依旧没有什么变化,仿佛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和已经说过的话并没有什么不同。
“最后就是肃清领地内的盗贼,特别是叶利基暴乱的参与者,必须全部抓捕,进行审判。盗贼的清剿与魔物相同,各个领主需要协助彼此。叶利基暴乱的参与者由我与里斯特伯爵全权负责。”
随着这句话的最后一部分出口,欧恩眼中豁然露出逼人的视线,而罗伊则直直地迎向欧恩的视线,口中的话语依然平静地流出。
“暴乱的参与者中,已经查出来的人有肯恩、修……”
罗伊顿了一下,看了一眼面前的男人,用冰冷的语气说出了下面的名字。
“尤丽娜。”
“……”
等到罗伊说完最后一个名字之后,欧恩的嘴里终于传出低沉的声音。
“都是些熟悉的名字啊。”
当然熟悉。
罗伊一声轻哼,然后补上了最后一句话。
“各地所有的领主都必须遵守自己立下的承诺,如有违背,视为对这片土地上的所有家族宣战。”
话语说完,罗伊将税利的目光投向自己面前的男人,他脚下的步伐不自觉向前迈了一步。
“这场混乱已经持续够久了,让它停息,所有人都会这样想。所以我会让步,但你们也必须给我拿出诚意!”
他的身上散发出惊人的魄力。
“诚意?”
欧恩面无表情地回问了一句,语气仿佛质问。
罗伊冷冷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对,他知道,不,所有人都知道,欧恩一定知道刚刚所提到的名字中,其中一个人的下落。因为,无论发生了什么,统治这片大地的到底还是领主们。
两人这件的氛围渐渐变得冷漠。
突然,罗伊开口了,打破了这份略显紧张的气氛。
“我有一个弟弟。”
罗伊偏过了身子,看向了房间内另一侧的窗户,他的目光越过玻璃,看向院落里的草地,语气充斥着一股飘散的轻盈,似乎在怀念着些什么。
“他叫汉特。或许你知道他,当然,你不知道也正常。他不是一个会让人记住的人。”
“我知道。”
罗伊看了欧恩一眼,微微点了点头。
“是么,那就好。据说,我的母亲在怀他的时候受到了惊吓,就结果而言,可能是有这方面的原因吧。性格懦弱,魔力微弱,不会用剑,看不懂账本,甚至连动手裁决已经服罪的犯人时,身子也会抖个不停。很无能是吧?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罗伊开口了,虽然嘴里说着的内容尽是苛责,没有为自己的弟弟留有一丝的颜面,但是他的眼中却流露出温柔且平静的光,这光令欧恩感到惊讶。
“但是,我爱他,即使他是一个没有用的废物。”
“我和他一起长大,他是我的弟弟,血脉相连的弟弟,这就够了!”
“他不会用剑,那我便将我最好的骑士派给他!他看不懂账册我就把我最好的文书给他!他性格懦弱,那么我会替他完成判断与决定!因为他是我弟弟!我和他手牵着手在这里长大,我爱他,不需要理由!”
欧法就这样静静地听着眼前的男人对着自己这个唯一在场的人宣泄着的感情。
罗伊终于转过了身,欧恩此时也看清了罗伊眼中闪烁着的意志,是杀意,是浓郁到几乎成为实质的杀意。看到这,欧恩也已经知道他这次来到这里已经有了结果。
“然后他死了,死在了叶利基,是我让他到叶利基去的,是我这个哥哥让他过去的。”
“就算是他,他也想要做些什么。他想要做些什么,想要为家族做些什么,想要为我这个哥哥做些什么!所以,我派他去了叶利基,我知道他没有能力,所以他只是代表我,实际的工作我会转交给他人来做,我也把这告诉了所有人。”
“然后,他就被杀了?被杀了?他居然被杀了!”
罗伊的脸上露出了愤怒到极点的疑问。
“谁杀了他?!不管是你们的人还是我们的人,你记住,你们都记住,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说到这里,罗伊那常常带着和善笑容的脸庞已经彻底扭曲愤怒,灰色的发丝根根震颤。他虽然依靠着生意与交往重新兴起了家族,但是他身上源于血脉的嗜血气息始终挥散不去。商业带来的利益让他看见了和平的美好,但是他的骨子里讴歌的终究是暴力,是剑与血。而血亲之仇,不共戴天。
“那么,你打算怎么处置他们?”
仿佛压抑着什么强烈的情绪,欧恩以丝毫不弱于对方的气势反问罗伊。双方的视线就这么逼视着彼此。双方的血脉里同样都流淌着神的恩赐,他们都是握剑之人。
“我、里斯特组织士兵,抓捕这些盗贼,然后将其审判,同时各地领主必须配合这一讨伐行动,否则,视为背叛出席会议的所有人。”
欧恩的眼睛微眯,眼神中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罗伊没有理会欧恩的反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这是这次会议的结果。但是,我会亲自动手,仇必须亲手报。”
说到这里,罗伊意味深长地看着欧恩,老实说,欧恩的反应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不过,这并不能影响什么。
“我会亲手杀了她,连祈祷的时间都不会给她留下。她犯了错,就必须受到惩罚,我能给与她的仁慈只有她的尸体。”
“你就是想和我说这些内容么?”
“不止这些。”
说着,罗伊向前缓缓地踏出了一步,他将身体立定挺直,他如今已经三十二岁了,身体正处于壮年,旺盛的精力从他的身上扩散而出。
“不只是她,所有人我都不会放过,我会一个一个把他们全部杀死,凡是参与了我弟弟的死的人,我一个也不会放过,她只是其中之一。”
“你这是在威胁我?”
“不,我不会威胁你,如果你能被我刚刚的话威胁,那么现在此时此刻,就在此地,我会当场杀了你。我韦尔夫家族的人,必定会以血偿血。”
欧恩知道尤丽娜必死。她杀死了太多的贵族,甚至就在前一段时间,她依然提剑前往战场,目的就是杀人。这些他都知道,但是当这一切真正来临时,他又会为之感到愤怒,同时也为自己的卑鄙与肮脏感到厌弃,因为这个迷路一般的孩子。
欧恩看着罗伊,脸庞坚硬如铁,泛着冷色的青,陷在眼窝中的瞳孔此刻激射着强烈的意志。
“这就是你说的审判?”
“呵,你知道她杀了多少人么?”
欧恩的态度越发强硬,这反而令罗伊产生了些许的兴趣。
“我不知道。你想让我知道?”
欧恩就这样看着对方,似乎在听对方说的话,似乎又完全没在听。
“你不用知道了。但是,我知道,里斯特也会知道,所有人都会知道,你说是吧?”
“里斯特……”
欧恩眼眸闪烁着,这是他预料到的最坏的结局,与罗伊站在同一立场上的领主们一定会杀了尤丽娜,如果里斯特也站在了对立面,那么尤丽娜的命运就真的被决定了。
“所以,你今天为什么来找我,为什么不去见里斯特阁下?我与里斯特在你眼中有着什么不同么?”
面对罗伊的追问,欧恩沉默了,他知道他接下来说出的话,他无论如何也不能说,至少不能在罗伊的面前说出,但是在刚刚的交流中太多的东西出乎了他的预料,他知道罗伊一定要杀尤丽娜,但没想到会是这个原因。所以,他还是说出了口,因为这或许可以改变些什么,当然,什么也改变不了的可能性更大。
“是有所不同。因为你们一定要她死,至于你们一定要让她死的原因,我大概也猜到了一些。”
罗伊的视线豁然尖锐,欧恩则静静地看着对方。
“你是什么意思?”
罗伊仿佛第一次认清了欧恩的脸,他就这样自己细细地看着对方,然后他突然发出了一声轻笑。
“有点意思。”
然后罗伊背过了身子。
“你走吧。我会杀了她,这一点无论发生了什么也不会变,本来,我是打算直接把你留在这里的,直到你把她隐藏的居所告诉我,或是直到我将她抓捕处刑,不过,现在我不会这样做了。”
罗伊的脸上露出了些许赞赏的神色。
“你肯为了她来见我,很好,我很满意,所以你走吧,趁着我还没有改变主意。”
两人就这样陷入了沉默,很快,欧恩转过身离去了。
在欧恩离去之后,罗伊一个人坐进了书房的椅子内,他向侍从与女仆们下达了命令,在自己走出房间之前,任何人都不能进来打搅自己,无论发生了什么。
他就这样一个人在寂静的房间里沉默着。
不知何时,他的嘴角隐约露出了些许笑意。他一开始觉得欧恩并不是一个令自己瞧得起的人,但刚刚的交谈中,他不是太令他失望。
“我们一定要她死……我们啊……”
罗伊一个人喃喃自语着。
庄园外,马匹嘶鸣声响起,欧恩骑着马疾驰在返回领地的道路上。两种矛盾的思绪在他的心头激烈地斗争着,他的视线痛苦且迷茫。
…………
…………
伊诺克是家族的次子,按照规则,家族的领地将由他的哥哥继承。在兰斯王国,领主死后,领地与财产将由领主的长子或长女继承。如果长子或长女血脉中的魔力不够强大,难以裁决罪人,带领士兵效忠王室,守护平民,那么次子或次女就将取代自己的兄长或姐姐即位。而诺里奇家族的情况属于前者。所以,伊诺克便成为了他哥哥的封臣,从其手中得到了属于自己的土地与领民,但同时,他的剑也将交予达内尔。
达内尔属于非常传统的领主,每周都会按时祭拜暗神,依靠圣约里的教条裁决着领地内的纷争,带领士兵响应卡米辛伯爵的号召奔赴战场。在与南方战争形式渐好的现在,家族的土地与财产也在稳定地扩张着。而他遵从着这样的兄长的调遣,然后将自己领地内的士兵与骑士送上前线。
马蹄踏着地面发出阵阵规律的声响,在前往达内尔庄园的途中,卡尔与伊诺克之间的气氛陷入了沉默。
虽然在得知卡尔身为欧法公爵女儿的侍卫时,伊诺克的心里就隐约浮现了些许不好的预感,但是在当实际听到战败的消息之后,心绪的不平静还是超出了自己的预料。
他思索着,前往乌索利斯堡确认真实情况的手下昨夜就已经派出去了,卡尔话语中所包涵的真实,很快就能得到确认。
但如果,杜克伯爵真的战败了,赫斯塔尔公爵真的面临着战败的局面。伊诺克又是一口气呼出,大局真的变了。
最坏的情况莫过于,自己的兄长此刻已经战败被俘,五成以上的士兵也遭到了俘虏,如果真是这样的话,自己领地里,家族领地里的士兵恐怕都无法回来了。他望着带有些许湿润云气的天空,现在差不多是大麦播种的时候了。想到这里伊诺克的思绪又深入了一步,埃米琳必定不会将士兵们放回,至少在现在,她不会放,甚至,更糟糕一点,她会直接将俘虏的士兵作为奴隶卖到南方的海上,他不知道埃米琳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过去的他,认为萨默赛特家族的继承人只是一个天真的小女孩,所以从未放在心上,但现在,一切都是那么的陌生,以至于他只能祈祷最后的结果。
达内尔似乎也在乌索利斯堡被俘了。伊诺克沉思着,无论如何,达内尔都是自己的兄长,对,不管发生了什么。
但这时,他想起了他推送手下的士兵们上战场时的情景,他回忆起了一个月前在埃什梅召开的会议,他入神地思考着,回想着,以至于没能注意到自己神色的变化。
“是这样啊……嗯……我们输了……”
他还是接受了这样的事实,因为如果这真的是真实,那么自己就必须接受下来,并且越早接受越好。
于是,他转过身看向了身旁的青年,脸上的表情恢复了往日的柔和。
卡尔看着身旁的男人,他感觉到对方的身上散发出的氛围有一种说不出的熟悉感,思绪的涌动间,他回想起战后,自己那有些任性的主人对自己的询问。
她轻点自己桌前的书信,用意味深长的眼神凝视着自己,那时的她,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你是埃米琳的骑士……你还没有成年吧。”
现实的话题将卡尔的注意力重新拉了回来。
卡尔听到话题转移到了自己的身上,他顿了一下然后开口。
“是,成年的话还需要两年吧。”
“嚯,和埃米琳同岁啊,看来在她成年的仪式上,你会亲手从她的手里接剑。”
当然,正因为如此,所以他才与埃米琳有着相同的年龄。在得知卡尔没有过去的记忆不知道自己的年龄时,任性的主人摸着下巴看着面前和自己相差无几的少年,然后兴冲冲地开口。
如果你不知道的话,那就和我一样吧。
这样,在她成年的那一年,便可以亲手将剑授予给他,真正任免他为她的骑士。而这令当时的少年内心雀跃不已,虽然表面上没有流露出什么变化,但是眼中已经不自觉多出了几分色彩,而这自然也收在了少女的眼中。所以直至今日,他和埃米琳同岁,都是十七岁。
“是,这也是我的荣幸。”
“说说可能会发生的事吧,你觉得埃米琳会带领军队继续前进么?”
伊诺克回顾了一下自己的身后,望着这些跟随在身后的骑士,望着这些骑士挂在马匹身侧上的盾牌家徽。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了的事,这将由殿下亲自决定。”
卡尔的眼神微微下垂。
“是我失礼了。”
伊诺克看了一眼卡尔的反应,然后失笑道歉。
“那让我猜猜吧。你可以回复,也可以不回复。我觉得埃米琳还会推进。”
伊诺克挺直了身子,一边望着前放道路的延伸处,一边叙述起了自己的判断。
“这场战争远没有结束,或许乌索利斯堡发生的事令现在的局势有了改变。但是,三年,五年,更大规模的战争还会再次开启。赫斯塔尔占有与北方蛮族的商道,而且凯西殿下率领的军队并没有受到什么损伤,所以,埃米琳会继续推进。”
说到这里,伊诺克顿了顿,将目光转向了卡尔。
“为了将来,她一定会想办法把战线继续向北推进,至少,会将战线推到吉恩伯爵的领土尼库尔。你觉得我说的对么?”
“不。”
这时,卡尔一直低垂着的视线重新被收起,然后他抬头看着前方,似是自言自语,但语气异常的坚定。
“王室还在,比维斯公爵已经带来了国王的旨意,所以这场战争结束了。”
“王室啊……”
话谈到这里,这个话题差不多已经到了尽头,至少从卡尔的态度中他已经有了些推测。但此时伊诺克最遗憾的就是没能亲眼见见埃米琳,与她进行交谈,如果这样的话,他可能会知道更多的东西,这样,他对他接下来应做的事会更加明确。
卡尔则是陷入了沉思,刚才的谈话勾起了他不久前的回忆。
确实,在卡尔的心里,这场仗距离结束还有一段距离。
虽然殿下已经获胜了,但是在不远的未来,赫斯塔尔定会重点复仇的战火,可以预见这场战争还会再继续打下去,这是明摆着的事实,王室不会干涉,也乐于不干涉。
所以,等到了那个时候,自己恐怕会再一次站在战场上,然后站在殿下的身前将手里的剑举起。
想到这,他的内心涌出了两种相矛盾的想法,回忆着昨晚的村庄,他不想再继续战争,但是更强的思绪是,那沐浴着金色阳光的身影向自己伸出的手,所以,自己期待着战争的继续,以及更大的战争。
他总是梦见,在她的身后,着甲骑士拔出长剑,钢铁的剑身上映射着天上的光耀,而在她的前方,旗帜林立大地,然后,他驻足于此。这是他梦见的未来,这是她令他梦见的未来。
这便是他的梦想,他的名将伴随这未来被人记住。
虽然仅仅只交往了一天,但凭借着这一天的了解,卡尔便觉得伊诺克话中的含义并不只是想要确认战争会不会向北席卷,他感觉他的话语里有着另一层愿景,这层愿景是停战,是和平。他想要这场战争停止,他不想再把战争继续下去了。这倒是个有点新奇的想法,但却并不令卡尔感觉新奇。
“说点别的什么吧。”
伊诺克转移了这个稍稍有些敏感的话题。
“一个月前,埃什梅召开了一次会议,我们这些家族定下了些规定。”
说着,他看了一眼身后执剑的骑士们,卡尔则微微沉默。
“你的目的地是卡潘……这是我个人的建议,在前往卡潘之前,你需要先去一趟卡潘的北面,去见一见科佩尔的领主奥狄斯,不过,在面见奥狄斯之前,你再前往维斯特雷见一见里斯特伯爵,至少要让里斯特知道你的行踪。”
卡尔抬起了他的视线,看向了伊诺克,他知道里斯特伯爵,但对于这个奥狄斯并没有什么印象,他的眉头不自觉皱起。他回想着脑海中的地图,在他的记忆里,卡潘的北面确实有一个贵族家族,但是那个家族的势力并不大,埃米琳也只是随口提了一下,他早已将这名字忘却。
“奥狄斯……他很危险么?”
“他的儿子在四年前得急病死了,在那之后,他的领地里常常能传出一些不好的消息,并且,他的家族也是最近这些年兴起的。”
新兴的家族,卡尔心中不快的感觉渐浓。卡尔虽然对他本人没有什么印象,但是卡尔对这个地方的记忆还是挺深刻的,科佩尔紧邻着的地方就是尼库尔,而这个尼库尔在二十年前曾从属于一片更大的领土,那片领土叫做比斯拉克。
“你是欧法公爵的心腹,冲着这一点,奥狄斯就可能会对你动手。你知道,这群新兴的家族,总是会做出一些愚蠢的决定,而奥狄斯更是其中的典范,贪婪、自大的家伙。”
在提及奥狄斯之后,伊诺克的神色里明显地带上些许的厌恶。
“他是一个沉迷自己信仰的家伙。”
“你想去的卡潘几乎成为了他的附属,大多数的事务也都是奥狄斯管理的,卡潘的那个哈伦早就把一切都交给了奥狄斯。”
听到这里,卡尔神色凝重了些许,然后他认真地打量了一眼自己身侧的男人,开口询问。
“你很敌视他,他与你发生过什么么?”
伊诺克的眼中切实流露出一份沉重。
“你知道么?发生在叶利基的事。”
卡尔知道,他不想知道也比较困难。
“叶利基发生了市民暴动,工人们冲进了市政厅,杀死了市政会成员以及执政者,然后以肯恩等人为首的盗贼趁机涌进了城镇,最后整座城市燃起了大火,执政者以及大量的平民都遇了难。”
“只有这些么?”
伊诺克的语气没有什么惊异,平淡地确认着卡尔已知的事实。
“我所知道的只有这些了。我只知道那是一场市民们引发的暴乱,以及最后将其平定的人是里斯特伯爵。”
说到这里,卡尔看了伊诺克一眼。
“埃米琳知道的也是这些么?”
卡尔微微抬起头,陷入了追忆。
“不知道,殿下只在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提过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提过了。”
“是么?”
伊诺克的神色微微有些失望,但卡尔却像是自言自语一般继续开口。
“不过,那个时候,殿下提及这件事的时候笑了。”
卡尔并没有自己的领地,领民更是无从谈起,所以他在听闻叶利基发生的事之后,并没有太多的感触,他知道的更多只是纸面上的数字以及话语间流传的故事,所以,他不是很能理解埃米琳这些领主在得知这消息时内心的真实感受,所以,埃米琳的反映让他印象深刻,至今仍然记得。
那是一个下午,夏日的空气,湿闷燥热,由于不是书信,所以埃米琳没有招来文职,而是将那张写着消息的羊皮纸抓在手里,看了又看,卡尔则在她身侧静静立着。
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许久之后,她从垫有鲜艳色彩织物的金属座椅上起身,伸了一个懒腰。卡尔询问起主人接下来的打算。而,埃米琳笑了笑。
天气不错,打猎去吧。准备好马,带上弓,我们两个人就行。
卡尔望了一眼外面仍然有些炽热的大气,神色微微沉默,但还是同意了。望着自己侍者的反应,任性的主人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她将手里一直抓着的消息反手拍在了桌上,头也不回的走出了房间。
但不知为何,卡尔始终记得埃米琳那时露出的笑容。
这一次换作伊诺克沉默了,但是也只是沉默了一瞬。
“发生在叶利基的事情要比你知道的复杂得多,参与其中的人也比你知道的要多。”
“什么意思?”
卡尔听懂了伊诺克话语里隐藏的意思,但是他不明白为什么伊诺克要和自己说这些。
“有传言,在叶利基发生暴乱的前一天夜里,奥狄斯出现在了叶利基。我后来调查了一下这个流言,这个留言貌似来源于参与了那场暴乱的佣兵们。”
“我在之后的调查里,又得到了些许消息,在叶利基发生暴乱之前,奥狄斯领地内发生了几起魔物袭击的事件,而奥狄斯没有亲自处理。他是个过分强调自己血统的人,所以讨伐魔物这种事情,他总是会亲自上阵。”
说到这里,一切都差不多明了了。
“所以这个人,我没有办法给予他善意,也不会给予他善意。”
伊诺克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发生在叶利基的事情,参与的人虽然多,但过程与结果却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兜兜转转直到上个月才完成了会议与约定,所以这份约定的重量就可想而知了。”
卡尔和伊诺克两人都微微沉默了片刻。然后,卡尔微微呼出了一口气,露出了些许感兴趣的神色。
“条约里都写了些什么?”
“大多都是一些扯皮的内容,比如各地主教与城市执政官与法官的任免之类的,不过有几点比较麻烦,为了清剿领地内的魔物与盗贼们,接下来一段时间各个领地应该会戒严吧。嗯,对了,叶利基的事情也有了一点变化,一些参与者需要被抓捕。”
“参与者?”
卡尔有些惊讶地偏过了头,看向了伊诺克,而伊诺克只是摇了摇头。
“叶利基的事情虽然乱,但也并不是没有头绪,那件事终究是有着起因的,所以其中的一部分参与者需要被处理。”
“都有哪些人?”
卡尔感到些许意外,于是随口问了一句。
“也好,这些人可能在走投无路之下会袭击周边的民众,包括你也可能会遭受袭击,你可以注意一下。条约上提到的有肯恩佣兵团的肯恩、修,博格佣兵团的巴里特、尤丽娜……”
卡尔的瞳孔一瞬间微微扩大。
“……我记得的差不多就是这些。”
在卡尔失神的时候,身后传来了急促的马蹄声,一名骑士快马走了过来,他的脸色铁青。伊诺克有些在意卡尔的反应,不过还是转身看向了快速奔来的骑士,他认出了对方,他是他昨夜派往乌索利斯堡的骑士,现在他回来了。
…………
…………
白色云气的层层叠叠,向着天际蔓延,云层间的缝隙中透出天的蓝。云越来越重了。黄黑色的泥土在丛林中劈开一条道路,延伸进深林深处。
面对着眼前渐渐熟悉的景物,迪安深深地呼了口气,带有湿润泥土气息的空气微微刺激鼻腔,这在令他心中产生些许怀念的同时,也令他的心情舒畅不已。
迪安讨厌城市。
迪安出生在家族庄园的公馆之中,自儿时起,他便常常跟随着父亲,巡视家族的领地。走在田地旁的土石地上,呼吸着空气中弥漫着的草、水与土的味道。此时,每当他抬起头,总能望见这样一幅景象,宽阔的田地绵延到森林尽头与远方的丘陵,其中点缀着点点土黄色的方形农舍,领地里的农民就居住在那里。他从侍从与祭司口中得知,他的父亲是领主,而他们是父亲的领民,他们向他的父亲尽忠,而自己的父亲则给与他们正义、安全与财富。就是这样,这个社会一直运行至今。
最初的迪安相信着这些话语,后来随着自己渐渐成长开始对这些话产生了怀疑,但现在,他觉着这就是不言而喻的真理。无论困惑还是怀疑,真理就放在那里,仅此而已,迪安发自内心地这么相信着。
他聆听诵读着圣约里的教诲,提着剑在老骑士的指引下,锻炼自己的体魄与精气。在闲暇之余,面对着辽阔的田地以及期间忙碌着的农民们,身旁的仆人会一遍又一遍地告诉他,这是他父亲的领地,这是他父亲守护的领地,这些人是他父亲的领民,这些人是他父亲守护的领民。而这一切便是血脉里流淌传递着的荣耀。而这份荣耀伴随着这些话语,不知不觉间融入了他的血脉,深入的他的骨髓,无法分离。
在两年前,为了更好地了解这个世界,他前往了王国的中心,王城贝加。在那里,他见到了更多像他父亲一样的人,见到了更广阔的世界,虽然时间短暂,但是他却认识到了什么是王都。那时国王正在征战加纳隆王,所以他没有见到国王,但望着那高立着的教堂圆顶,望着它矗立大地的城墙,望着那石块砌成的宫殿王城,他却觉得他明白了什么是国王。
所以,他现在回来了。
他想用自己的剑给与自己的领民以秩序与正义,想要给予他们更好的生活,他想要更骄傲地活着,更骄傲地立在这片天空之下,这片大地之上。而这种朴实的信念正是圣约中的教诲。正义,就这样成为了他的信条。朴实之中,善的部分虽不深刻,但却明显。
不过,现实总是和他的想法相背离,为了完成成人礼,他来到了他父亲所管辖的城市之中,因为这里汇聚着更多的人民。但王城城墙内鳞次栉比的屋楼这里并没有,因为王城中居住的是大多是贵族与王室官员,而这座城市里居住的更多是商人与工人。
他讨厌这里。
矮小的城墙里挤满了肮脏混乱的人群,商人们贪图自己父亲的庇护,将自己的货物仓房擅自建进了城墙之中。即使是神圣的法庭之外,圣洁的教堂之前,也能看见他们拥挤着的叫卖的摊位。
他们没有信仰,只是一群失去了信仰的可悲者。因为没有信仰,所以将信仰放在了金钱上。更可恨的则是罪人们,这群卑贱的人因为做着想要改变命运这种不切实际的美梦,所以抛弃了古老的契约,抛弃了诚信与信义,打着自由的旗号逃进了这座矮小的围墙内,然后就这样在最底层当着被雇佣者,过着最低贱的生活。而城市中大半的混乱都是他们造成的。
迪安本想将他们全部肃清,但他觉得这不是他想要的,在审判驱逐了些许农奴后,他感到了迷茫。于是,他回到了城市中心的公馆,日复一日地挥舞着手里的剑,等待着一切的结束。
他不明白这一切,为什么城市里的人在不断增加,他只感觉这城中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幻想以及泛着屎尿恶臭的戾气。
城墙内地空间本来就不算宽阔,但就是这样不算宽阔的空间之中,却挤满了市民的房屋,甚至就连与城市中心的大道远离的地方,也建满了房屋。地面不够了,那就增加层数,即使无法负荷的木制梁柱塌了一个又一个。那怕是直通城门的街道,面向街道的店铺房屋也都尽可能地向外摆放着围栏杂物,想要尽可能多得多占据一些空间。
这一切都令迪安感到不快,身为此地未来的领主,面对这种景象,他只感受到自己内心的烦闷与焦躁正在不断叠加。
不过好在,他很快就要回到他所成长的公馆了。他的心情舒畅了很多,以至于他甚至开始主动与一旁的少女交流。
“穿过了前面的森林就到了,而这片森林也是我们,德拉西家族的财产。我承诺,这里绝对不会让你无聊。”
“那可真是太好了,我很期待。”
身着绸缎衣物的少女微微睁了睁眼,然后冲着神色难抑喜色的青年笑了笑,算是表达了自己对他话语的满意,然后两人间的氛围又一次陷入了沉默,这沉默从众人离开城市时一直持续到了现在。
不过,塞西莉此时确实很开心,因为走出了城市而感到开心,但是她觉得她的开心并没有迪安那么沉重复杂。空气干净了一些,不用再闻着城镇中那仿佛刻入大地砖石的臭味了,这就是她感到开心的理由。她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她认真地享受着。
迪安能够感觉到身旁少女的身上确实流露出了些许欣喜的味道,他也感觉身旁少女的脸庞在离开城市后似乎更加明艳了些许,连带着她的身上似乎都在散发迷人的气息。
她确实是个非常吸引人的女生。悦耳的声音、柔软的身段以及精心打理过的外貌,还有就是她那显赫的家世以及她在待人时所拥有的似乎与其出身矛盾的模糊态度,这一切的一切汇总起来,都在不断地向着她身旁的异性散发着属于自己的魅力。
但迪安并不喜欢她,虽然谈不上厌恶,但也做不到主动去亲近对方。他感觉她的感情过于丰富,总是在考虑一些并没有什么意义的东西,她的行为,她的思想,他做不到描述与概括,但他觉得这个女孩的这一切都仿佛在证明自己是错的,就是在进行着这样一件无意义的事情。然后,为了这样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情,在她身为奥缪尔正统继承人的情况下,依旧把大把时间这样浪费着。
不过,虽然他讨厌她,他也并不是太讨厌她,因为,他感觉她的身上似乎也有着和自己互通的地方,比如现在她的心情,他感觉他是能理解的。
这时,一阵相对而言略显加快的马蹄声响起,里斯特伯爵插入了两人之间的沉默,他先是看了一眼他的儿子,然后又将目光投向了塞西莉。
塞西莉主动地向着伯爵示意,以示敬意,而里斯特欣赏地点了点头。
在看见伯爵的身体重新转向自己的儿子时,塞西莉知趣地牵引着马匹向着身侧微微移动了一段距离,为父子两人留出了一些空间。
“那么聊一点事情吧,迪安。现在领地内肆虐的盗贼们,想必你也已经听说了吧。”
迪安在点头确认的同时,将有些热切与期待的目光投向了自己的父亲。在领地内不断肆虐着的佣兵他已经知道了,他并不喜欢这群为了金钱聚散的人,准确地说,是厌恶,因为他们在用金钱代替古老的荣耀。但是,没有恶行的话,他也是能够容忍他们的存在。
不过,在城市嘈杂的人流中,流动着的除了金钱,还有消息,而迪安自然就得知了很多已经发生的事情,而这其中就包括发生在叶利基的事情。
所以,他在心里已经不止一次地在考虑着将这些践踏了秩序与正义的渣滓们肃清。而他已经从父亲身边的侍从口中得知了有关埃什梅会议的事情,所以他早已经处于跃跃欲试的状态,事实上,在成人仪式结束之后,他一直在焦急地等待着,等待着将正义返还领地,等待着向众人,向父亲证明自己。
他的心中早已沉淀了激情与愤怒,现在,这股激情被重新点燃。
察觉到预料之中反应的里斯特不自觉点了点头,心里既有几分满意,也有些许复杂。不过,他还是对着自己的儿子投去了赞赏与满意的目光,然后,他说出了这些天他一直思考着的决定。
“很好,你的反应没有令我失望。关于这件事,我准备完全交由你来处理。”
“完全交由我?”
“是的,完全交由你。在回到领地后,我便会对我的骑士们下达这一指令。接下来,在清除领地内佣兵这件事上,所有的交涉与协商都由你来完成,士兵们有都将由你来调遣,我不会再插手,你只需要将最后的结果告诉我就行了。”
迪安在听到父亲的话之后,不自觉睁大了眼瞳。这个决定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料,迪安本以为父亲会令自己跟随配合他进行清缴,或者将一队士兵交由自己指挥,但是他远没有想道,自己的父亲会直接将所有的士兵都交给自己。
“这?这是为什么?”
“因为,这件事我想让你去做。”
“为什么是我?不?为什么?”
事情的发展过于偏移自己的预期,青年连话语都产生了些许的混乱。
望着自己儿子的混乱神情,里斯特露出些许温暖的神情。
“你回来之后做的事情我都知道。”
听到这样一句话,迪安的脸上泛起了些许红色。
“你对你自己很不满意?”
“这些事情只暴露了我的不成熟,仅此而已。”
过于极端的态度,导致审判的结果两极偏转,碎片信息的补全进而带来的主观观念的颠覆,又被这极端给放大。自己插手的事情,几乎每一件都被搞砸了。
迪安每次回想起自己前些时日的表现,都能够感到一阵羞耻袭上心头与脸颊。
于是,迪安有些僵硬地抬头看向自己的父亲。
“所以说,我还不成熟,就这样的话……”
“但我很满意。无论是身为一个父亲,还是身为维斯特雷的领主,我都对你的表现感到满意。”
“我不懂。”
迪安努力地想要想明白自己父亲的话,但还是无法理解自己的父亲究竟满意在了哪一点。
“你会懂的,你的性格非常正直,这很好,城里这些时日发生的事情我都知道了,你做的没错。你不必因为你没有做出结果而感到不安,你欠缺的只是经验,而经验我可以给你。所以现在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过程,结果的话,你日后有的是机会去制造。我想,通过这次讨伐盗贼,你会明白很多事情。放开手去干,这个决定是我做出的,所以,你该思考的是该怎么做。”
“如果我搞砸了……”
“如果,你真的遇到了……遇到了一些棘手的事情,你可以将它们转交给我处理,我会替你解决的。”
里斯特的语气不知为何微微一滞,但立即便恢复了流畅。
“其实,身为一个父亲,我希望……希望你能令我骄傲。”
说到这里,里斯特叹了口气,然后看向自己的儿子。迪安仿佛第一次听见自己父亲的叹息,于是他不自觉凝视起自己父亲的脸庞,看到脸庞的皮肤厚实粗糙但开始有了些许黑点,看到眼中的光芒虽然明亮,但眼角的疲惫却已无法掩盖。
是啊,自己的父亲正在走向衰老,自己代替他统治这片土地的时间已经并不遥远。
话说到这里,迪安已经不再困惑,他也就此做出了决定。握住缰绳的手不断用力,皮革包裹的长剑坠在身侧,他的目光中,坚定的神色流出,嘴角露出了獠牙。
“他们背弃了神的教条,敢于出于卑劣的私欲向着神的信徒举剑,那么我希望他们已经做好了接受审判的准备与打算,所以我定会将他们彻底剿灭,绝不会辜负父亲的期待,我一定会将安定与正义还给这片大地!”
一侧的少女一直将这里的对话收在眼底,她不善于与人交流,但是却期望了解知道已经发生的事和将要发生的事,父子俩在对话间并没有表现出不希望被打搅的意愿,于是,她便静静地听着两人的对话,直至现在。
然后她开口了。
“这群盗贼们犯下的错误确实需要得到惩罚,埃什梅的会议结果我已经听说了,虽然我暂时无法以立场帮助你们,但可以的话,我可以以我个人的名利帮助你们。”
说罢,塞西莉重新收回了视线,她脸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些许空灵的神色。
“那就感激不尽了。”
迪安面对着塞西莉的话语,有些讶异,同时真心地表达自己的谢意。而塞西莉则有些可惜地望着天际的云朵。
“不,惩戒这些违背了自身信仰的人,这本就是所有信徒的责任,他们自己做不到,那么我们就有惩戒他们的义务与责任。”
虽然隔着绸缎布料,但是塞西莉的躯体却仿佛依旧能够感受到身侧衣袋里装有的那枚刻有教团神殿纹路的魔钢纹章,这是她的姑姑,兰斯大主教塞克拉给她的,她曾经是奥缪尔公爵,而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她也将从她的父亲手中接过奥缪尔公爵这个称呼。
再过一些日子,天气就要进入最为炎热的时日了,所以现在可以算得上是一年中气候最为舒适的时节了,可是在想到身侧垂着的皮革中包裹着的利剑之后,她的心里便又涌出一股莫名的沉重。
于是,再一次望了望不远处的丛林,她将手伸向了鞍座后的木弓,她想狩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