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辆装载着粮食辎重的马车组成的车队,木质车轮碾压着道路上的泥土,缓缓前进着。车队的两侧护卫着数十名全副武装的士兵。他们是效忠赫斯塔尔公爵的士兵,现在的他们正如同往常一样,以公爵之名向着附近领地征收着前线士兵的粮食与钱财,然后再将这些转运到前方的战场上。
位于车队的领头处的是数名骑着马匹,身披甲胄,腰挂利剑的骑士,他们负责指挥整支车队的行进。
“面包,科尔,卡布……为什么公爵大人需要独自承担这些?”
为首的一名年轻人,嘴角撇了撇,口中说着不满的抱怨,不过,在他不时望向身后车队的眼神中却不掩自豪与骄傲。
负责指导年轻人的老骑士笑了笑,他能听出年轻人话语背后的潜台词,他的品质令他十分满意。
“这是公爵大人主动提出的。”
老骑士耐心地回答,而听着老骑士回答的年轻人只是伸出手揉了揉自己红棕色的头发,面露些许的苦色。
“这些南方人,为了躲避马卡斯大人,把沿途村庄的粮食全部都运走了,而这些沿途的领主们。”
青年顿了顿,发泄着自己的不满。
“收成不好,魔物袭击,借口一个比一个多,最后还是只能依靠公爵大人。”
虽然众领地的家族们在与赫斯塔尔订立的条约之中清楚地提及了,在与加尔马里派的战争爆发之后,所有人都必须为战争提供物资补给。
但在众人实际征收的过程中,这些来自其它家族的物资在整只车队中的占比始终非常有限,而欧赛尔公爵仿佛早已料到了一般,在车队出发之始便提供了过半的补给。
“这场战争所有人都参战了,但结果不断投入的只有我们。”
随着年轻人不断地列举,话语中的不满情绪在不知不觉间越发浓重。
“为了确保士兵的纪律,这是必要的投入,你需要记住,如果你想要让士兵们跟随你,那么你至少不能让他们饿肚子,要让他们明白,他们跟随你是有意义的。”
老骑士呵呵笑了笑,他的声音中融入了几分认真。
供给士兵作战的消耗非常厉害。征召士兵会破坏生产,而召集起来的士兵又需要持续大量消耗已有的资源,北方的众家族主要都是依靠农田收入,他们的支持终究是有限度的,战争持续了这么久,只有欧塞尔公爵依靠着北方的商道才承受了下来,这是老骑士所知道的。而且,他也清楚这是必要的,因为物资供给,所以他们召集的是军队,并不是没有纪律的乌合之众。因为赫斯塔尔的供给更充分,所以赫斯塔尔的战斗力要强于加尔马里,因为他们更具有纪律性,更具凝聚力,因此更具有战斗力。
这些道理简单质朴,但却需要一点一点灌输给面前的年轻人。
“其实,我们的投入也并非坏事。”
老骑士的思绪微微静默。
“他们的士兵吃的是我们的粮食,想要将战争继续下去,所以他们只能听从公爵大人的调遣,这样只会对公爵大人有好处。更何况这里再往北就是公爵大人的领地,所以这些投出去的,总有办法收回来。”
老骑士耐心地回复青年的发问,他这个年纪的人越来越重视下一代了。
“公爵大人并不缺金钱,他缺的是其他的东西。”
老骑士认真地补上了这一句之后,他用深沉的目光凝视着在车队上方飘扬着的暗色玫瑰战旗。在这面旗帜下,他经历过太多。他从青年时期就追随着这面旗帜,曾进入过北方蛮族的部落,也踏上过加纳隆王国的国土,如今他的儿子也已经在相同的旗帜下,跟随马卡斯公爵征战加尔马里。
常年来的战争在他的身上留下了太多的伤痕,所以,每当阴雨天来临,他身上的伤痕总是传来隐隐的刺痛感。而他总是无奈地揉搓着躯体,希望这些伤痛能够减轻一点,至少可以让他在喝酒的时候能够更好受一点。
在车队的前方是一条横穿森林的道路,道路的尽头,将通往公爵的盟友,奥狄斯子爵的领地科佩尔。穿过了科佩尔然后再向着东南方向前进,转进尼库尔,踏过瓦尔卡,这样他们就算是来到了最初的一个战场,普林。
在与加尔马里派的战斗开始之后,他们已经不是第一次将物资运向南方了。但这条路线他们却是第一次踏足。
老骑士凝视着森林间的道路,他的视线顺着已有的道路不断向前,向前。在那道路的尽头,向东是维斯特雷,而向西才是科佩尔。
这不是他们之前走过的道路。前几次的运输中,他们的车队首先穿过的是维斯特雷,然后直接向南进入瓦尔卡。不过,这一次,统治维斯特雷的里斯特伯爵以领地内盗贼越发严重,难以确保车队安全为理由,拒绝再让自己等人的车队进入领地。
盗贼只是借口,无论是谁都能知道这一点。
前一段时间,里斯特伯爵的儿子回到了维斯特雷举行誓礼,而跟随这个年轻人一起来带维斯特雷的却是比维斯家族的塞克拉以及塞西莉。
时间拨向更早一段时间,比维斯公爵以王室的名义与赫斯塔尔公爵的儿子凯西在王国的北方开启了战端。这就是,一切的原因。
所以,现在的他们只能选择另一个更远的方向,穿过奥狄斯的领地科佩尔,再向南进发。
这是一条陌生的道路,老骑士感觉自己的不适感或许就来自于此,他抬起头,看着从早上起就有些阴郁的天空。每当阴雨天来临,老骑士就感觉身上的的伤痛隐隐发作。
所以,感受着身体的异样,要变天了,他不禁这么想。
道路两侧的丛林之中,两名身着旧甲衣的男人在看见车队踏进丛林间的道路时,有些兴奋地搓了搓脸颊,在互相使了一个眼神之后,他们缓缓地退下,向着丛林中隐藏的身影做着指示。
其中脸上带有疤痕的男人望着车队领头骑马的身影以及其身后士兵手中握有的武器,脸上不自觉流露出畏惧的神情,但他的眼中寄宿着更为强烈的贪婪光芒。
“这可是公爵大人的东西啊。”
这是微弱低沉的声音。
而它们将要成为我们的了。
男人不自觉舔了舔嘴唇,脸上流露出一种近乎**般的狂热。
丛林的黑暗中一道道身影涌动着,静静地注视着不断踏入林间道路的车队,畏惧与亢奋促使他们握住武器的手不断用力。
…………
…………
“考尔比与我们的联系断了,该死的!他跑了!”
在奥狄斯领地边缘的丘陵地带,聚集着少量的村庄,因为地理上的隔阂,所以各个领主对这里的控制较为有限。又因为最近越发严重的魔物袭击,以及附近领主持续不断的征召士兵,村庄差不多都已荒废。其中一处废弃的庄园里,数十个男人聚集在此。这里是在最近这几年横行王国西部的肯恩佣兵团的聚集地。
在一个月前的埃什梅会议的结果发布之后,各个雇佣肯恩佣兵团的商会都渐渐断开了与他们的联系。
他们已经看到,战争已经抵达了尽头,所以合作的最佳对象已经变了,而驱逐利益的他们便立即抛弃了肯恩佣兵团。考尔比的商会则是最后一个与他们保持联系的商会,但就在最近,他也以商会中暂时缺乏现金为由,拒绝了对肯恩佣兵团的贷款。如今,缺少了资金支持,并且处于众多领主敌视之下的肯恩佣兵团可以说局势已经恶劣到了极点。
“一定是维尔拉那个该死的**!”
居住在比埃的维拉尔子爵对于肯恩佣兵团一直抱有深深的敌意,在这段混乱的时间中,她始终对于肯恩等人采取敌对态度,在这数年间,双方光是正式交战就发生了数次。
面带伤疤的男人嘴里一边愤怒地斥责着,一边快步走进房间。他的视线扫视房间,看向面前的木桌,一个面色阴翳的男人正坐在桌前沉闷地喝着酒。他两步来到男人的面前,毫不客气地一把夺过男人面前的酒杯,往嘴里猛烈地灌着。桌前的阴翳男人不快地皱起了眉头。
“她?这个女人又干了什么?”
“哼!考比尔说商会的钱全部用来买南方的羊毛了,没钱借给我们。结果,我刚刚抓到了他会所里负责记账的家伙,你知道那家伙喝醉了之后和我说了什么么?!该死的!他是没钱!他把钱都借给维拉尔了,现在找不到他人了?!维拉尔这个**现在又急着给自己领地的税金加了一重!”
“她这么着急用钱?”
阴翳男人缓缓开口,话语中已然蕴含了些许的戾气。
“她要钱能干什么?还不是对付我们!这个对着钱张开腿的女人!她也就只有这点能耐了!”
伤疤男人什么都没有觉察到,只是在话语中灌注着自己心中涌动着的焦躁。
维拉尔子爵对于自己正在筹集资金已经不再有丝毫的掩饰,她的目的再明显不过,她想趁着肯恩佣兵团在埃什梅会议之后的孤立,彻底灭掉他们。
“趁着吉恩大人不在,竟然搞这种小动作。干脆,我们先下手干掉她算了。”
“要去,你一个人去,我绝对不会拦你,如果你成功了,我绝对会为你拍手称赞。”
阴翳男人嘴角变得残忍。听到这嘲讽的回复,伤疤男人的神色微微一滞,旋即,他挑衅地勾起了嘴角。
“你怕了?”
被挑衅的男人微微眯了一下双眼,眼神中露出几分危险的味道。
“我是怕了,据说……维拉尔与那个叫修的女人关系可不浅。”
阴翳男人一边说着,一边将意味深长的视线投向了对方脸上的那道疤痕。
“我可不想最后,跪在那个女人面前,亲吻着地面乞求对方饶过自己。”
轰!
“我说过!不要给我提这个名字!”
在被触痛了心中最深的伤痕之后,伤疤男人爆发了,他愤怒地将手里的木制酒杯摔在了地上,黄色的酒液将泥土地面浸湿,被激怒的人反而是他。
“修么?她可真是个美丽的女人,她来到这里的那一晚,你就带着三个弟兄在晚上去袭击她,结果,嘿嘿……”
阴翳男人不急不缓的话语里充满兴致。
肯恩佣兵团的主顾大多是横跨各个城镇进行交易的商会,他们在钱袋与产业不断得到扩充后,野心、欲望以及自信也开始缓缓扩大,仅仅成为城镇的供给者已经难以令他们满意,他们开始追逐与自身责任相符的权利,为了增加与领主们谈判的筹码,他们便成为了肯恩佣兵团的主顾们。而那个叫做修的女人与肯恩佣兵团类似,也是被他们雇佣的人。
“我说过别让我听见这个名字!”
阴翳男人的嘴角露出嗜虐的神情,然后补上了最后一刀。
“哟,是么?我还以为你忘了?毕竟你当时跪在那个女人面前哭着亲吻地面乞求对方饶过你的样子实在是……啧……”
距离那件事发生已经有了数个月的时间,由于相同的雇佣者,那个名叫修的女人来到了肯恩佣兵团的驻地暂住。虽然肯恩热情地接待了对方,并且命令众人要以相同的态度接待对方,但是女人端正的相貌,略微特殊的异地口音,以及不经意间撩拨的长发已经挑起了这群男人们体内躁动着的**。
男人们知道自己是佣兵,所以,领主们制定的法律被他们所唾弃,道德也只有被践踏时获得**的意义。
于是,虽然因为肯恩的命令有所迟疑,但由伤疤男人带头,他们还是决定在入夜后袭击那个女人,然后那晚发生的事,伤疤男人再也没忘记。原本由于变态的凌虐心,他想要亲眼看着这个女人在被侵犯时的痛苦表情,他选择走在了男人们的最后面,然后这个决定令他活了下来,只有他活了下来。
一切只发生在一瞬间,闯入者的鲜血喷洒地面,惨嚎在发出之前,其主人便已失去了性命。由于一切的发生过快,导致男人在意识到具体发生了什么之前,一切便已经结束,当他恢复意识之时,踏着血泊的黑发女人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就如同他鄙弃道德一般,他也不曾拥有信仰,所以直面未知与恐惧时,他转瞬间便丧失了一切的勇气与尊严,他跪在地上疯狂乞求,乞求着。最后,女人只是在他的脸上留下一道伤疤,然后抬脚将他踹出了房门外,转过身,在遍地尸体与血腥味的房间中,抱着剑静静地睡去,一如一切都未曾发生。
在第二天,他想要报复。但是房间打开后的血腥味,以及脸庞上的伤痛,令他再一次确认了自己的无能,于是他选择了自己将这一切的想法都咽下。后来他听说,这个女人似乎有着某个未知的崇高身份,这高尚的理由彻底消灭了他最后的念想。但是向女人乞命却成为了他的一个禁忌。阴翳男人正是精确地戳中了伤疤男人心中的这个位置。
“找死!”
就在两人用杀气腾腾的目光瞪视着对方的时刻,新的声音响起将两人打断。
“杂碎们,都给我住手!要打的话,这是剑!”
伴随着男人的声音,两把利剑被抛出,砸落到了两人的面前。愤怒中的两人一瞬间想要伸手,但终究还是停了下来,有了这么一个缓冲,他们已经清醒过来了。
肯恩看着有了些许迟疑的两人,冷哼了一声,然后开口。
“维拉尔想对我们动手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如果她真有那个能耐,我们早死了。”
肯恩的目光冷冷地看了一眼伤疤男人,在对方的视线不自觉下移之后,他的视线又落在了一侧的阴翳男人的脸上。
“她很美?你就这么喜欢那个女人?”
没有等待对方的回复,肯恩便露出一副不耐烦的神情,伸出自己宽大且布满老茧的粗糙大手拍了拍桌面。
“来谈谈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吧,谈谈我们这个佣兵团接下来该怎么办。相信你们差不多都感觉到了吧,我们的处境越来越差了,你们最近都听说过有什么新的消息么?”
听到肯恩的询问,伤疤男人立刻用洪亮的声音回复。
“全是维拉尔那个**!她在整个埃什梅会议上疯狂诋毁我们,现在也是,我们做了她吧。只要她死了,一切就都会变。”
肯恩的眉头不自觉皱起,然后他将视线移向了另一侧的阴翳男人。
“疯了么?就这样对她动手的话,就算真的成功了,我们这里也不会有几个人活下来。到那时候,我们的处境只会更差!”
“你就是怕了!”
伤疤男人依旧对着阴翳男人冷嘲热讽。
“我们与她已不是第一次打了,她才赢几次?如果不是里斯特、杜克,这个该死的女人早就被我们拿下了!”
“蠢货,那是因为我们身后有罗伊大人、有吉恩大人,更何况,那时候艾勒他们也在,可是现在呢?单凭你?”
怒火渐渐重新聚集,肯恩静静地将两人的争执看在眼里,他一言不发。他很清楚现在的局势已经变了,他们这些佣兵,也可以称之为盗贼,只是活在秩序的夹缝里,之前的兴盛,也只是因为战争混乱导致的秩序真空而已,现如今,赫斯塔尔也好,加尔马里也好,战斗打了这么久,双方的力量也都消耗的差不多了。也就是说,停战的时刻快要到了。秩序很快就会重新恢复,自己等人的消失,是必然的。
人虽然违抗不了大的趋势,但是大的趋势对于个人而言却也并没有什么意义,这一点肯恩同样明白。现在的他,思考的正是,如何从这趋势中脱身。至于,方案他已经有了。
“抛去维拉尔不论,其他人也会对付我们。”
阴翳男人露出了惊讶的神情,他从肯恩的话语中品出了不一样的味道,而伤疤男人则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难道真的要对付维拉尔?”
“不,对付维拉尔除了出一口以外并没有什么用处,现在最重要的是弄到钱。所以,比起维拉尔,还有一个更好的选择。”
肯恩神秘地笑了笑。
伤疤男人以及阴翳男人停止了彼此的对峙,他们将困惑的视线投向自己的团长,静静地等待着肯恩的答案。
“赫斯塔尔的辎重队。”
肯恩微笑着,将最初的棋子落下。语气的平淡并不能掩饰话语背后的疯狂含义,所以当肯恩的答复刚刚给出之际,周围的气氛一瞬间凝固,随后蕴含着难抑震惊的视线纷纷投向了肯恩。
“疯了么……”
“这……可能……”
肯恩将众人的反应看在眼里,而他的神情依旧,没有丝毫的变化,甚至嘴角的微笑也没有任何变化。
“赫斯塔尔的军队现在都要已经投到了南方,而与奥缪尔的争斗更是加重了他们的负担,所以他们对于车队的护卫已经很有限了,甚至能不能凑足一队骑兵都是问题,这便是我们的机会。”
阴翳男人在混乱中,缓缓开口。
“可是,这车队的护卫是由里斯特伯爵负责的,难道我们要和里斯特作对么?”
“不,里斯特已经投向比维斯了,所以就算里斯特真的知道了我们的想法,他也是不会干预我们的,毕竟赫斯塔尔此时已经成为了他的敌人,他虽然不方便直接动手,但是对于一切可以削弱赫斯塔尔的行动,他是不会阻止的,这便是我们的机会。”
阴翳男人还想反驳些什么,但是看着肯恩的脸上的自信笑容,他总觉得心中有一股喘不过气的阻塞感。
这可是公爵啊……
“呸!那就干!既然他们都不叫我们活下去的话,那他们也都别想活下去!”
紧接伤疤男人呸了一口唾沫,用狂热的视线看向肯恩,这强硬的话语打断了阴翳男人的迟疑。
“那么,准备吧。科佩尔北方道路的前半截,那里有一片丛林,就在那里动手。”
就这样,这个疯狂的提议被敲定了。
“要不要试探一下博格佣兵团的态度?”
阴翳男人只得提出了这最后的建议,然后他得到了伤疤男人的轻蔑回应。
“博格么?呵!那个懦夫已经被吓到北方躲起来了。”
这场简短的会议之后,众人便都前去执行命令了。其实,他们并不知道为什么里斯特与和赫斯塔尔变的敌对了,也并不清楚比维斯是谁,因为这些事情全部都是由肯恩负责思考的,而他们只需要站在执行者的位置上行动就行了,简单且自由。这一次的命令也是相同的结果,出于对肯恩的熟练信任,他们都选择了执行。
…………
…………
一道道箭矢对着车队两侧的士兵们稀稀落落地洒下,怪异的嘶吼声,混杂着木棍敲击枝干的声音传响。队伍两侧的士兵们在这出乎意料的袭击中陷入了混乱。
“该死!”
“敌袭么?!”
一只箭矢直直地对着青年的面门冲了过来,青年的脸上一瞬间露出了惊恐的神情,但他的身影突然间一个踉跄,这道箭矢擦着他的脸颊射过。
青年的头脑空白了一瞬,但随即涌上心头的后怕令他的愤怒疯狂燃烧起来,看着出现在道路前放的装备破旧甲衣武具的众人之后,他心中的怒火更盛,扯开剑鞘上的绺结,他抽出了利剑。握住缰绳的手微微发力,在脚上的马刺即将发力之前,那只在关键时刻救了他一命的手,再一次拉扯他。
“等一下。”
“我要剁了这群渣滓!”
“我叫你等一下。”
男人再度扯了一下青年的肩膀,将他即将冲出的身形压住。男人望着从丛林两侧冲向车队的人群,眉头皱了皱,看着这些人的装备,以及他们的素质,老骑士认出了眼前这些人是佣兵。
面前的敌人很多,但是老骑士的心中始终萦绕着一股强烈的不安感。于是,他强硬地阻止了青年的冲刺,然后,他用一如既往的刚硬声音开口吩咐。
“你先出去。”
“什么意思?”
青年的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
“你是让我逃跑么?!就这么一群卑贱的渣滓?!我现在就能把他们给击溃!”
老骑士松开了抓住青年肩膀的手掌,但是他这一次用更强劲的力道攥住青年的衣领。
“你给我听清楚了!”
老骑士的声音突然拔高,如同在青年耳畔震响的惊雷。
“这是送给马卡斯大人的物资!现在最重要的是南方正在与加尔马里派的战斗!你的父亲也在那里!这里绝对不能出一点问题!所以,把你这些没用的自尊心给我收起来!接下来的话你给我记住!你必须给我记住!这里离科佩尔非常近,你现在立刻前往那里,把这里发生的事告诉奥狄斯,命令他立刻带人来救援!”
青年的脸庞因充血而变得血红,他的的眉头紧紧地拧在了一起,他急切地还想要说些什么,但是有看着老骑士严肃的面孔,看着不远处的敌人,他回忆起了他的父亲,终于,他狠狠地怒骂了一声。
脚下马刺猛踹了一下马身,伴随着一声嘶鸣,青年攥着缰绳冲了出去,这一次老骑士没有再阻拦他。
混乱的佣兵们,三三两两各自结成小团体,向着卒然遇袭缺乏准备的士兵压了过去。道路的前方,两个佣兵匆匆忙忙地抬着简陋的木制栅栏准备封住道路。
“给我滚开!”
铁蹄猛踏地面,带着惊人的气魄,青年骑在马上的身影,轰然冲到了前方道路上拥挤着的佣兵之前。佣兵们起初看着青年那稚嫩的脸庞,涨红了脸,握紧了武器,但是真当那高大健硕的马匹身躯伴随铁蹄降临时,一时鼓起的勇气终究起不了多少用处。他们仓皇向着两边逃窜。
越过了两侧奔逃敌人之后,青年强忍着挥剑追击身侧敌人的冲动,他用力锁住手中的缰绳,伴随一声沉闷的声音,马匹跃起,越过粗陋的栅栏向着远方奔去。
两侧愤怒的佣兵一时间有些呆立,但随即清醒过来的他们,愤愤地对着青年的背影比着下流的手势,然后狠狠地吐了口唾沫。
“该死!竟然跑了一个!”
面色阴翳的男人,脸色变得更为阴沉了。
“别管他了,对付眼前这些人。”
看着青年离去的方向,肯恩的眼中带着些许若有若无的嘲讽,而在将肯恩神情收入眼底的阴翳男人的心中,始终盘桓着的不安感不断增强。
…………
…………
肯恩推开房门,看见房间正中央的椅子上正端坐着一个男人,在烛光的照耀下,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在肯恩走进房间之后,男人转过了头,他没有起身,男人那看似有些温和的脸庞上露出赞许的神情。
“没想到,现在这个时候,你还敢来见我,肯恩?”
男人的嘴角弯曲着,配合那舒展的脸部,以及微微展开的眉宇,这是一张善意地微笑着的脸庞。然而这个露出和善神情的男人在他人的口中被称为刽子手。
肯恩一看便看破了面前男人脸上带着的虚假面具,这倒不是说肯恩非常善于察言观色,而只是面前男人的伪装实在称不上精巧,他那过分的傲慢使得他的亲近都如同印在玻璃上的画一般。
肯恩并没有点破,也没有进行反驳的打算,因为现在他要说的话远比这口头上的逞强有力的多。
“我要对付赫斯塔尔的运输队,奥狄斯,我需要你的帮助。”
面前的男人,科佩尔的领主奥狄斯,露出了略微惊讶的神情。
“你是在怂恿我背叛欧赛尔么?”
对方的话确实出乎了自己的预料,他本以为对方来见自己只是想办法为自己谋求生路,但是这大胆的妄言,着实令奥狄斯的心中泛起了不少的趣味。
“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帮助你。根据埃什梅条约,我现在就可以把你抓起来。肯恩啊,肯恩,到底是什么让你觉得你可以站在我的面前说这些话。”
右手缓缓按在了桌面,奥狄斯静静地凝视着肯恩的双眼,似乎想从中看出对方的真实意图,但又似乎只是单纯地在看对方的眼睛。长期身居高位使得他的身上带有了一股无形的压迫感。奥狄斯在这一带土地上的众家族口中的声誉非常不好,但是肥沃的土地以及积极的治理使得针对他的非议永远也只是非议。
肯恩感受着这压迫,他觉得自己或许是一个纤细的人,所以,他用理智克制着自己的感情,坦然地继续自己的话语,缓缓地将手中的筹码一个一个地压上了桌面。
“我来的时候,避开了所有的人,今天不会有任何外人知晓我见到了你。”
当然,只有外人不知道。
奥狄斯轻哼了一声,然后微微摇了摇头。
“你想让我帮助你,对付赫斯塔尔?你想让我怎么帮你?”
“你知道,在埃什梅会议之后,我们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缺钱,缺粮食,最重要是缺武器,什么都缺。”
奥狄斯的眼角微眯。
“所以,就算仅仅是运输车队,我也没有绝对的把握,而你便是这保险。如今里斯特选择了王室,退出了这里的纷争,所以,这车队一定会从你的领地上经过,在你的领地之前,便是我们的动手之地。你只需要确保车队中不会有人逃走,并且,在我们陷入苦战的时候,将对方击溃即可。”
“那么,我可以得到什么?”
奥狄斯的脸上现出显而易见的无趣。
“一半。无论你的人是否加入了战局,你都可以分得一半。”
“哈……哈哈……”
奥狄斯脸上的笑意更明显了,只是这一次换作了嘲笑。
“哈哈,我冒着得罪欧赛尔的风险,帮助你手下那一群杂碎去抢劫,结果,我得到的只是一半?区区一队辎重的一半?”
奥狄斯冷冷地嘲笑着,然后转瞬间,仿佛脸上的笑容从未出现过一般,他严肃地看着肯恩。
“肯恩啊,你刚刚和我说,你的人缺粮,缺钱,什么都缺,那么我问你,就算抢到了这车辎重,你打算怎么处理,你又能怎么处理?难不成你还打算让我帮你卖掉,然后再将卖后得到的金币亲自交到你的手中?”
肯恩静静地听着,一言不发,他缓缓地重复着自己来时已经在心中重复过无数次的话语,熟练的思路令他的心变得足够坚硬,他不太能够相信自己的情感,所以他死死地抓着自己的理性。
在奥狄斯的嘲弄结束之后,肯恩开口了。
“是,你说的没错,我们手里的渠道已经非常有限了,而我需要的只是钱,这些东西最终还是要由你来卖掉。”
奥狄斯静静地看着肯恩,看着对方脸上的认真,他也略微收敛了自己的态度,他知道,肯恩并不是一个愚蠢的人,所以,他点了点头,示意肯恩继续说下去。
“对付赫斯塔尔的辎重,这一定会得罪欧赛尔,但是,得罪他并不是什么无法承受的事,甚至这也是一件好事。”
肯恩说到这里,他伸出的手在桌面拂过。
“我的人在曼加确认到了白鹰旗。”
听到这个消息,奥狄斯眉头骤然紧锁。
“为了确保真实,我这段时间专门抓了一批曼加的流动商人,其中有相当一部分的人都已经确认自己看见了加尔马里的白鹰旗。而且在我最近得到的消息里,乌索利斯堡里一直驻扎着一支普林与加尔马里的联军,这队人始终没有被灭掉。”
肯恩不自觉向前压了压身子,联通的起来的线索,令他的精神中弥漫起**,他的语气也不觉加强了几分。
“所以,大人,奥狄斯大人,局势已经变了。”
“你这只是推测,不是么?”
“这是基于事实的推测。”
“这是基于你所说事实的推测。”
奥狄斯看着肯恩,而肯恩也看着奥狄斯,两人就这么看着对方。肯恩笑了笑,抛出了新的话语。
“你可能对我的话语有些误会,对付赫斯塔尔辎重的人是我肯恩佣兵团的人,也只会是我肯恩佣兵团的人,并不是科佩尔的人。”
“所以这有什么区别么?”
奥狄斯打量着肯恩,思考着对方的意图。
“当然有,因为剿灭了肯恩佣兵团的人是科佩尔的奥狄斯子爵。这就是区别。”
奥狄斯总算是明白了面前男人话语的意思,他打算彻底卖掉自己的同伴。
大势已经变了,他们这些活在秩序缝隙的佣兵盗贼注定会消失。
看着奥狄斯终于露出的惊讶,肯恩脸上的笑意越发浓郁。
“如果加尔马里获胜,你将会得到欧法的人情,如果赫斯塔尔获胜,欧赛尔也没有对你动手的借口。局势将要变化,站队是不可避免的。而且……”
肯恩说着将手中最后的砝码压了上去。
“我可以令你获得吉恩的领地尼库尔。”
“哦?”
奥狄斯的神情越发惊讶,遂即他注意到了肯恩终止了他的话语,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于是,奥狄斯笑了。
“那么,告诉我吧,你到底怎样才能将尼库尔交给我。”
看到奥狄斯的开口,肯恩露出了笑。
“吉恩有一个女人。”
“这又怎样?她有着什么特殊的地方么?”
肯恩嘴角的笑容越发浓烈,甚至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齿。
“她怀孕了。而我知道这个女人现在被安置到了什么地方。”
吉恩非常重视自己的血脉。
“肯恩,仅仅凭借这个女人,以及这个尚未出生的孩子,你觉得这就能逼迫吉恩就范。而且,你不只是知道这个女人的下落吧,恐怕是吉恩信任你,拜托你照顾他未出生的孩子的吧。就算,吉恩真的为了他的孩子,将尼库尔交给了我,你能活得下去?”
“这当然不可能令吉恩就范,但是至少能够提供一个会面的条件,有了这个条件,我相信,你一定不会让吉恩活下去。我所要做的,就是引出吉恩,准备条件,接下来该怎么做你都清楚了。”
肯恩轻抚桌面的手已然收回,房间之中陷入了短暂的寂静。
“那么你到底想要些什么呢?”
终于,奥狄斯的思考结束了,他抬起视线,再一次静静地注视起肯恩的眼瞳。
在看着奥狄斯脸色的最终变化之后,肯恩流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一开始我就说了。”
“嗯?”
“一半。”
肯恩的笑意更浓。
“整个车队辎重换得的金币的一半,全部都交给我一人。”
奥狄斯的眼瞳微微睁大,仿佛第一次认清了面前的男人。
“呵呵,很好,很好,非常好。”
奥狄斯看着面前的男人,微微拍了拍自己的手掌,他的心里毫不吝啬地给予了面前这个屠户出身的卑贱男人真诚的赞叹。
“你的非常好。不过……”
虽然脸上的赞叹已经自然流露,但是奥狄斯的神情却变得玩味。
“你似乎忘记了一点,到现在为止你所说的话,你觉得你会让我对你放心么?你觉得我会让你活下去么?”
看着奥狄斯的反应,肯恩明白,一切已经结束,他赢了。现在,它只需要将手中最后的筹码压上即可。
“会,我愿意相信我们之间的友谊。 毕竟我们之间的交易可不少。”
“真的么?可是我对于你的印象很是稀薄啊。”
“呵呵……实际上只有两次而已,但是我是个身份低微的人,所以我总是很不安,没有理由的不安,所以我总想多知道一些事情,总是去多知道一些事情,这样我才能安心。所以,我知道了。”
肯恩的脸上露出温柔的神情。
“我想……我知道了你与吉恩之间的交易,以及你的儿子的死因。我说过,我相信你一定不会放过吉恩的。”
奥狄斯的神情再一次变化了,这一次,奥狄斯的脸庞渐渐失去了神色,他平静地看着面前的男人。
“知道的多了,并不是好事。”
“但却能活下去。”
面对着奥狄斯开始有些森冷的的声音,肯恩脸上的表情越发温柔。奥狄斯,他的眼神平静,但却透露出危险的气息。
“你在威胁我?”
他继续开口。
“我为什么不在这里将你杀死呢?”
“因为,杀了我对你并没有好处,仅仅杀了我,就能让我闭嘴,显然是不可能的,只有让我活着,我才会永远的闭嘴。我知道,只有我永远不说,你才不会杀我。”
肯恩的脸上流露出的堵上一切的狂热信仰。他已经没有退路了,他得罪了太多的人,但是,要令他向博格一样,像狗一样逃走,他不可能去做。
奥狄斯的脸色变得冷漠。
“所以,我能依靠的只有你了。”
看着面前不再继续开口的奥狄斯,肯恩脸上的笑容达到了顶点。
对于怂恿奥狄斯,他虽然在达成之前心里就有了一定的把握,但是猜测是一回事,结果是另一回事。肯恩的心底涌起出了几分病态的兴奋,现在,他赌赢了。
…………
…………
奥狄斯静静地望着半开着的房门木板,就在刚才,肯恩拿着自己的肯定离去了。
不会杀你啊……
在只有自己一人的房间里,奥狄斯突然笑了起来,低声地笑着,扭曲地笑着,
不知何时,他的身侧弥漫起众多附和的笑声,这是他内心的嘲笑。
“你知道的还是太少了……”
这声音不知从房间的何处响起。
…………
…………
在经历过最初遭遇袭击的混乱之后,老骑士立刻传达了全体士兵自由结组就地迎敌的命令。
在队伍的中间,佣兵们压制住了持矛的士兵们,但是在这车队前方的骑士们直接摧枯拉朽地将阻挡在面前的敌人击垮。
装备与训练的差距远不是这种程度的时机与战术可以弥补的。
这一冰冷的事实再一次在肯恩的心底浮现,他与这些领主们打交道已经很久了,这种显而易见的事实已经无法再刺痛他的心了。他只是再一次地尝试着,然后冷漠地看着自己在位置上人数上占据优势的手下不断地被敌人的利剑与铁甲下打退驱逐。
锋利的武器,坚硬的甲胄,罩衫面甲,再加上每日无所事事的狩猎与练习,这就是他们所拥有的,这也是自己等人所缺少的。
或许从他的立场出发,说出这些话有些可笑,但或许正因为是他这种人渣,所以他才知道,面前这群亲兵们拥有的除了这些利剑钱币,他们同时拥有的还有堕落的品行以及傲慢的气焰。
早些年的时候,那个只经历过打击的自己,还会叫嚣着公平正义之类的空洞话语。但现在的他已经说不出了,这些话在进入喉咙的时候,他便已经看见了现实,于是他将这些话重新咽下。
现在的他吐出了胸口的闷气,将心中积压的屈辱吐出之后,男人的脸上重新恢复了往日的神情。
他从身边的行装里抽出了一只响箭,这是,他与奥狄斯约定的信号,然后他以拉断弓弦的气魄将整张弓拉至极限,维持着弓弦紧绷的手臂颤抖着,他死死的咬着牙。
随后响箭破空,尖锐的嘶鸣声在空中震响。
“动手吧……都动手吧。”
肯恩用着只有他自己才能听清的声音低声自语,随后,他沉下的眼瞳中重新显出野兽的光。眼前的一切都将结束,他也该去准备新的开始。
丛林的另一侧,另一队士兵静静等待着,与肯恩手下的混乱不同,这些士兵的身上大多穿着甲胄,并且每人手中都握有一柄利刃。
在听见树林上方响起的声音后,士兵的最前方,一名全副武装的执剑人,嘴角处露出了嘲讽的笑。然后,他向着身后的众人下达了指令。
…………
…………
带路的侍卫迈着平缓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在道路上。而跟在其后的青年,眼中的焦躁越发强烈,他总感觉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又或者已经发生了。内心的不安令他几次想要催促面前侍卫加快脚步,但是每每打断自己这一意图的又是自己。
终于,在乡间的道路中走过相当长一段距离后,青年的耐性彻底被磨尽了。
“到底还要多久才能见到奥狄斯?”
在青年快马赶到奥狄斯的庄园之后,他便从庄园侍卫的口中得知了奥狄斯正在附近村庄视察的消息,他急切地以奥狄斯与欧赛尔公爵签订的盟约的名义,命令他们带领士兵救援远处的车队,但是却被卫兵以身份不明的原因给强硬拒绝了。
他一度愤怒地威胁面前的侍卫,但是却反而取得了相反的效果,正当双方剑拔弩张的时刻,庄园中走出了新的侍卫,将这即将爆发的冲突打断。
这个新的侍卫,有着惨白色的肌肤,是个脸庞略显柔弱干净的男人,卫兵们在认出侍卫的身份时,脸上不自觉露出了恐惧的神情,而急切的青年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奥狄斯大人就在附近,我带你去见他吧。”
侍卫向着青年点了点头。
“没有时间了!”
“很快。”
青年看着这个白脸侍卫的眼睛,看着对方那死寂的棕色瞳孔,他的心中涌出了一股不寻常的感情,喉间微微滚动,他终于还是选择了同意他的说辞,跟随他前去寻找奥狄斯。
就这样,在侍卫的带领下,青年踏上了这条前往奥狄斯所在位置的道路。
“回话啊!”
但是,跟着这个人已经走了相当一段距离,青年始终没有见到奥狄斯。在穿过了庄园外的田间,顺着土质的公路走进密林之后,青年心中的躁动终于压倒了一切。
“已经到了。”
青年看着茂密的丛林,叠加的树干,不知为何,心底不断涌起一股浓浓的违和感。
“你不是说奥狄斯去村庄视察了么?这是哪里?”
“你可以亲自问大人了,他就在这里。”
侍卫无表情地对着青年点了点头,青年皱了皱眉头,一瞬间想要发作,他认真地看了侍卫一眼,终于跨步走下了道路,向着丛林中迈步前行,但是他的手不自觉已经握住了剑柄,侍卫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没有任何反应。
“车队出事了,奥狄斯阁下,现在……”
身前被茂密的丛林枝杈阻碍,他勉强能看清奥狄斯的背影,为了更好地对话,青年一边前进,一边开口。但是,在当枝杈被彻底推开之后,露出了其后的一切时,青年的话语声越来越小,然后消失了。
“你是?嗯……你是欧赛尔的人。”
奥狄斯转过了身,看向了青年,他的脸上最初是惊讶与困惑,然后他的视线落在了青年身后的侍卫身上。理解了青年所说话语的奥狄斯向着面前的青年口齿微张,向着对方露出了白色的牙齿以及善意的微笑。
…………
…………
又是一剑砍倒面前的敌人之后,仿佛感应到了什么,年老的骑士抬起了头,然后他的眼瞳微缩。
数十道箭矢破空落下,撒在中年骑士鏖战的中心,无论是佣兵也好,还是车队的卫兵也罢,在这时都遭受到了无差别的攻击。
在第一波箭矢的打击尚未结束,又是两拨新的箭雨落下。
在用甲衣、尸体以及身前的敌人略作抵挡后,老骑士熟练地避到了车辆的另一侧。
新的敌人?
老骑士从尸体上拔出了一只箭矢,他不相信这群落魄的佣兵,有足够的资金与魄力发射批量的箭矢,也不认为凭借他们的素质可以拼凑起一直弓箭队,他认真地打量着箭首的镞,然后他的瞳孔微微波动,箭杆被单手折断。在这场战争开始之后,他负责物资的运输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已经知道这箭矢的源头以及袭击自己的人。
“奥狄斯……他背叛了公爵大人。”
奥狄斯的士兵从丛林中涌出,他们冷漠地无视了另一侧的佣兵们,提剑冲向了残余的车队卫兵们。
经过与佣兵们的激战,卫兵们的体力消耗巨大,再加上在即将获胜之际遭受的打击实在是过大,终于士兵们崩溃了。他们丢弃了手里的武器,开始拼命向着来时的方向奔逃。
佣兵们有些愤怒畏惧地看了一眼这些新出现的士兵,但在注意到他们并未向自己发起进攻以及他们手中握有的冰冷利剑之后,便只能将他们看作是自家团长找来的援军,而他们自己则壮起胆子,开始前去拦截奔逃的士兵,试图从这些人的身上额外多捞一些。
老骑士微微喘息着,在遭受最初的箭矢打击时,他便已经明白了,他将会死在这里。这样想着,他揉了揉自己的肩膀,他真是希望至少在这个时候,身体能够更有精神一些。
新的士兵围了上来,但仅仅只是包围着老骑士,并没有出手,而老骑士则将手搭在剑上,用柔和的视线看着眼前的众人。
耳畔传来的惨叫声与交战声正在逐渐减弱。差不多都要结束了,老骑士思考着。然后他看见,面前的士兵分开了,一个穿着甲胄,外罩饰有鲜艳花纹罩袍的年轻男人拎剑走了过来。
看着面前有些狼狈的男人,年轻人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你可真是狼狈啊,这就是名誉的泰勒大人么?”
年轻男人的脚步前进着,手上的利剑被魔力浸透。
老骑士脸庞上的表情微微顿了顿,似乎在考虑自己应该怎样回复对方,然后他想起来了,他曾见过一次这个男人,他是奥狄斯的侄子。
“是啊,小鬼。”
于是,老骑士拄着剑,挺直了腰,露出了洒脱的笑容。
“刚刚那个逃出去的人,是去向叔父求救的么?真是遗憾啊。”
“不,是去见里斯特的,为了让他帮忙转告凯西殿下,奥狄斯背叛了欧塞尔大人。”
老骑士哼哼笑了两声,灰色的胡须微微震颤着。
年轻男人脸上的神情微微一怔。
“小鬼,你还太嫩了,还是换奥狄斯来吧。”
年轻男人的嘴角变得残忍,他旋即挥起了右手的利剑,对着在场的众人下达了指令。
“你们都给我听好了,从现在开始,这里除了我没有人可以动他!谁敢动,我第一个剁了这个杂种的脑袋!”
在下达了这一命令后,年轻人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他用热切的眼神望向面前的男人,仿佛注视着自己的热恋着的情人。
“来吧,老东西。现在这里除了我没人能杀你,只要杀了我,你就能活下去,活着去告诉凯西,我的叔父背叛了他的父亲。”
老骑士看着年轻人仿佛火焰的眼神,想要发出鄙夷的轻笑,但最后出口的却是相反的话语。
“真是划算的条件啊……”
老骑士微笑着,然后将体内最后的魔力注入了手中的剑上,向着面前的青年缓缓迈开了脚步。
仅仅对峙了一瞬战斗便开始了。
双方穿戴着的甲胄,使得这场战斗并不是什么华丽的战斗。双方的利剑都割不破对方的衣甲,这使得双方将锻造开刃的利剑如同铁锤一般挥舞,捶击着对方的躯体。
铁环钢片的甲胄弹开挥砍至躯体上的剑刃,攥紧的拳头殴打着彼此的躯体。老骑士能感受到,直到刚刚为之的那些战斗并非没有对他的躯体造成损害,如果褪去他的甲胄,就能看见这已然开始衰老的躯体上,新增的淤血与伤痛。
用自己腰腹上的一击换取对对方头颅的一记猛击之后。两人短暂地分开。老骑士终于忍耐不住吐出一口鲜血。而青年人则在狠狠地唾了一口血唾沫后,又重新将混杂着狂热的神情投向老骑士。
围观的士兵中,其中一人犹豫着拖着脚步走出,在他眼里,年轻人的命令明显违背了他叔父最初下达的指令,看着年轻人似乎处于了下风,他想要干涉面前这场没有任何意义的战斗。
“奥狄斯大人的命令是不能放走一个人。”
“混账!在这里谁做主?!给我滚!”
刻薄的怒斥,然后是含有杀意的眼神,迈步的士兵终于还是缩回了脚步,而青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面前的男人身上。
青年人用包含杀意与威胁的话语逼退了一侧有些忧虑的士兵,老骑士将这一切都收在了自己的眼中。看着年轻人亢奋的精神,他用被手甲包裹着的右手紧紧地攥剑身。他知道,他老了,所以他就要死在这里了。在知道自己结局的时刻起,他便获得了一种内心的平静。
于是,在这平静中,老骑士再次迈开了步伐。他再一次与年轻人冲撞在一起。这一次换作他的头部又遭受了一次重击。终于,他躯体的力量耗尽了,他倒了下来。
他感觉脸颊湿漉漉的,并且有些温热,并且伴随着的尖锐耳鸣使得他已经听不见外界的叫嚣声。
有些痛。
令他感觉到有些惊异的是,他身上的陈年旧伤,这在阴雨天才会发作的暗伤越发疼痛,这疼甚至痛盖过了头上的伤。
男人苦笑了一下之后,嘴角一度温柔地翘起。
这时年轻男人有力的手已经扯开了他的颈部护甲,而他却因为内心的宁静毫无动作。
要变天了。
泛着红光的利刃刺穿了男人的咽喉,随后他的意识陷入了黑暗。
…………
…………
“有些传闻,似乎这片土地上又出现了对邪神的信仰。”
中年骑士喝着酒,有些醉醺醺对着青年自语。
……
记忆的碎片在了青年的脑海里翻滚,他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突然明白为什么在他踏入这片丛林之后,他便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违和感。
这里太安静了,他记忆里的丛林要喧嚣不少。
背对着他的男人转过了身,青年的视线越过丛林的遮挡,看见了男人身后的一切。
弥漫着的血腥气息刺激着青年的鼻腔,地面上,汇聚着流淌着的血流网络。
血液的源头是散布在这网络上的一道道瘦小的身体。青年的视野中映出这些孩子的躯体,干瘦的身体上仅仅包裹着肮脏破损的亚麻短衫。而在这单薄的外罩衫上,暗红色的狰狞伤口肉眼可见,他们的脸上布满痛苦与泪痕。
血液缓缓向着青年的脸庞汇聚。
在这兰斯王国境内对于异神的崇拜从未停止,所以,青年已经认出了面前的一切。
这是邪神祭祀。而面前的男人,奥狄斯子爵正是邪神信徒。
青年的思路在刺激中扩散开来,他的脚步不自觉微微颤抖。
他知道面前的男人一定不会放过自己,因为他绝对不会放过进行着恶毒祭祀的邪恶的异教徒。
现在的自己所在的这片领地,这片领地主人是奥狄斯,面前的奥狄斯。或许,他将这一切透露而出,他的属下们,七神的信徒们,会拔出利剑为了信仰、誓言而战。但是,最重要的或许是,他需要逃走,他会死在这里。
他混乱的思绪是这么想的。
“一切邪神及其眷属皆为吾之敌。”
男孩憧憬的目光看着男人们沐浴在赞歌中从主教手中接过长剑。那是儿时起便刻在心底的画面。
灌注魔力的脚步重重地向前,记忆越过了感情与理智,先一步驱使着身体做出了决定!
“奥狄斯!你竟敢!”
地面仿佛被震动。紧追记忆而来的是感情,青年的肩膀微微颤抖着,因为愤怒,还是因为恐惧,青年已经不知道了。此刻腰间的利剑撕破皮革的束缚,暴怒以及名为正义的憎恨完全压过了一切。
他拔剑冲了上去!
不过,脚步刚一踏出,他的肩膀便被一股大力锁住,青年身后的侍卫不知何时已经伸出了手,抓在了青年的肩侧。青年的眼中露出憎恶的凶光,手腕反转,同时魔力从血脉中疯狂涌出,透出衣甲,一瞬间震碎了侍卫抓住的部分衣衫。
在身体脱困的瞬间,青年转身,眼中泛着狠厉,手中散发红光的利刃狠狠地甩在了士兵的脸上,然后切入。
对待异教徒,与对待魔物无异,甚至异教徒比魔物更为可恨,所以根本不需要有任何怜悯,灭绝是唯一的真理。
利刃切开皮肤破入骨骼的触感传至手上,青年心中不觉一颤的同时,微微松了一口气。
什……!
但是,出乎青年预料的时,同样的手再一次伸出,这一次已经死死地卡住了青年的肩膀,然后将其狠狠地拉向了自己的怀中。
青年露出了惊慌的神情,反手熟练地抽出了腰间的匕首,然后抬腿踹向面前男人腹部的同时,手中的匕首猛贯对方的咽喉。
但是,青年能够感受到他肩膀上的手掌依旧强劲有力!
青年睁大了眼睛,看着面前这个咽喉被匕首贯穿,头颅被利剑劈入的人。他惊恐地看着对方的脸颊,看到了那双死寂的瞳孔。
他的身体已经被对方死死地锁着,看着对方那缺少血色的病弱脸庞,他感受到对方躯体的冰冷。
他突然明白了他在最初见到这个人时,心中涌起的不快心情的本质,因为他与那庄园门口的卫兵们相同,都不自觉对着这个人产生了名为恐惧的感情。
他是一个死人。
当青年明白过来这一点时,奥狄斯已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他依旧带着那善意的微笑,然后伸出了张开五指的右手。
青年激烈地反抗着,在他侧过的视线中看见,奥狄斯伸出手掌的手心处一道缝隙缓缓扩大,然后一道裂缝在此裂开,露出森森的白色利齿。
鲜红色的气焰从奥狄斯的躯体上涌开来,缓缓攀爬缠绕上青年的躯体。
然后青年感受到,自儿时起就不断伴随自己的血脉而生的鲜红魔力缓缓消失衰退。
伴随着躯体虚弱的是,精神上开始萎靡,面对着奥狄斯的人善意微笑,青年脸上的恐惧越发强烈。
然后,奥狄斯伸出的手扣在了青年人的头颅上,红色的光从这掌心处裂开的口中涌出。
…………
…………
这是静止的世界,丧失的灰色将一切侵蚀。在奥狄斯将面前的青年啃噬之后,他便再一次来到了这里。
“你倒是有趣,竟然将渎神刻印烙刻在了自己的身上。”
奥狄斯的身后不知何时黑雾弥漫,面带纯白微笑面具的少女从中缓缓出现,而这略带调笑的声音便从这面具之下传出。
男人在脸庞上最初露出了疑问的神色,然后,透过面具上留出的孔洞,他看见了那双熟悉的暗金色的浑浊瞳孔。
“你的声音?”
它的声音柔和,如同少女。
“很美妙是吧。这是我的爱人。”
它浮夸地向着奥狄斯微微鞠躬,然后身影于黑雾中消散,旋即又出现在了奥狄斯的身侧。
“你就这样挥霍着神赐,制造这些废品么?”
它用嘲讽的视线,看了一眼地上的血迹,然后又瞥了一眼面前在这静止世界中如同人偶般呆立着的亡者。
“他是我的仆人。”
奥狄斯的话语平静,但他始终没有将视线投向面前的仆人。他对于面前的仆人抱有很深的感情,它知道,于是,它的嘴角微微勾起残虐的愉悦弧度。
“有趣……”
“这个声音我似乎有点印象。”
奥狄斯对于它的话语懒得做任何回复。但是,它的变化确实令他非常在意。他一直认为它过去的嘈杂声音只是不愿意暴露身份的手段,就如同它面上的面具一般。
但是,此刻的它却改变了声音,到底是虚假的声音呢,还是说这有着什么特殊的含义?
“尤丽娜,我曾经在叶利基见过那个女人一次。她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是深刻。”
它的嘴角微微扭曲,随后,它摘下了面具,柔顺的栗色发丝披散肩膀。
奥狄斯眼瞳不可察觉地微张。
“原来如此,果然是她。”
它微笑着。
“最近,我想我感觉到了,祂的意志。”
“憎恨的感情?祂想要归来,不,应该是已然归来。”
奥狄斯困惑地自言自语,试图描述他所感知到的一切。
奥狄斯伸出自己的手掌,凝视着手心处不断翻滚涌出的鲜红之光。这一次,沉默的是它了。
“你成为了她的模样,那么你和她必定是有着什么关系的。”
奥狄斯的自言自语继续着。
“这个女人,我会吃了她。”
听着男人的话语,面具后的混浊瞳孔弯曲成愉悦的弧度。
“你已经彻底不再掩饰了,你很有自信?”
“你和普通的魔物不同,但终究只是一只魔物而已。”
奥狄斯的语气变得强烈且轻蔑。
“我觉得,似乎并不是我无法触碰你,而是你在逃避我。是这样么?而能抓住你的时刻我想已经不远了。”
气氛转瞬间的凝固,但随即而来的笑声将这沉寂打破。
“啊哈哈哈哈~”
它在笑。
愉悦的笑声不知持续了多久,时间又重新开始流动。
奥狄斯放下了手臂,他能感觉到,最后的时刻就要到来,他的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