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闹,嘶吼。
兵刃交织的声音不断,士兵们与佣兵们紧握武器进行着彼此的厮杀。
这不是什么罕见的事情,两者间的冲突总是进行着,这次也是。
押运着从村庄中掳掠的孩童奴隶们的佣兵们,以及被领主带领奋起截杀的士兵。
科里痛苦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友人,他的躯体被拦腰砍成了两段,死相凄惨。
他是为了贯彻正义而死的,他明白,但是回忆起他与友人生活的点点滴滴,莫大的空虚袭上他的心头,遂即他眼中燃起的是深沉的憎恨。
他那被憎恨充斥着的眼瞳中,映照出那面带苍白面具,身缠深红魔痕的魔女身影。
那道身影仿佛将一切视作无物,士兵也好、佣兵也罢,阻拦者皆死于剑下。这将一切践踏的行为令他瞳孔的光越发纯粹,越发污浊。
…………
…………
教堂深处一处偏僻的房间,神父手托食物与烛台走进其中。这是为无家可归的穷人们准备的临时庇护所,简陋、狭窄。房间的中央是一张破旧的木桌,没有椅子,也没有床铺,在这破旧的木桌上半截发黑的蜡烛上散出柔和的光。
微弱光线照耀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抱膝的少女,她的头颅埋在了膝盖上,在她的身侧,放着的是浸满血迹的布条,以及装盛温水的木盆。
在觉察到老神父的到来时,少女抬起了头,看向了对方。
她眼瞳中恢复了疲惫。
她便是正在被全城追捕的魔女,尤丽娜。
“安格斯……”
神父的脸上流露出虔诚的慈爱,他向着尤丽娜微微点了点头,随后将手中的食物放在了桌上。
“吃点吧,孩子。”
“安格斯……”
尤丽娜的视线低垂了下去,缓缓重复着神父的名字。
“我在,孩子。”
“安格斯……”
尤丽娜仿佛没有听见他的回答,而是再一次重复着自己的呼唤。
“是的,孩子,我在。”
神父慈爱地回复着。
随后两人间便陷入了久久的沉默。魔女不再继续着自己的呼唤,神父不在继续着自己的回答。
不知何时,尤丽娜重新抬起了头,她缓缓起身看向了神父,神父继续流露着自己慈爱的笑,然后将手中的食物放到了桌上。
神父再次确认一遍房间的简陋,静静地确认着,随后他看向尤丽娜,缓缓开口了。
“今晚,就在这里休息吧。我去帮你准备休息的床铺。你还有什么需要的么?”
尤丽娜看着神父,然后,微微摇了摇头。
于是,神父托起自己最初托着的灯烛,轻轻退出了房间,不再打搅尤丽娜。
在神父将门关上之际,他听见房间深处传来的话语。
“神会注视着我们么?”
“当然。”
神父认真地开口回复。
…………
…………
拖着烛台的神父,走在教堂内的走廊里,他看到院落里的无面塑像,他的脸上流露出些许悲苦的神色。
他知道这个魔女的双手被鲜血染红,他知道她的身体浸满罪恶,不过,他还知道,她拥有着的善以及对应的痛苦,她曾尝试过的拯救与迷茫。
但在这神像之下,他是神父,是救赎者,而她是信奉者,是被救赎者,她与他的关系,仅此而已。
纯粹且神圣。
他的脚步继续着前进,教堂里已经没有多余的床铺了,他思考着,很快,他想到了他房间内剩余的床铺,于是,他微微失笑,就用它吧,他这样想着。
“神父大人!”
一名修士面带惊慌神情,快步走了过来,安格斯停下了脚步,看向了对方。
“奥瑞塔的人把这里围了!”
在听请对方的话语后,他的脸上流露出明显的冷意与愤怒。
罪人尚且懂得敬神、爱神!何况这群诸神眷者!
“带我去见他们。”
安格斯平静地开口。
…………
…………
“你们竟敢来此?这里没有你们说的什么魔女!”
教堂前的年轻修士,看着周围包围着的众士兵,脸上的愤怒之情难以抑制。
这里可是教堂,神的圣域!他们竟敢持剑包围这里!
面带伤痕的男人冷冷地看着对方。
“我的士兵,看见了这个魔女逃到了这个地方,这个魔女是邪恶的渎神者,为了这里居民的安全与平静,她必须被交出来!”
“我说了!这里没有你说的什么魔女!讨伐魔女是你们这些执剑人的责任,抓不到她,只能证明是你们的无能!”
年轻的修士几乎是用吼着的语气说出了这句话。
科里冷冷地看着面前的修士。
他能感受到对方坚定话语背后的恐惧,他那看似激昂有力的话语中融入的感情令一切显得是如此无力,如此苍白。脸上的伤痕隐隐作痛,他只感到这一切是如此的枯燥,以及无趣。
他知道这个魔女已经躲到了这里,她身负伤痕,疲惫饥饿,而他的身后众士兵紧握利剑。想到这里,他眼中黑色感情的翻滚越发剧烈。
这些年,每当他闭上眼睛,他仿佛都能听到那源自过去的怀念声音,这是现在的他所听不到的了。而这声音也渐渐开始了忘怀,他甚至产生了些许对自身的厌憎,但讽刺的是,他眼中的黑色感情非但没有消失,反而越发纯粹。
他一定要杀了这个女人。
“所以,我们现在正在执行我们的职责。”
说罢,科里的视线不再看他,他将目光移至身侧的士兵。
“进去。”
士兵们握着剑迟疑着,看着面前熟悉的教堂殿堂,脚步仿佛被牢牢地钉在了地面之上。
“进去。”
科里再一次开口,年轻修士脸上的感情剧烈波动着,刚要开口怒斥,只见科里已经将剑从腰畔缓缓抽出。直面科里浑浊的瞳孔,他的话语死死地卡在了喉咙里。
背对着神像,修士感觉到自己信仰开始了动摇,他的躯体无力地颤抖着,他在内心深处祈求着,祈求强有力的意志。
士兵们仍旧迟疑着,但望着第一个对着教堂拔剑的科里,仿佛受到了感召一般,他们茫然地将腰间的利剑拔出。在这诸神的神像之前,他们拔剑。开始登上教堂的阶梯,向着教堂内移出脚步。
“进去,三人一组,把那个魔女揪出来。”
科里将视线从年轻修士的身上移开,看向了教堂的内部,看着这座由石料构成的房屋,仅仅由石料构成的房屋。
不过,科里的命令并没有完全执行下去,冲到教堂门前的士兵们停下了脚步。只见一道身材健硕,手托烛台的苍老身影缓缓从中迈步踏出。
“这是奥瑞塔的意思么。”
安格斯的无视了周身包裹着的执剑身影,将坚定的目光投向了一侧的科里,科里面前动摇着的年轻修士在看见神父的身影后,急忙退到了他的身后,然后看向将自己等人包裹的众利剑。
面对着这黑色神殿修道袍,面对着救赎者手中的烛台,包围着的众人,不自觉低下了头颅,仿佛溺水者想要抓住救命稻草一般,他们死死抓着手里的剑,死死地抓着。
神父的目光从众士兵的身上扫过,扫过他们握剑的手,以及微微颤抖着的耳畔,他的眼中充斥着怜悯,随后,这怜悯化作愤怒,他再一次用坚定的视线直视科里的瞳孔。
“这里是暗神的教会,神的圣域。闯入此地到底意味着什么,你要想清楚。”
神父凝视着面前的男人,凝视着男人眼瞳中的黑色感情。
“我当然知道。”
“你知道这是神的圣域,依旧选择闯入这里么?”
“是的。”
两人间陷入了一场可怕的沉默。
随后,神父开口打破了寂静。
“你们退下。”
他对着周围的握剑人发出了命令。
“这不是此刻的你们应当踏足之地。”
接着,他那充斥宗教激情的视线再一次落在了科里的身上。
“而你,离去。圣域之门不会向你敞开。”
说罢这句话,神父面对着这身前的众利刃,毫无畏惧地向前,一步又是一步。而包围着的士兵,不自觉向后退去,不断地后退着。
不知为何,科里看着这一幕,突然间想放声大笑,嘲笑眼前这场闹剧,嘲笑眼前这群虚伪之人,嘲笑他自己。
他的嘴角开始现出残忍,他看向神父的目光中,黑色的感情越发浓重。他脸上的伤口仿佛迸发出新的血,越发疼痛了。
“还是这么精神啊,安格斯·拉特涅。”
冷淡的女声从科里的背后传来,科里缓缓转过头。灰发的奥瑞塔腰间跨剑,她的身后,众士兵跟随,她已经来到了这里。
“哦,把剑拔.出来了,在这里,把剑拔.出来了。”
奥瑞塔的视线完全无视了科里,她冷漠地看着面前包围教堂的众士兵,她的眼中燃起了炽热的怒意。
她的脚步越过了科里,登上了阶梯,站到了这拔剑的众士兵的身侧。
“还不滚下去!”
士兵们在得到这命令后如释重负,急忙收剑逃出了这里,这些士兵奔逃的脚步急促,一个又一个地越过了科里的身侧,而面对着这一切,男人的神情没有任何动摇。
脸色低沉的女统领向着神父点了点头。
“我为我士兵的不敬,向你致歉。”
说罢,奥瑞塔手提至胸,恭敬地对着神父低头行礼,而神父认真地接受了对方的歉意。
“奥瑞塔,这里没有渎神的恶人,也没有破坏安定之人,所以,离去吧。”
神父看着奥瑞塔,缓缓开口。
“是这样么。”
奥瑞塔的眼帘似乎有着几分波动。
“在这教堂内,在这众神脚下,只有渴望救赎之人,并无散布罪恶之人。而我,可以向你保证。”
听着神父的话语,奥瑞塔的视线越过了神父高大的身躯,落在了其身后教堂深处的神像之上,遂即,她轻轻点了点头。
“安格斯啊,既然你向我保证,那么我就只能接受。你是祈祷者,负责传达众神的意志与救赎,而我是执剑者,我需要用剑维护安宁与正义,这就是我,这就是你,希望你不曾忘却。”
说罢,奥瑞塔没有再理会神父的反应,转过身,缓步走下阶梯。
“此地不会再有利剑,我以罗德尼奇家族的名誉在此起誓。”
她走下了阶梯,面对着科里走来,在她经过科里的身侧时,她的脚步停下。她的视线始终不曾偏转,不曾改变,而她在留下了一道冷淡的话语之后,脚步重新开始了前进。
“科里,我让你负责西边城门的守卫,你为什么在这里我不想知道,下一次,如果再让我在城里见到你,你就再也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
随后,此地的士兵们跟随着奥瑞塔离去了,包括最初科里带领着的士兵。而台阶之上,神父带领着修士转过身,踏进了教堂。
在这场闹剧爆发的中心,仅仅留下科里一人静静地站在此地,他那带着伤痕的脸庞半是阴影,半是月光。
…………
…………
灰色侵蚀的世界。
尤丽娜静静看向了身前。在她的面前,一道身影从黑雾之中踏出。
“真是狼狈啊。”
话虽如此,它的嘴角流露出切实的笑,随后,它摘下了脸庞的面具,露出和面前少女相同的脸庞。
“你来了。”
尤丽娜静静地看着对方,仿佛看着一个久违的旧友。
“你在犹豫些什么?”
它的嘴角微微勾起。
“你在说什么?”
“今天一天过去了,你却一个人都没有杀死。”
“他们不应该在这里死去。”
尤丽娜的话语中带着几分苦涩。而它在听到少女的话后却笑了。遂即,它背过身走到了房间的房门处,手掌轻抚门板,似在思索。
“你腹部的伤已经好了。”
突然,它转过身,面带戏谑的笑。
尤丽娜的眼眸微眯,她感到嘴角的苦涩缓缓散开,越发浓郁。
是的,在她擦拭身上伤口的时候,她已然觉察到,在她的腹部,那道短刀被刺入的伤口不知何时已经消失,留下的是光滑白皙的肌肤,除去残留着的干涸的血以及衣上泛黑的污迹,这道伤仿佛从未出现过。
“你的手也会痊愈的。”
它嘴角的弧度越发扭曲。而尤丽娜则陷入了深深的沉默。随着身上的伤不断痊愈,尤丽娜心中的不安感不断膨胀着,她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而它似乎知道。
“你有些得意么?”
得意……
尤丽娜的心越发苦涩,得意什么……
仿佛看透了尤丽娜的心,它微笑着说出了接下来的话。
“得意你很难死去。”
它在“死”上微微加重了语气,眼角洋溢着的戏谑之意,仿佛下一刻它就会放声大笑。
尤丽娜的眼瞳微微一颤,刚想开口,随后,她便觉察到面前的一切重新恢复了正常,它消失了。
看着面前的面包与清水,她已经失去了食欲,即使她仍能感受到身体的饥饿疲惫与虚弱,这时,她突然觉察到自己的手里多了些什么。
熟悉的手感,她已然明白一切,这是一枚白色的面具,面具上的眼口空洞勾勒出一道不变的微笑。
静静凝视着手中的面具,她思考着。
“神会注视着我们么?”
“当然。”
暗红色魔痕爆发交织,一瞬间将这面具粉碎,微微喘息着,她的眼中残存着疯狂与平静。
随后,仿佛要将一切掩饰,她放弃了面前的面包,抓起了眼前的清水,向着自己的口中猛灌着,由于动作过于混乱,一部分水混杂着唾液从嘴角溢出。
最后,她放下水杯,剧烈咳嗽着。等到咳嗽平缓了些许之后,她打开了房门,沿着熟悉的走廊逃出了这里,向着教堂外奔逃而出。
在她走到教堂后门之前,即将将这房门打开时,她的身后传来的熟悉的声音。
“等等。”
在听见这声音的瞬间,她的躯体冻结了,但很快她缓缓地摇了摇头,而她的手坚决地伸向了房门门闩。
“你要离开这里么?孩子”
她的身体颤抖了一瞬,接着她点了点头。
“是么。我知道了。”
在听见神父的回答后,尤丽娜的心仿佛坠入冰河。不过,她驱使着自己冰冷的手握住了门闩。她听见了身后的脚步声,但她已经平静地将这门闩取下,将这大门打开。
“那么,拿上这个。”
平静的声音,神父的身影已然出现在了她的身后,所以,她转过了身。
只见神父的手中递来了一件长条状的包裹。在看清这包裹的瞬间,尤丽娜的眼瞳剧烈波动着,她已经明白了这包裹内的东西。
这是一柄剑。
她用些许迷茫的眼神看向了面前的神父。
神父的回答平静且坚定。
“活下去。神赋予众生永恒的命运,而活着是每个人生来便被赋予的使命。”
她缓缓地接过了这柄剑,看着面前神父严肃且虔诚的神情,她沉默地点了点头,然后再次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