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耳边低吟,她立于白塔之顶,轻倚于栏杆上,冷冷地向下俯视。正因居于高位,所以自然而然地向下看,徘徊在高处的风停下窃语,慢慢组成韵律,编织成歌。
她卸下小丑的假面,任由风抚弄长发。然而一般人无法关注到这场面,她刻意将自己的存在感变得稀薄,稀薄到会被他人自动忽视的程度。
风在高歌,棕色发丝随之欣欣起舞。
冷清的高处,只有这位端正的美人,那副容颜几乎要被风吹散,清清淡淡,却有一份哀愁点缀。
除了骸之海之外,这个地方本来不该有人,但她望见一位女仆,经由连通街道的路径直地走向白塔。
女仆在附近探寻着,试图从残缺中拼凑出真相,在白塔外驻留了一会儿后,女仆毫不迟疑地走进了塔中。
不敬者理应清除,受王邀请的客人则另当别论。
访客只作短暂的停留,便顺着原路离开了。只不过,离开时女仆身上的氛围上更为尖锐,就像蔷薇在一夜之间便长出了更多的刺。
这些细小之处不会逃离她的眼睛,而以目光送走客人后,她的身后传来了声音。
“你的愿望还没达成,我的也是。”
声音来源于同为骸之海的一员,在迷宫都市结伴而行的,拥有愤怒的小丑的面具之人,拉比。拉比也摘下了面具,闭着一只眼睛,身着相同的骸之海的装束,风将灰色的披风扬起,拉比无视着从楼梯口踱步而来。
“我们之间能互相交谈的机会很少,最多只在偶尔的谢幕上,宴席总是匆忙而精彩纷呈,每个人最后都能满载而归。即便如此,骸之海共度的时光也极为短暂,如梦如幻,因此我会将其当成宝物锁在箱中,不让任何人触碰。那样在我取出来的时候,就还能回忆起当时的温度,你又如何呢?”
“回忆就像水中的砂糖,溶于无形,而跃于舌尖,偶尔换个方式观察,就会以更具特色的形式展现。但我看到的,说不定是苦涩而冷冽的一面。”
她的双指轻敲着栏杆,以手扮演舞者,顺着风声起舞。
常有言,知道得越少就越幸福,但每个人对幸福的定义都有所不同,深究其本质是没有意义的,重要的是不要忘却这世上尚有幸福的存在。如同深陷沼泽,就会视垂下的草绳为幸福。
“我来这里是为了提出怀疑。我怀疑王关心的事情并不简单,你居住在这个国家的暗面下,应当比我更为了解,能让那个好好国王做出如此抉择的,一定有些特殊的原因。”
“你向王报告了吗?”
她淡淡地吐出话语。
“让无端的猜疑占据王的思考,我做不出如此不敬的行为。所以接下来我要去验证,直到能呈上真相为止。”
拉比逐步向前,停在与她能看到同一片风景的位置。在那里拉比听到了风嬉闹的声音,它们狂乱地舞动身躯,将肢体叠在一起,向四面八方投去视线,好似一种献祭的舞蹈。
不太适应如此搅动脑髓的节律,拉比板起脸反射性地后退了半步,然而仅仅是这半步,却天差地别。
设计规整的人造物,总是太过整齐或太过招摇,如此的它们总会遮挡掉一些重要的东西,比如拉比望见的那半边树。
它的半边熬过了风暴,葱绿而挺拔,枝上有一窝猛禽的幼鸟对着另一侧不断鸣叫。另一半则稀稀落落,大部分枝叶都散落一地,一只成鸟站在其中一根半毁的树枝上,衔着沾着鲜血的猎物,以笨拙的方式将其撕开。
后退之后,拉比就只能看到那残缺的半边,视野上细微变化,就带给心境上显著的差异。
拉比瞬间失去了眺望的兴趣,仰首望起天空。
那蓝空干净而清澈,一如既往地。
(而王在的地方更高,所见到的一定更为……)
“看来我不适合攀登高处。”
说过玩笑话后,拉比再度开口。
“如果王只把我们当作仆人还好,那样一开始就不会出现让王感到悲痛这种事。”
“但不让吾等过多干涉世间也是王的愿望,拜此所赐吾等才没有被束缚着,仍旧是自由的人生,只要不再踏回那边的话。”
琉璃把头侧向了另一边,太阳坠落的方向。
拉比清楚同胞们处于“表”的时间远大于“里”,而这部分大家都不会相互过问,一方面是语言差异的原因,但更多是遵守规则。
这条不成文的规则无比清晰地刻在脑海中:若是骸之海在偶然中相逢,也最好装作陌生人,不作过多攀谈,不作过多交互。
因为彼此都属于不同时代,是从时间中掉落的失色的碎片,从画卷里剪下的破碎的影子。不正确的纠缠过多,也许会带来错误的结果,甚至会引起某种规则的崩溃。
这种想法是不能向王确认的,拉比将其视为另一种不敬,只须闭嘴遵守即可。但现在的事态必须向同胞阐述,拉比如此判断。
“正是因为我在游历,所以听觉更灵敏,而我听到这其中有微弱的杂音,那与过去相似的不和谐音。你还记得那块漆黑平原吗?”
“在那里吾等折损了三分之一的同志。”
那是王沉睡的时候,在定期补充魔力的日子前,由因果安排的一场战争。虽然结果是赢了,但有许多骸之海的同志在战争结束前就耗尽了魔力,永远地消褪了,犹如落于岸上的浪,再也无法归于海。那些人不止同为战友,她看待他们时有着更为奇妙的感情,但她并没有为此而落泪。
“而那群危险的人也许有复活的迹象。”
“我并没有汇报这件事,它不足以成为让王苏醒的理由。那时和现在相同,骸之海在共同聚集在了漆黑平原,没有谁的号令,皆因因果相会,那就没必要为此而惊扰到王。如果你要向王讲述这个故事就需要从头开始。”
听着她的回复,拉比轻着跺脚,没想引来下方的铃声,铃声在风中无忧无虑地奔跑。最终它们会在哪里停下,拉比好奇地想着。
“是吗,我还是挺心痛的。既然同胞们有着相同的魔力来源,几乎就可以说是同一血缘了。之前的出生确实不同,但这之后,我们就是家人,彼此都是兄弟姐妹,要我对失去视而不见,我还真是做不到。所以如果情况属实,我就会报告给王,这次定会将其连根除尽!”
“你是讲述故事的人吧,投入过多情感说不定哪天就会着魔。”
她听着拉比的话,作为一个讲述故事的木偶师,拉比很擅长以话语拨动他人,孜孜不倦的讲述者,指的就是他这样的人。
“毕竟,我被王赐予的是暴怒的面具,多少也应该表现出王期待的样子。而明明那时候他们有抉择的自由,王也不止一次说过,为了活下去而逃跑不是不光彩的事。但不凑巧,骸之海中没有那样的懦夫。”
假设魔力充足,即使最后同胞们逝于战场之上,也不失为一种畅快的送行。
“但命运决定了这种结果。或许迟早有一天,如王所言,他会与神开战,击碎天界。但眼下仍是西鲁瓦利这边的事,兴许王会将部分交给你,到时候请代替我,和王再打个隆重的招呼吧。”
“既然王已经表达了愿望,吾等就仅需解决剩下的残余,我相信骸之海的各位还不至于这么点杂事都做不了。无论怎样都会产生尸骸,不过那些不会在地面上堆积成山,而是会沉入无边的‘海底’,并被无情地压碎,永不见天日。”
手指的舞蹈优美而俊雅,但舞步渐渐地弱了下来,她期待与王的见面,然而下一次会是什么时候呢?
十年、百年,还是千年呢?
王的活动总是不可预知,去揣测就是一种僭越。
只是,她好想见到王。
哪怕仅作为王的耳与目,仅能献出浅薄的谏言,或是成为王最先挥出的刀刃,如此她就能满足。
但万事不可过分期待,不可过分渴求,她也是这样教导孩子们的。
仿佛是为了纠正这扰乱了的舞步,拉比率先开口。
“四轮的马车已然开动,下一次它会在真正的王座前停下。冰冷的海底如今将沸腾起来,王醒来的当下,同胞们必定会超乎以往地活跃。幕后的准备都将化作幕前的效果令观众瞠目结舌,然后最棒的演员们会在同一时刻悄然离场!当然,这一切都将遵从王的意志上演!”
语罢,拉比来到栏杆旁,以轻松的表情一跃而下,就如下方是平地,行为优雅,落下的轨迹亦毫无歪斜,最后完美而轻巧地落下。
“那么,就此告别,让我们最终在因果的尽头相会吧!”
从塔底传来遥远的声音。
她依旧冷冷地俯视,无声地送走了这位已然完成变装,拿起了旅行箱,挥手作别的旅人。
而高处的风仍独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