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在一片漆黑的洞窟里,寒栖一个人前进着。
这里既没有人,也听不见声音。
他捂住双臂,望着淡白色的雾气从嘴里呼出来,在半空中消失、不见。
眼前的这条路蜿蜒延伸,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尽头似的。他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身体早就已经伤痕累累,现在更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但他还是倚着岩壁,一点一点地朝着前方前进着。努力地前进着。
已经不行了,想躺下来了,再也不想动了。
就在他这么想着的时候,视野的最远方突然出现了一点光亮。
寒栖突然忘却了疼痛和疲倦,他快步朝光亮走去。
还差一点,还差一点点。
他咬着牙,努力地忍耐着。
他跑了起来。
终于,在和忍耐力的赛跑中,他获得了胜利,成功地抵达了目的地。
那是一个闪烁着莹绿色光芒的洞穴。他喘着气,扶着墙壁满心欢喜地踱了进去。
看见的,却是最不希望见到的结局。
名为雍和的猴子大字型躺在地上。它满身疮痍,身体的哪里正在汩汩地往外冒出鲜红色的液体。他那根最引以为傲的长棍断成了两截,一半在他自己的身上,另一半插在岩洞的顶部,齐根没入。
名为穷奇的老虎像是在午睡一样趴着。只是它的翅膀只剩下了一边,且不剩片羽。它身后的墙壁上凹进了个和它差不多大小的坑,下面是零零星星的像牙齿一样的碎屑。因为爱美而把自己的尾巴剪掉的穷奇,曾经是那么的威风凛凛,要死醒来以后见到自己的这幅狼狈相,应该会气得想死吧。
洞窟里漂浮着无数莹绿色的光斑,唯一还站着的小兔子讹兽就在光斑的簇拥下缓缓的走到向寒栖。
小兔子,为什么你的耳朵变尖了呀?
这是为了更好的听见你说话呀我亲爱的小勇士。
小兔子,为什么你的身体变得这么大了呀?
这样我就可以载着你到处玩儿了呀我亲爱的小勇士。
小兔子,为什么你的爪子变得这么锋利了呀?
这样我就可以把胡萝卜切开了呀我亲爱的小勇士。
小兔子……为什么你多了九条尾巴?
这样,我就可以变回原来的面目了呀!
说着,九尾张开了它狭长的嘴巴,露出了长长的獠牙,朝着寒栖扑将上来。
寒栖最后见到的,是它唇齿间那殷红的血色。
“吼——”
中心医院的住院部里,少年大声地叫唤着,从床上弹起来对着空气张牙舞爪。吓得同室的老爷爷老太太,一个把刚拿在手里的巧克力糖吧嗒地掉在了地上,另一个刚刚从手术台上下来,刚缝合起来的伤口吧啦地一声裂开了,又被护士们手忙脚乱地送了回去。
“这里是医院,请保持安静!”一个护士一边收拾着手里的手尾,一边努力克制着自己提醒寒栖。
另一个看起来像是新手面孔的护士则瞪大了眼睛,赶紧向外面跑去外面通知医生。
寒栖觉得脑袋紧绷绷的,一摸,上面缠了厚厚一圈的绷带,这才感觉到了痛。他跌坐下来,抱着脑袋倒吸冷气。
胖乎乎的医生踩着小快步走了进来,紧随其后的是泪雨滂沱的妈妈。
妈妈一把抱住寒栖,只管哭,医生只好拿小手绢擦了擦额头的汗在一边等着。等了半天,他才拿着病历,瞪大了小眼睛给寒栖做检查。过了半晌,他说:
“应该没事了。本来也就是个轻微的脑震荡,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直睡了这么久;不过现在醒过来了,也就没问题了。哈哈,准备一下就可以去办出院手续了。”
然后医生擦着脸交代着出院以后要注意的事项,妈妈则一边点头答话,一边跟寒栖讲发生了的事。
在这个过程中,寒栖则只负责点头和摇头。
时间快到正午了,病房的时钟里的布谷鸟弹出来咕咕地报着时。妈妈让寒栖在医院里的小公园里先等着,她去办理退院手续。
于是,寒栖就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他把手里的行李放在边上,仰着头,一动不动地盯着头顶被太阳照射得婆娑响动的树影。
在出院的时候妈妈很简单地跟他讲了讲发生了什么事。她显得很高兴,擦过眼边的泪迹,握住了手腕跟寒栖说今晚要做大餐。
其实事情听起来也挺简单的,就算寒栖还没想起来也能想象到底发生了什么:同学之间的打闹,然后他不小心从二楼的栏杆上掉了下去。所幸只是轻伤,但是却一直醒不过来。
期间校长和家长们也领着“罪魁祸首”——大傻他们来道歉过,治疗的费用也由他们分摊了下去……总之,现在寒栖能醒来,就已经是皆大欢喜的结局了。
望着头顶上那些影影绰绰的树荫,寒栖脑袋里那些记忆的碎片开始拼凑整合起来。
在课间的时候,也就是寒栖在小卖部买了一堆吃的的那天。当寒栖回到了课室,美美的吃了一顿之后,就披着衣服在微拂而来的空调风中,沉沉睡去。
而没过一会儿,他就被大傻他们的声音吵醒了。
“唉哟,这个东西,宝石诶——”
“课代,你这个石头哪儿捡的呀,这么好看,送我吧?”
他们把玩着寒栖随手放在课桌边上的鹅卵石,七嘴八舌地说些夸张的话,逗弄着寒栖。
寒栖从桌椅上站起来,伸手就要去抢回来。但奈何他那矮小瘦弱的身躯,当大傻把手举高之后,连够都够不着。
“哎老大,我中午在饭堂还听见有个傻子顶着太阳在操场那儿捡石头,我还以为哪个傻叉呢,笑死我了……”
大傻举着鹅卵石,在寒栖的推搡下岿然不动,他打量着鹅卵石,说:“原来是咱们的课代表大人啊。”
“你还给我!”寒栖跳将上来,直往大傻的手腕处抓去。
“烦不烦啊。”大傻也恼了,一拳打在寒栖的脸上。寒栖被打得重心不稳,往身后的课桌上倒,一时桌脚摩擦瓷砖的声音和杂物乱飞的声音撞成一团,寒栖捂着脸,血从指缝里流了出来。
大傻的同伴们见出血了,躁动了起来。大傻一时也慌张了起来,但还是强装着摆出更凶狠的模样来。他晃了晃手里的石头,说:“叫你别碰我了。烦不烦呐。现在我不乐意还你了,有意见?”
“为什么,老是要针对我?”寒栖的吼声里夹杂着哽咽,“以前……”
以前咱们可是从早到晚都在一起玩的朋友啊。
大傻听了,就更加来劲了,他拽起寒栖的袖子,打断道:“什么以前?什么以前!我告诉你,像你这样的,不欺负你,欺负谁。我就是看不惯你这种装乖的好学生。以后见一次,我就打一次!”
话音落地,如同千钧打在寒栖的心口,让他一时喘不上气来;也惹得大傻的小弟们五体投地,连连喝彩。
大傻得意地笑了起来。他举起鹅卵石,用力朝着课室门外扔去。
“还给你!”他说。
当鹅卵石从寒栖头顶划过的时候,寒栖看着它旋转着从自己眼前划过;随后,自己的身体不自觉地动了起来。
鹅卵石穿过课室前门,越过栏杆,径直往外飞去;而寒栖的身子也穿过了课室门,越过栏杆,跃向了半空中。
奇迹般地,他抓到了石头。他把石头握在胸前,然后和它一起,静静地往下坠落。
这是他第一次反抗大傻,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也不知道为什么会采取这么过激的行为。
他只记得,当他最后合上眼之前看见的,是大傻他们趴在栏杆上,惊恐不知所措的眼神。
第一次,他觉得如此满足。下坠的身体里,被一种报复的快感所充盈。
假如只是说客观事实的话,那么校长他们拿来说服妈妈的那段说辞的确毫无破绽,但妈妈所不知道的是,正是因为大傻他们以为只是游戏的态度,对寒栖而言,是多么巨大的痛苦。
他紧紧地攥着拳头。以前的大傻还是他最要好的朋友,憨厚又大方,但是到底是从哪一天哪一刻开始呢,他变成了现在这样……
他想不明白,一直都想不明白。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让他头脑发昏。他又不由自主地开始回想起那个梦——那个似梦非梦的梦。
猴子,兔子和老虎,他怎么也没想明白为什么自己非得和他们一起冒险不可。
何况,说是冒险,也就是在沙漠里晒太阳而已,这哪里能和他梦寐以求的冒险搭得上边呢。
可是,他又低下头来想,如果那是真的,那那三只动物现在怎么样了?
该不会真的……
他叹着气,开始感到有些自嘲。自己还真的是有些走火入魔了。他摇了摇头,同时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
真的只是梦么?
在他阖上双眼的一瞬间,噩梦里的画面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
雍和和穷奇走在他的前面,一言不发。而讹兽则在他的怀里,不知怎地,已经恢复了精神,只是没有再吃胡萝卜了。
“快到了吧?”声音从寒栖的嘴里发出来。
这是?
寒栖明明没有说话的意思,他的声音就这样传出来了。
“跟着走就是了。”雍和说。
“你就负责保护小讹,知道了么?”穷奇说。
好……
寒栖想张嘴回应,但是说出来的确实别的话:“说起来,除了你们以外,在这个世界里,我还没见过其他的生物呢……我是说,会说话的生物。”
这是……回忆么?
“这里只剩下我们了,其它的居民都已经死光了。”
“死……光了?”
“那时候,俺们也是像现在这样去找阿青。等反应过来了,就已经倒在沙漠里了。周围……变成了你所看到的样子,其他的居民也不见了。”
不见了?是因为九尾么?
“就是因为九尾吗?”画面里的寒栖也这样问道。
“这里就剩下我们和青丘了,那当然只能是它了。它还把小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穷奇咬牙切齿道。
奇怪,你们都没有记忆了,为什么还能知道是九尾做的呢?
“你们还记得九尾的样子吗?”画面里的寒栖问道。
“当然记得啊——”
“记得——”
“记得哒——”
“不就是——”它们异口同声道,“九条尾巴么?”
就这样?
“就这样?”画面里的寒栖说道,“除此以外呢?”
“唔……”
“呃……”
“呶……”
在它们苦思冥想的同时,视野的最远方出现了一点亮光。莹绿色的微光,一下一下地闪烁着。
“快到了,俺们上!”雍和一马当先,提棍冲了上去。
“抓好了,小讹!”穷奇紧随其后。
“出发哒!”讹兽跳出了寒栖的怀抱,攀上了穷奇的背上。它举起胡萝卜大呼冲锋。
画面里的寒栖在后面努力地追赶着,奈何它们速度太快,怎么也追不上。
寒栖静静地看着,不知是有了什么预感,还是一直以来的疑问终于浮上了心头。
为什么,只有它们,能够从九尾手里活下来呢?
画面里的寒栖穿过蜿蜒的小道,终于抵达了洞窟的终点。他气喘吁吁地,手扶着洞穴的墙壁,好不容易喘顺了气,抬起头来。
只见偌大的洞窟里,漂浮着莹绿色的光斑,它们都围绕着它们的主人——那只干瘦的,蹲坐在原地的,名为青丘九尾的狐狸。
毛色发白的狐狸有两个寒栖高,它伸了伸懒腰,发出了尖厉的狐鸣,在它身后的九条尾巴随之摆动起来。好长时间,它才低下头来,睁开狭长的眼缝,用细小的眼珠打量着寒栖。
“到了这里,我才又想起来了……”九尾说,“原来,我——我们,就是九尾啊。”
画面里的寒栖,以及画面外的寒栖,都不约而同地睁大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