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寒栖坐在桥头上发着呆。困意侵袭上来,一个不稳,一头扎进了冰凉的河水中。
他绝望地睁着眼,任流水温柔地包裹他的全身。河底是寂静的漆黑,隐约能见到水草和垃圾的轮廓,还有不时掠过的鱼影。他缓缓地下坠,感觉自己像一块泡腾片一样,全身都要被这份黑暗所融化,变成泡沫,滋滋作响。
这个世界上让人讨厌的东西太多了。他不喜欢过节吃的甜粽子,不喜欢妈妈老在糖醋排骨里放姜丝,不喜欢没完没了的作业,不喜欢语文考试的诗词鉴赏,不喜欢被别人比来比去,还不喜欢这个世界上每一天都接连不断的麻烦事……当他还小的时候,仰望着那些高大得像小山一样的大人,看他们自由自在地做着自己喜欢做的事情,而自己还要被念叨着要干嘛干嘛的时候,还总盼望着要长大,变得和他们一样;等到真的越长越大,那些曾经看起来那么不可触及的大人和自己的距离拉得越来越小的时候,他却开始怀疑了起来。自己真的有变得自由起来吗?抑或是说,那些曾经看起来为所欲为的大人们,真的有他想的那么快活吗?还是,只是因为他还没有真的成人,所以还没到那个时候?
怎么会突然觉得,烦恼比起小时候,只多不少了呢。
为什么雍和他们,原来好端端的,却突然变成穷凶极恶的最终boss了呢?为什么当初要好的大傻,现在却和他反目成仇了呢?
冰凉的河水窜入了他的鼻腔,再涌入气管,不顾他的意愿直抵肺部。糅杂了泥沙和细菌的水在他的身体里乱窜,像是有无数的针,扎得他生疼。本能使得他清醒了过来,他开始胡乱地挣扎着。他张嘴想求救,回应他的却只有直冲入胃的河水。人在憋气的时候也只能撑过两三分钟,假如真的完全缺氧,脑细胞在十五秒内就可以完全死亡。寒栖被灌满了水,手脚也再也没有力气挣扎了。他沉到了河底,面朝上,静静地看着斜斜插入河水中的阳光,在这里晕染成淡淡的琥珀色,此间扬起的微尘、游过的鱼儿还有岸上树影的倒影,都糅杂成一道他从未见过的美好,在他的眼中逐渐地模糊不清,变成若有若无的温暖色彩。最后,一切归于黑暗,他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
唯一值得高兴的,是闭上眼之后好像再没听见那可恶的狐鸣了。
可在他刚刚对此感到宽慰,准备永远永远地闭上眼睛的时候,一声呼唤将他拉回到恐怖当中。
他惊恐地睁开眼睛,见到眼前的景象后,瞳孔陡然缩小。那梦中的洞窟,银色的九尾狐以及围绕着它的莹绿幽光都堂皇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青丘九尾狐舔着自己前爪上的毛发,它戏谑地望着寒栖,眼睛眯成了两道缝,它说:“你看,你总是要回来的。我说过的,这一切不会结束的,你是想在这里的。”
寒栖咽了口唾沫,把手伸到口袋里。他强迫自己直视九尾——这是雍和当初教他的——同时一点点地往后退,他说:“世界上有这么多的人,你为什么偏偏要选中我?”
九尾干笑了一声,放下了前爪,顺势趴在了地上。它侧着脑袋,任寒栖做他的小动作,自己则把九条尾巴舒展开来,然后懒懒地打了个呵欠。
“你怎么能说是我选择了你呢?这从头到尾的,都是你——是你硬要闯进来,我才不得不让你进来的啊。”
“我?”寒栖定在原地。
九尾见寒栖有了兴趣,便昂起头来,继续说道:
“那当然是你。是你擅自决定要来,然后玩腻了又擅自走掉。亲娘咧,我这里又不是小区公园,想来来想走走的。再说了,你不就是嫌我这里荒凉而已嘛,可那是因为我喜欢这种调调啊。等你自己做主之后,你也可以把世界变成你想要的样子嘛。想想诶,我可是要让你来当这里的神,什么事做不成啊。”
寒栖抿了抿嘴,说:“你……真的是雍和它们么?”
“什么话,它们是我!”
“那你为什么要变成那个样子来骗我!”
“……搞半天,是我的样子得罪了你啊。”狐狸学着人的样子,一拍脑袋,说,“等着啊。”
说完,在九尾身遭无数的绿光开始环绕着它,直至将它包裹起来。末了,当光斑再次散开时,雍和,讹兽和穷奇取代了九尾,出现在了光芒中间。
“小鬼!”
“寒栖。”
“小勇士哒!”
它们朝着寒栖打着招呼,讹兽更是蹦蹦跳跳地招呼着寒栖过去。寒栖紧绷的脸终于松弛了下来,他想也不想地往它们那儿走去。
“这样你就满意了吧?”穷奇打了个哈欠,舒展着翅膀说道。
寒栖抬起的脚定在了半空中,然后又收了回去。他深吸了一口气,冷冷地、小声地说道:“你……真的一点自觉都没有么?”
“啥?”
“为什么……”寒栖昂起头,痛苦地说道,“为什么要骗我……”
“俺哪有骗你了,俺就是雍和啊小鬼。”雍和答道。
“为什么要装作煞有其事地带我冒险!为什么要假装我们是朋友一样!为什么要骗我!”寒栖大吼道,声音在密闭的洞窟中回响了一遍又一遍。
良久良久,讹兽才第一个回过神来,它蹦蹦跳跳地跑到寒栖的面前,拉着他的裤腿,可怜兮兮地望着他,说:“哎呀,不要生气哒,我亲爱的小勇士,不要生气哒!”
“我们都是为了满足你想冒险的心愿才这么做哒!可是最后好像还是忍不住想要恶作剧一下嘛,嘿嘿嘿嘿,到最后我们也才把自己的记忆解封呢,也是很卖力哒!嗯……你听话哒,吃下这根胡萝卜以后呐,就可以主宰这个世界哒,到时候,你想要做什么冒险就做什么冒险哒!作为交换,吃了以后咱们就会取代你在那边的身体哒,这样我们就可以离开这个世界哒!”
寒栖望着在他的脚边,使劲把胡萝卜往他那递的讹兽,见到它甚至急的冒出了眼泪来了。他问:“你们,有当过我是朋友吗?”
“当然哒!”讹兽连忙说道,“所以才恳请你,我们的小勇士,快点吃下胡萝卜,把我们从这里解放……”
讹兽还在他的脚边举着胡萝卜喋喋不休,但寒栖的心中已经一片漆黑。他从口袋里拿出了石头,念起了咒语。
“盖特奥普——”
讹兽还紧紧地抱着他的腿不放,穷奇和雍和也冲将上来。可是这一切都没办法阻止寒栖的去意。
“我恨你。”
他把鹅卵石紧紧地握在手里,任谁也不能掰开。
当夕阳照进了病房里,妈妈躺在床上,望着窗外,享受着一天里最后的阳光。对面床的老奶奶已经出院了,旁边的老爷爷送进了ICU病房看护,整个病房,就只剩她一人独享。黄昏落在这空荡荡的病房里,难免让她在惬意之余觉得有些落寞。
也不知道儿子扔下她跑去哪里玩了。
“妈妈……”正当她这么想着,门口传来了寒栖的声音。她转过头来,见到寒栖浑身湿漉漉地站在门口,头发贴在脑门上,脸上手上满是刮擦的伤口。
“哎——这死孩子,你怎么……”
还没等她开口训寒栖,寒栖就跑到她的床边,一把把她抱住,毫无保留地,嚎啕大哭起来。
妈妈还空张着嘴巴,不知所措。儿子虽然生性有些怯懦,但也从未见他这副模样。
“唉哟,怎么了怎么了?这是被谁欺负了?”妈妈拍着寒栖的后背,连忙问道。
寒栖醒来以后发现自己已经被冲到了河岸,他把胃里的水统统咳了出来,一路眼泪带鼻涕浑浑噩噩地回到了病房。
他站在门边,当他见到妈妈坐在床上,望着窗外的景色出神的时候,他没忍住,轻轻地喊了她一声。谁知道等她回过头以后,当寒栖见到妈妈的脸,见到她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温柔的脸色慢慢转变,皱成一只罗刹的时候,不知怎的,突然间,所有藏在心里的事都化为委屈梗在心头,驱使着他冲了上去,抱住她,哭得停不下来。
时间从妈妈抚摸寒栖的手上缓缓淌过。妈妈也不再问他缘由了,只是本能地抱着他,开始给他讲着他以前的事。就像是小的时候临睡前,给他念故事时那样。
她轻抚着儿子的脑袋,安慰着他,说起了他出生时候。
“你知道吗?”抱着已经入睡的寒栖,妈妈有些怀念地说道,“当初给你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呀,我可真的是一点也不喜欢……它太阴冷太可怜了,一点生气也没有。”
但是啊——妈妈又补充道——我想他一定是希望你可以健康成长,就算是在寒冷的沙漠里,也不会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