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火车(3)
by落落不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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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宇从车上望出去,以梦里转过的视角,感到巴士同梦里的火车一样,所不同的是,在灰火车里感觉到的黑暗却在这里感觉到淡淡的光明。
他不禁想,梦里的灰火车要驶向哪里呢?
太阳又偏过了一个大角度,蓝色的玻璃窗让人闷热起来,巴士里的人声渐渐稀落,长途几乎让所有人进入梦乡之中。直宇梦到林立姜哭泣的脸,却奇怪地在梦里想,林立姜哭起来应该比这个还要难看些。
他无意识地侧过身,脸向旁边座位上的一个青年人。青年人名叫罗清松,这一路便是他带着直宇来的。罗清松睡眼惺忪地看了看时间,对着手机显示屏有些不耐烦地叹了口气,而后侧着眼打量起直宇来。
他心里闷闷地想,这小子越发帅气了。
他还记得离开村子前,直宇是圆圆的身子,带着张黝黑的脸,常常跟在他身后,内向腼腆地叫他哥哥。前段时间刚回到村子就听到直宇一些不好的传言,他觉得传言仿佛就是石墙上的灰绿苔藓,总是扎根在扎眼的地方。四年级的时候,一向考试不及格的直宇作弊拿满分被揭发了;一向温顺乖巧的孩子某天夜里偷偷跑出去弄得一身是伤回来;一个青涩的少年转眼变成学校里的不良少年;甚至用暴力强迫某一个优秀的女生当自己的女朋友,唆使两个流氓堵在她回家的路上……
这个当年只懂得一味讨好父母和老师的孩子,现在,他的眉还不成熟,他的举止还幼稚天真,见面的时候还会亲密地叫自己哥哥,笑起来的时候还是一个傻乎乎的小子。那么,直宇究竟变得什么样了呢?这谜团就像是窗外污渍映出的云团,拨不开太阳。
清松的眉头拧起来,显然对这种自己不能掌握的事情感到不满,但究竟还是抵不住层层翻涌的疲劳,无法细想就沉沉睡去。
她在这豪华的街上,“蹲点”已经很久了。
她暗自啐了一口眼前的车水马龙,眼里流露出对穿着时髦的年轻人清明的鄙夷。一个穿西装的方脸男子踢了踢她的脚道:“又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了啦。”
她想到自己那年幼的孩子,对着“e时代”的光鲜一族摇了摇头,脑海里折旧的衣服硌得心疼。“这些毛娃娃,都不晓得挣钱的辛苦。”她恼火道。
“那您这个‘不务正业’的老婆婆,挣钱挣得怎样?”西装男子揶揄道。她不服气地昂起头竟有些狠色:“方子,五五分成后,你这叔叔给你侄子再买些东西吧。”“就惦记你自家的娃儿,应你还不成?”方脸男子一脸好笑。
她便捶了他一拳,脸色不好地走进人群里寻找目标。
她在人群拥挤的地方,顺手牵了几个钱包,她还记得一开始干这行的时候自己的内心难受的感觉。那个时侯,她不断的谴责自己,这是别人家的孩子啊,为什么自己可以下得了手呢?但是后来她见惯了,那些衣裳光鲜的孩子对“折旧”的不耐和轻视。慢慢地,她将自己的孩子同“别人”的孩子区别开来,想到自己孩子面对丰盛的午餐一脸幸福的样子,她更加义无反顾了。
几番得手后,她若无其事地先去市场买了菜,再以一般主妇的样子回到蹲点的地方,把得手的东西跟方脸男子分摊,她抬起头朝方脸男子笑了笑,心里舒坦极了。于是,两个人很有默契地朝相反的方向走。
她走过一栋小房子时,门口站着一对兄弟模样的人正在说话,哥哥样的人担心地问:“真的不用我陪你吗?”那弟弟样的便接口道:“既然我出来了,自己的事自己负责还是必须的。”
“可是你才刚到这里,又什么也不熟悉,还是我陪你找找看有没有适合的工作吧……”
“不用了,我倒想自己看看这个地方,找到自己喜欢的工作,这样不是很有趣吗?”
“随便你了……”
声音渐渐小了,最后好像是哥哥被弟弟说服而无可奈何的样子,她躲在暗处仔细地看了看弟弟样的人,很用心记下他的样子。
直宇同罗清松告别后,沿着依稀记得的路往前走着,转过了几条街,在一则招聘启事前停了下来,正看着时,一个很慈祥的中年妇女打断他的浏览,她义愤填膺地撕下招聘启事道:“哇,太没道德了!这种早就被拆穿了骗术竟然还敢正大光明地出现在这里,万一不知情的孩子上当受骗怎么办?!”
中年妇女气急败坏地把它揉成一个纸团,突然像是明白什么醒悟过来,有些尴尬地看着直宇道:“不好意思啊,小兄弟,你在看这东西吧……”
直宇点了点头,中年妇女更加尴尬了:“看我一时气的……不好意思啊……小兄弟,话说回来,你真的找这样类型的工作吗?”
看着他又点了点头,她嘴角扬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很快就能看到“成功”的曙光了:“学生想找这样工作的人也不少,可是千万不要迷信街头的广告啊。前阵子,好几个同你一样的孩子上当受骗了呢。”她拿捏时机,露出迟疑的表情来:“小兄弟,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很喜欢这种工作……好吧,就当阿姨跟你赔刚刚的不是,你中意它的话,阿姨认识一家店正在招工,要不阿姨带你去看看?”
直宇没来由心里一暖,慈眉善目的阿姨开心地笑着带着他走了好一阵子,走进一间装潢华丽的咖啡屋里,直上楼敲开一间房间。
直宇看见公文桌上一个穿西装的方脸男子抬头问了一些事,中年妇女软磨硬泡了一番,方脸男子最终无可奈何地转过来问:“名字叫什么?”
“邱直宇。”
“有没有打工经验?身份证明?文凭有没有啊?”
直宇拿出临时身份证,男子瞄了瞄脸色微变道:“小兄弟,你不是本地人呐。”旁边的阿姨赶忙插嘴道:“不是本地人又没有关系,这孩子挺可靠的。”方脸男子板起脸严肃道:“可是,你要知道前几次跟可都是他们这类人干的那种事啊……不是我不想相信他的品格,只是外地人真的……这是难处你要明白。”中年妇女一脸焦急道:“我知道前几次的事情,但是不可靠的孩子我会推荐给你吗?外地人……你要是担心的话,他可以付保证金的……”说完中年妇女忙向直宇使了使眼色。
直宇便掏出钱来,那知方脸男子一脸难办的样子道:“他这些钱要是少的话,还是没有保证效果的……”直宇看了看为他焦心焦力的中年妇女,心下一狠拿出从家里带的全数金额,暗自对自己道,从今以后是自己的路了。他暗示自己,邱直宇不可以做一个瞻前顾后的人。
他没有看到,中年妇女和方脸男子交换了一下得意的眼神。中年妇女笑眼打量眼前这个极不成熟的毛小子,他是那么单纯,没有城府,一下子让她看到自己当年的影子,以为所有微笑的人都是善良的,以为家外面是自由而浪漫的。
她小小地嘲笑了一番,却发现心里一下子酸楚异常。不,她不要同情任何人,她唯一重要的只有她的孩子。
慈眉善目地——她摆出这种表情——再次笑了笑。
chapter 5
“你啊……”罗清松急急在屋里走了几步,心里窝着怒火,这火大半不是对直宇发的,多是对于他自己。他明明知道直宇不懂世事,他明明答应伯父好好照料他,他明明看到那个可疑的女人,可是他错在没有同他一起去……
这都怪他,他怎么可以放着直宇这只小白羊一个人呢?!
他拍桌子,巨大的声响似乎在责备自己,却猛地回响在直宇的心上。他是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那个笑起来那么温和的阿姨居然从一开始就骗着他,他的手指抑制不住发抖,仿佛回到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最温柔的母亲不由分说地打了自己一般,那种第一次……
他突如其来地感到一阵接一阵的寒冷,可是,这是那么炎热的夏天啊,周围的热量依旧不够温暖心口上的冰度。
“为什么要当侍应生呢?”他记得她轻轻笑着,和蔼地问他,宛如多年前的母亲在问“为什么不回去休息一下呢?”
那个宛如母亲一样的人伸出手爱惜地揉揉他的头发……
现在已经……什么也没有了。直宇低低地说着,不知是说给清松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我朋友有一家店,那里正好招服务生。”他并没有听见直宇含糊的低语,叹气道,“我知道你个性要强,可是,找工作的事我多少是应该帮你的。”见直宇不答话,清松接着说道:“直宇,我不管别人怎么传言你,也不想你自己怎么看待自己,我答应伯父要照应你的,你最起码要为村里你牵挂的人想想,别拗脾气了。你若拗着个脾气的话,这出息可就难了。”
“你要想好了。”清松语重心长,忽然觉得气氛过于严肃,扯开嘴笑了笑。
直宇一直低着头没有说话,正当他以为他一蹶不振时,直宇却猛地笑出声来:“原来哥你也有这么啰嗦的时候啊,嗯,不知道嫂子会怎么对付你哦。”
清松惊讶地挑了挑眼皮,直宇倒是笑得更畅,忽而有些轻松地吹起口哨来……
这是一家奶茶店。
这是一家三层楼的奶茶店。
这是一家三层楼的装点还有些味道的奶茶店。
一个年轻的男子在吧台捣鼓着,自己补充道,这是一家三层楼的装点还有些味道的我黎航自己开的奶茶店。小小声念叨着一段,黎航很是得意地笑起来,而他身边的杂工因为这一笑不约而同地翻了白眼。
这是一家三层楼的装点还有些味道的我黎航自己开的已经把“扩长句”当成习惯的奶茶店。
直宇同清松来到这家奶茶店,听见清松这样介绍道。黎航听完转过头来露出一口白牙:“欢迎光临黎明启航奶茶店。”直宇审视着黎航,这个年轻阳光的男孩,五年前只是一个微小的苦力,三年前是一个服务员,两年前做了会计,一年前开了这家奶茶店,现在他浑身上下充满自信。直视着那明亮的笑脸,一个人背后的故事又岂是一两句“简介”能说完的?这个黎航有过比自己更糟糕的机遇,但是依旧笑到了最后,那么,一无所有又如何,一样可以站起来。
直宇觉得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不停地膨胀着,几乎要让他感动得流泪。这是,希望的味道吗?
明亮的落地大玻璃窗后,来来往往的行人注意到收拾桌子的少年已经停下手里的活若得若失地向窗外望了好几次。奶茶店里的客人在心里“哦”了一声,又回头沉浸在奶茶沁香之中。
直宇不知道这是自己第几次抬头失神了,来到黎航的店里已经2个月,今天却是异常烦躁。他总有冲动停下来望望,像是等待着谁的到来。到底他在等谁,他自己也不知道。就在这么烦躁不安的情绪下,从早上到傍晚,黎航喊收工后,他才晃神卸下工作服准备推门离去。就在这时,对街悠悠走近一个人,这个带着阴暗面容的人一下子让他全身僵硬起来。
“我在对面看了你一整天了。”那张曾经“慈眉善目”的脸庞泪流满面,中年妇女想要走上前来突然又像受伤了一般生生停下,“看到你过的还好,我也就安心了。”
直宇震惊地张大眼,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话。
中年妇女沉浸在眼泪里好一阵子,才回神道:“真的,对不起。”
这一声顿时激起直宇心里万千感慨,他曾经设想过,这个慈祥面容的女人再次出现时他会怎么做。他会带她去派出所吗?每每这么问的时候,他自己苦笑摇头,他知道他只是想要她一个理由。
“对不起有什么用!”直宇愤怒地盯着她,“你一句对不起,知道那是多大的伤害吗?!”她哑着嗓子:“阿姨不是……不是有心的……我的孩子比你还小,我失业下岗,手里没钱他却得了一种奇怪的神经系统的病,每天用药吊着。那个方脸男子威胁我,不帮他干那些事,他就把高利贷收回来……我知道这种行为不对,我是第一次干那种事,回去以后我心里那个难受啊!我实在后悔得不行,可是我找不到人帮忙,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想起你……”
“我想找份工作,可是这段时间没钱给他买药,我又不想再干那件事了……”
“一直在找你……终于,找到你了……真的很对不起。”
“你帮帮我好不好?帮帮我,救救我和我儿子吧。”
“救救我,救救他吧!”她哭喊着,仿佛失去了一切支柱,巍巍颤颤。直宇心里又是一阵烦躁,有什么东西咬食他的心脏,很不是滋味。“那,你想我怎么办啊?”直宇别过脸不知道自己的表情是否已经扭曲得难看。中年妇女闻言倒是吓了一跳:“我也不知道……只想着来找你……呃,能不能先资助我一些钱,让我这段时间给儿子治病?”“你想要多少?”直宇怒气汹汹转过脸来。“2000多吧……”中年妇女话越说越小声。
直宇闻言楞了一下,拿出身上仅有的100块道:“你先拿着等一下。”他转身进店跟黎航借了2000元,迅速跑出来把钱塞在她手里,催促似得道:“你的良知还在,记得要回来还钱的!”
“嗯。”中年妇女应道,转身离去,脸上笑得十分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