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的睁开了双眼，有些浑浊的双眸中，隐隐浮现出点点晶莹。巨大的落地窗，有清风拂过，吹动了那串挂在房檐下的风铃。
叮铃，叮铃。
清脆悦耳。
今天，是个不错的天气啊。
他轻轻的叹了一口气，身下的摇椅随着他身体轻微的摇晃而发出阵阵让人牙酸的声响。
吱呀，吱呀。
有些杂乱的声音，使得这个宽阔的客厅越加显得安静。安静的，可以让耳朵越来越沉的他，清晰的听到自己身后那故意放缓的脚步声。
“今天，是个好天气啊。”
他突然开了口。
有些嘶哑，也有些低沉的声音让身后那个小心翼翼的人停顿了一下，而后又开始缓缓的走动起来。
只是这次，那个人的动作明显放松了下来。
“不继续睡了吗？”
身后传来了一个沙哑的女性声音。犹如砂纸摩擦般的粗糙声线让刚刚从梦里清醒过来的他不自觉的流露出了一丝诧异。不过很快，他就轻笑着摇了摇头，似乎在笑话自己刚才那突如其来的诧异情绪。
“不睡了，不睡咯……继续睡下去的话，可能就再也睁不开眼睛了……”
“胡说什么呢，你这老东西还没到那个时候。”
身后的女人突然生气了，尖锐的声音让他隐约听到了她当初的声线。于是他缓缓的转过头，看了看那个佝偻着身体仔细而认真的打扫着卫生的熟悉身影，干瘪的嘴唇忍不住勾勒出一道温柔的弧度。
“别打扫了，过来陪我说说话吧。”
他缓慢而低沉的声音让她不解的抬起了头。不过，虽然不解，但她还是顺从的放下了手里的抹布，慢慢的走到了他的面前。
轻柔的微风吹动了她额前的长发，看着她那有些疲惫的神色，他的心脏突然抽痛了一下。
“辛苦你了。”
“……，怎么突然说起这个了？”
“不，没什么，只是，我刚才做了一个梦……”
“梦见什么了？”
“我梦见，我们年轻的时候了。那个时候的你，好漂亮，就像是仙女一样。”
他微笑着，有些浑浊的瞳孔中，浮现出了她最为熟悉的温柔。看着他那已然花白的头发，她慢慢的跪在了他的身边，将他那只枯槁却温暖的大手轻轻的放在了自己的手里。
“怎么，看我老了就开始嫌弃我没有年轻时那么漂亮了？”
“怎么会呢，我可从来都没有嫌弃过你啊。只是，只是觉得这些年，苦了你了。”
她倒是没有生气，只是将他那有些粗糙的大手轻轻的放在了自己的脸颊上，细细的感受着他带给自己的温暖。
她喜欢这样，从他们走到一起之后，她就很喜欢这样做。直到现在，依旧如此。
“没什么辛不辛苦的，谁让我看上你了呢。因为有你在我身边，所以我这辈子，活的很开心，很幸福，也从来，都没有感觉到多么辛苦。”
“……，啊，是啊，我也是这样。这辈子，我最幸运的事情，就是遇见了你，雪姐。”
他微微的眯起了眼睛，用手背在那张早已没有了当初的柔嫩光滑的脸颊上温柔的抚摸着。大半辈子的风霜雨露，早就把她年轻时的清艳绝丽消磨殆尽，留给她的，只有那满脸的沧桑。
如果说，她还有哪个地方和年轻时一样的话，可能也就只有那双眼睛了。那双依旧明亮的眸子中，依旧满满的都是对他的宠爱温柔，从始至终，完全没有改变过。
“……，这个称呼，有多少年都没有听你说过了啊。为什么今天突然这样叫我了？”
是啊，他已经有很多很多年都没有这么叫过她了。他对她的称呼有许多，比如一开始的老婆，比如后来的娘们，再比如现在的老货……只有雪姐这个称呼，他从来都没有再叫过。
从凝儿出生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这样叫过她。
所以，她感到诧异。
或许，还有些许的恐慌。
“只是，只是突然很想这样叫你。或许是因为，我刚才做的梦吧，让我想起了当年的我们。”
他转过头，看着窗外那片蔚蓝如洗的晴朗天空，嘴角的笑意更加明显。
她说过，她喜欢看到他笑起来的样子，因为他的笑容，很像头顶那片阳光明媚的晴空。
只不过，现在的他可能再也笑不出来当年的那种感觉了吧。
毕竟，他脸上的皮肤，变得如此松弛。就算笑起来，估计也是很丑陋的吧。
“雪姐，我想去看看花田。”
他突然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只是老迈而脆弱的身体再也没有了年轻时的生龙活虎。于是，还没等他站好，那双无力的腿就让他再次坐回了摇椅上。
愣愣的看着那双熟悉的腿好一阵子，他突然满是无奈的苦笑了一声。
是因为刚才的梦在作怪吗？居然让他忘记了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
“突然之间发什么疯啊，这么大年纪了，就不能安安稳稳的吗？我看你是不打算要你这副身子骨了。”
被他突然之间的举动惊了一呆的她终于是回过了神，然后对着这个满脸沮丧的他就是破口大骂。他也没有反驳，只是静静的看着自己的双腿，等到她情绪逐渐恢复平静的时候，他才重新抬起头，对着大口喘着粗气的她轻声说道:
“雪姐，我想去花田看看。”
“不行，你还以为你是年轻的时候啊？你这身子可经不起折腾了……”
“雪姐，我想去看看。”
“你这老东西，今天是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变得跟个小孩子似的？”
“雪姐，我想去看看，就去看一眼。”
这次，她没有立刻回绝，只是静静的看着满脸微笑，口气却不容更改的他。就这样，静静的看着他，良久良久。
然后，她像是明白了什么一样，干枯的嘴唇开始轻微的颤抖起来。
“等过段时间，过段时间，孩子们都回来的时候，咱们再去好不好？我们一大家子，一起去好不好？你不是，不是最喜欢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的了吗？”
“不，这次，我就不等他们了，我想和你，就咱们两个人一起去。就，就今天。”
“不行，不行！！”
她突然情绪失控，对着他大吼大叫了起来。这么多年，她从来都没有像现在这样，如此惊慌失措过。哪怕是当初，她为了生下第一个孩子而差点失去生命的时候，她也没有如此的惶恐。
她想拒绝，可是在面对他那张满是哀求的苍老脸庞时，她又无法真正的拒绝。
所以，她只好重新跪下了身子，将他那只依旧温暖的大手紧紧的贴在了自己的脸颊上。
“今天，今天就不去了好吗？求你，求求你了，小朗……”
有多久，没用这个称呼叫过他了呢？
也许，是从他们第一个孩子出生之后，她就再也没这样叫过他。因为，他是一个男人，一个真正的男人，不应该用这种小孩子般幼稚的称呼。
可是现在，她却只想这样叫他。
就像是，那时年少。
“雪姐，去收拾一下吧。”
他没有理会她的哀求，只是像平常那样，静静的对她微笑着，仿佛没有看见她脸上的悲伤，没有看见她几乎就要满溢而出的泪水。
他只是轻轻的，温柔的对她笑着，就像是那个站在阳光下，笑得如同晴空般爽朗温暖的少年。
